一場爭吵打破橫山鄉政府四合院的寧靜。


    當時,幾近休假狀態的橫山鄉政府機關幹部三三兩兩圍坐在不同地方暢意聊天,望著稀稀拉拉飄飛的雪花,不時發出暢意笑聲。坐在辦公樓屋簷下的,自然是以鄉長陸秋水為首的鄉領導聊天陣營;四位普通幹事在宿舍屋簷下坐得實在無聊,就玩起撲克來;三位女幹部聚在食堂門口,圍著冬嬸嘮嗑,時不時的笑得前俯後仰。


    今日江寧難得一見加入班子成員聊天陣營,偶爾從板凳上的果盤裏挑揀一顆飽滿瓜子喂進嘴裏,抿嘴微笑著望向正滔滔不絕擺著鄉間八卦的副書記柳樹國。


    柳樹墩著實擅長聊天,那些帶有顏色不堪上桌的笑話,從他嘴裏出來,化腐朽為神奇,讓人歡樂。比如,雲秀村發生一起公爹扒灰讓人恥笑之事,說者添加諸多感人細節,反倒成了一段忘年愛情佳話;又如,今年六月,毛桃村某農婦上街賣桃,近天黑時拿半簍桃子換豬頭肉,屠夫以賣不掉的三斤肥肉連桃帶人一並收了,最後二人竟然成了兒女親家,算是真正一家人了;還如,秀兒副鄉長下鄉去崖口村,在村支書圍攻勸酒下,醉得夜不歸宿,第二日醒來卻見村支書婆娘睡在旁邊,於是悄悄下床,不料村支書剛好進屋來,不待秀兒解釋啥也沒幹,他轉身出去並關上門,說你們繼續。


    大夥兒一陣哄笑。


    不料,被人調侃的秀兒臉色鐵青,低聲罵道:“柳樹墩,我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在村支書家裏喝醉不假,但好久跟人家婆娘睡覺啦?誰不知道你狗日的和兒媳婦關係好?前不久有人見你騎著摩托車上街,兒媳婦把你抱得鐵緊。”


    柳樹墩也不生氣,隻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秀兒似乎還不解氣,繼續罵道:“你他媽別一天信口雌黃到處造謠,不外乎就是以損毀老子榮譽從而敗了蘇家形象,你柳家吃相他娘的也太難看了嘛!”


    柳樹墩勃然大怒,粗聲吼道:“老子柳家就比你蘇家強,咋啦?不服就幹啊!從上輩子開始,柳家三人任鄉鎮黨委書記,一人任縣級部門局長,七人任村支書,走出去的大學生中專生吃上國家皇糧近三十個,你蘇家拿什麽來比?你不就是個副鄉長麽?老子任副書記,職務比你高,管著你這狗日的呢!”


    吵架聲響徹四合院,坐在宿舍屋簷下、食堂門口處的聊天幹部紛紛扭頭看過來,滿臉驚愕,不知所以。


    秀兒氣得七竅生煙,騰的一下站起身,抓把瓜子,狠狠砸在柳樹墩臉上。


    柳樹墩隨之站起身,撲向瘦骨嶙峋的秀兒,被鄉長陸秋生和副鄉長段雲錦一把拽住,按在板凳上。


    江寧則拉住同樣氣勢洶洶的副鄉長蘇繡,勸慰幾句,一同上樓去了辦公室。


    辦公樓屋簷下的幾人很快離去,宿舍樓下、食堂門口兩撥人繼續打牌嘮嗑,該幹嘛就幹嘛,好似司空見慣,鄉政府四合院又恢複了往日寧靜。


    隻是這份寧靜背後,是柳蘇兩姓家族從暗中較勁陡然升級為正麵抗爭,由此拉開了橫山上演刀光劍影劇情的帷幕。


    黨委書記柳遠熙接到黨政辦主任卓雲的報告,急匆匆地從老家崖口村趕迴鄉政府,將柳樹墩和蘇繡二人叫到辦公室臭罵一頓,各打五十大板,強壓兩位班子成員相互道歉。


    奈何宿怨哪裏是幾句臭罵就能解決問題的,兩位班子成員出門時各自悶哼一聲,相互朝著對方腳下吐一口口水。有些無力調解家族恩怨的黨委書記隻得一聲苦笑,雙手按住太陽穴直喊腦殼痛。


    不知何時,天空雪花陡然加密,想來明日又將更為寒冷。


    坐在辦公室,江寧默默計數日子。


    那個姓孟的家夥,應該啟程迴家過年了吧?


    距離除夕還有三天時間,遠在兩千公裏外的京畿大地,跟往年一樣,從臘月開始,一連下了二十幾天的鵝毛大雪從未停歇過。


    京城火車站售票廳、候車廳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能裝下上萬人的偌大廣場變成臨時地鋪,幾乎見不著空地,攜著大袋小袋的返鄉農民工席地就坐,有的幹脆身裹被單,蜷縮睡在地上,任由鵝毛大雪覆蓋。


    身著製服的眾多巡邏保安穿梭其中,見多了奇奇怪怪的候車乘客,隻拿鷹隼目光搜尋夾雜其中那些形跡可疑的男女,沒準就能發現專找返鄉農民工下手的慣犯小偷。


    人群中,走來一位頭發梳得溜光的年輕乘客,一手提著個並不鼓脹的行李包,一手拿著兩個幹硬饅頭,不時遞進嘴裏啃幾口,隨後伸長脖子艱難下咽,徑直走向售票大廳。


    他身上穿著的黑色短裝羽絨服雖略顯幾分陳舊,卻能一眼辨出衣料質地上乘,若是當初購買新衣的話,起碼也得上千元。經驗豐富的車站保安對於這樣的人尤其注意,現在的小偷也做到了與時俱進,身著光鮮,一看就是有錢人,實則幹著偷雞摸狗之事。


    保安隊長暗使眼色,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保安隨即尾隨跟上,不遠不近瞧著那位可疑乘客,臉上露出詭異微笑,心裏想著今日已經抓住十四名盜竊者,若是添上這一個,就能圓滿完成今日任務,自己就可以迴到出租房喝酒啦,讓那幾個運氣欠佳的隊友羨慕死吧。


    年輕乘客擠入買票長龍隊伍,終於將兩個饅頭吞進肚中,眼睛瞅著牆角丟棄的小半瓶礦泉水,很想走過去撿起喝一口,他娘的,這北方的饅頭比鐵還硬。


    年輕乘客終究還是忍住了,不停滾動喉結,感覺舒服一些之後,就踮起腳尖望向隊伍前麵,數著還隔著多少人才能輪到自己買票。


    壯實保安雙臂抱胸,靜靜站在稍遠位置,守株待兔。


    年輕乘客毫無察覺背後那雙火眼金星,隨著乘客步步朝前移動,兩眼不時瞅著左右兩支長龍隊伍,看看有沒有長勢良好的女子,以便迴到嘉州向寧娃子炫耀一番。


    這京城女子哪是縣城女子可以相提並論的,那長相,那氣質,堪稱絕代風華,嘿嘿,用這個詞語形容有點過分。沉魚落雁呢?好像也不行;傾國傾城呢?似乎更不行了。老子雖然隻是一個旁讀生,但起碼也算混在大學,算作半個大學生總不為過吧,咋就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呢?不行,是得好好想一想,不然,被那個苦苦追求有朝一日成為大舅哥的鄉幹部嘲笑一番,不虧死啊?


    就這麽臆想著,年輕乘客也排到了賣票窗口,正欲遞上手中鈔票,不料從旁邊竄來一位插隊的中年女子,一下子就排在他前頭。


    這位名叫孟飛的年輕乘客,毫不猶豫地朝著女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雖然不夠響亮,但是沉悶聲音足可讓人體會到她那高高翹起的臀部極富彈性。


    中年女子驚叫一聲,扭轉身子,惡狠狠地盯著這位雖然有些帥氣但很痞氣的年輕人,氣得胸前山巒起伏,嘴裏蹦出兩個標準普通話字音:“流氓!”


    孟飛一把推開女子,沒好氣道:“流你個頭,不知道先來後到的規矩嗎?以為憑自己長得如花似玉就能為所欲為?本大爺不吃這一套,各人乖乖後麵排隊去!”


    人群響起此起彼伏的附和聲。


    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羞憤難當,隨即漲紅俏臉,跑向站在隊伍後麵的壯實保安,指著正在買票的年輕乘客,急聲道:“那人耍流氓!保安,馬上抓住他,扭送派出所!”


    壯實保安嘿嘿一笑,指著人群說:“要不,你問問大夥,他究竟耍流氓沒?若都看見他行為不軌,我就抓人,如何?”


    女子狠狠一跺腳,氣鼓鼓走向另外一支長龍,乖乖排隊。


    手拿車票的年輕乘客快步走來,朝著年輕保安微微一笑,趕緊一路小跑,奔向候車室。


    壯實保安沒再跟攆而去,卻朝著年輕背影豎起大拇指。


    月台上,望著拚命擠向車門的人潮,歸心似箭的孟飛焦急如焚,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錯過此趟列車。


    隻見他快步跑到一個拉起玻璃的車窗外,將手中提包塞進去,後退幾步,再衝上前,腳踏車身,高高躍起,身子倏然灌進車窗。


    動作連貫,行雲流水,著實帥氣。


    帥是帥,隻是他衝進車廂的腦袋重重撞在車桌上,發出“砰”一聲響,嚇得座位上的年輕女子和懷中小男孩發出一聲驚叫。


    從矮小車桌上爬起來的年輕乘客,揉著眼冒金星的腦袋,朝著這對母子露出歉意笑容,隨後將提包塞進車座下,手把車座靠背,站在目前稍顯寬鬆的這個位置,自覺滿意。


    趴在媽媽懷裏的大眼睛男孩目不轉睛地瞧著這位身手了得的家夥,崇拜二字寫在臉上。


    孟飛向他扮個鬼臉,露出有些黝黑的牙齒。來京都求學後,去建築工地搬磚頭的旁聽生可沒少發愁,嘴上隨時叼著一根劣質香煙,牙齒不被熏黑才怪。


    男孩指著孟飛,扭頭問媽媽:“那家夥是不是有病啊?”


    少婦趕緊捂住孩子嘴巴,對著年輕乘客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以示歉意。


    孟飛這才看清少婦長相,好像剛才在售票大廳冥思苦想形容京都女子的其中任何一個詞語,用在這位陌生女乘客身上,一點不過分,相當貼切。


    他笑吟吟地自我解嘲道:“我是中醫大學讀書的,小家夥肯定聞著我身上的中藥味了,這才如此猜測,嗯,不錯,小家夥,你是個實誠的孩子,叫啥名字啊?”


    “我叫蕭釅,我媽媽叫方怡嘉,您呢?”


    額,這孩子,真夠實誠的!


    曾經名噪嘉州的孟家公子可不是吃素的,怎可輕易放過搭訕的大好機會,等會逃票還得有人打掩護呢。他眨眨眼,笑意闌珊,馬上接過話說道:“你好,蕭釅同學,我叫孟飛,孟婆湯的孟,灰機的灰!”


    少婦忍俊不禁,啞然失笑。


    隻是,這一笑,讓年輕乘客覺得,剛才腦中所想到的三個形容語都不夠用了。


    車廂越發擁擠,年輕乘客用力撐住身子,好似一道堅實屏障,盡量不讓過道上的乘客擠著母子倆。少婦心懷感激,朝著年輕乘客再次微微一笑,以示感謝。


    有了這一插曲,二人閑聊逐漸熱烈,也就相互了解更多。這位名叫方怡嘉的女士乃丘川省藥監局幹部,此次京都之行實則出差,順便接迴在住在京都外婆家的兒子。她對這位京都中醫大學旁聽生頗有好感,不厭其煩地迴答他滿腦子疑惑,尤其對最近出台的醫藥生產銷售政策講得極為細致。


    孟飛將方怡嘉所說與課本知識融會貫通,對當前藥業發展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受益匪淺,不覺更來了興趣,問及一些曾經讓孟家藥業坐上滑鐵盧的關鍵之處,在這位掌管全省藥品流通的商貿處處長的專業詮釋下,方才醍醐灌頂猛然醒悟,不由心中暗歎:“真是知識決定命運啊,於人於生意都是。”


    二人正聊得投機,車廂前頭傳來乘務員的喊聲:“請各位將車票拿在手上,驗票啦!”


    年輕乘客朝著車座下的提包指了指,輕聲請求道:“方姐,麻煩您看著一下,我稍後就迴來。”


    方怡嘉應一聲,就見孟飛已經擠過人群,消失在車廂廁所方向,不由抿嘴微笑。那小子定是逃避驗票去啦!


    孟飛來到連門外都站滿乘客的廁所前,用力推了推廁所房門,又連續敲了好幾下,依然毫無動靜,馬上意識到逃票者不止他一個,隻好繼續往前麵車廂擠去。


    不料,每節車廂都有乘務員驗票,年輕乘客頓時著急,自己隻能坐到距離京都火車站最近的通州站就得下車,並未購買直達丘川的全額車票,雖然兜裏鈔票還能補齊差額車費,但是能省一分算一分。


    他靈機一動,擺出一副闊氣的樣子,繼續朝前走去。


    一會兒後,年輕乘客出現在餐車裏,喊來女服務員,慢條斯理瞧著菜單,嘴上念念有詞:“京都鯉魚貌似不錯,不知火車上烹飪是否正宗,若不是新鮮豬肉,味道就將大打折扣,也就沒了幹燒鯉魚的靈魂,那就不點這個菜吧。紅燒血旺,這個菜嘛,還是丘川省城本地味兒可靠,可惜現在火車上,隻怕還是京都味兒,也就沒啥吃頭。至於魚香肉絲,南北地區烹飪方式大相徑庭,不外乎就是酸酸甜甜,暫且擱置,我再看看其他菜品。”


    女服務員不耐煩道:“先生,您究竟點還是不點?”


    年輕乘客也不生惱,拍著並不鼓脹的荷包,繼續翻著菜單,溫言道:“咱不差錢呢,我可是講究人兒,不能馬虎對待每一頓餐食,即便坐火車也是如此,俗話說,出門在外,吃好喝好不能虧待自己,就是這個理兒。”


    女服務員翻起白眼,見識過太多這類裝逼的乘客,囉裏囉嗦一陣子到了最後頂多點份西紅柿炒蛋也就不錯了,於是神色冷漠道:“您繼續挑選,等會我再來。”


    年輕乘客連眼皮都不抬一下,隻是揮揮手,看著並沒有幾頁紙張的菜單更加仔細了。


    忙活一陣的女服務員走出廚房,頓時傻眼。


    餐車裏,哪裏還見人影?


    似乎剛剛睡醒,男孩從媽媽懷裏立起身子,擦擦惺忪睡眼,瞧著剛才不知去了哪裏的話癆家夥,好奇地問:“喂,孟飛,你去廁所怎麽會那麽久啊?”


    孟飛一臉認真道:“對啊,上廁所的乘客多著呢,排著好長好長的隊伍呢。”


    年輕乘客徐徐張開雙臂,極其認真地比劃一番。


    男孩倒抽一口涼氣,張大嘴巴,略微發呆一陣,倏然露出笑意,脆聲道:“好在我現在不想上廁所,要不然,隻得尿褲襠啦!”


    方怡嘉噗嗤一聲笑了,揉揉孩子腦袋,隨後抬頭看向那個搞惡作劇的年輕人,眼神幽怨,嘴角卻微微翹起。


    火車一路向南,奔馳在銀白色的遼闊大地上。


    臘月二十九晚上,家家戶戶忙著團圓,嘉州汽車站格外冷清,偶見長途客車進站,隨後匆匆湧出一群乘客,很快消散在夜色中。


    出站口,一位年輕人迎風而立,脖上黑色圍巾梢頭劇烈擺動,絲毫不影響他專注盯著車站裏偶爾出現的每個麵孔。


    九點半,最後一輛從丘川發往嘉州的長途客車駛入車站。


    人潮散盡,那位年輕人依然一動未動,滿頭雪花。


    一位身穿黑色短裝羽絨服的平頭小子,從晦暗不明的夜色中走出來,望著出站口如根木樁般矗立的家夥,不由咧嘴露出白牙,笑得沒心沒肺。


    誰也沒說話,兩位年輕人緊緊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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