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龍頭山時,天色晦暗,冬雨細無聲。


    江寧沒帶傘,冒雨前往嘉州師範,反正“冬不濕衣,春不爛路”,鄉幹部並不矯情,日曬雨淋算不上啥事。


    聽母親說,堂妹江小慧連續兩周沒去出租屋了。上周末江寧從橫山鄉歸來,第二日本想去學校找她,因為孟母突然身體不適,就急著陪她去縣人民醫院,就此耽誤下來。今日上午辦完公事,下午還將返迴橫山鄉,趁這兩三個小時空隙時間,他無論如何都得抽時間去趟嘉州師範學校,也不知那丫頭最近怎麽啦,為何突然如此反常呢?


    他終究沒有按照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的提示,去縣教育局找趙天霸局長爭取校舍維修資金,不是他不願意向人伸手,而是自我評估一番後決定放棄。一來對於那位名躁嘉州“趙霸天”來說,一個小小副鄉長實屬官場嘍囉,太不值得一瞧了;二來古話說“水滿則溢”,凡事不能追求完美,能夠辦到八九成就適時收手,方為上策。


    剛才坐在縣委門口與中年保安趙援朝閑聊時,江寧也曾想去縣委副書記辦公室找柳建國。聽說除了縣委書記、縣長以外,在副縣級領導中,趙天霸唯一買賬的,隻有掌管幹部帽子的柳副書記。江寧也僅此想想而已,卿幽蘭險遭不測,作為丈夫連自己老婆都保護不了,太他娘的不是男人了,請求這樣的柳副書記出手幫忙,自己覺得很惡心。


    副縣長沒有第一時間打電話向橫山鄉兩位主官報喜,畢竟資金尚未到賬,一切還是未知數,凡事有意外,若是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定是“沒吃著羊肉卻惹一身騷”,被人當作笑話不說,從此在書記鄉長麵前毫無半句話語權,甚至被認定為“現眼包”“出頭鳥”之類削尖腦袋踩著領導肩膀拚命往上爬的官場小人,也不是不可能。


    走在街上,沿街行道樹上掛滿彩燈,家家店鋪生意火爆,江寧猛然想起現已臘月中旬,急忙翻看手機日曆。真是巧了,今日剛好是堂妹生日。他不禁喜形於色,走進一家蛋糕店,買個漂亮生日蛋糕提在手上,晃晃悠悠往前走。


    做過闌尾炎手術已經初愈的中師三年級學生江小慧在教室裏認真聽課,看上去精神尚好,一改往日病懨懨的樣子。


    同桌女生薛佳琪拿手在桌下碰碰她腰肢,輕聲道:“親,中午咱倆就不在食堂吃飯,正東街新開張一家西餐廳,上周我爸帶我去吃過,用餐環境很棒呐,保證你也會喜歡。”


    江小慧搖搖頭,悄聲道:“改日吧,身體才恢複些,隻想吃甜食,可醫生叮囑不能吃冰淇淋、雪糕之類冷食,愁煞我也。”薛佳琪捂嘴偷笑,壓低聲音說:“不吃雪糕或冰淇淋,沒說不能吃蛋糕,待會放學,我請你吃生日蛋糕,嘻嘻,不吹蠟燭、不許願挺沒勁,要不,晚上熱鬧熱鬧?”


    江小慧正想感謝閨蜜,突然聽到老師喊:“江小慧,外麵有人找,說已經找過班主任,已經代你請假上午最後一節課,快去吧!”


    冬天,窗戶玻璃起霧,隻能隱約看到一個男子模糊身影。


    誰這麽有麵子替校花安排作息時間?


    莫非這妮子交了官二代男朋友不成?


    不僅走向教室外麵的江小慧自己納悶,就連坐在座位上的薛佳琪也傻眼了。更讓全班學生瞠目結舌的是,讓他們倍覺驕傲的校花才走出教室門口,就發生 “哇”一聲驚唿,竟然整個身子撲進那個瘦削男子懷裏。


    全班男生一臉憤懣,齊刷刷地扭頭朝著窗外走廊方向,簡直堪比軍訓還整齊,站在講台上的老師當時就被氣笑了。


    不知是哪個家夥率先噓一聲,教室裏頓時噓聲如潮。


    江寧左手提蛋糕,右手揉揉懷裏的腦袋,愛憐道:“今日生日,哥帶你出去搓一頓,好啦,別還像十年前那副模樣,動不動就哭鼻子,咱妹妹可是校花呐,就此損了美好形象,多不劃算啊!”


    說著,他指了指噓聲沸騰的教室。


    江小慧這才離開堂哥懷抱,不好意思地揉揉濕潤的眼眶,破涕為笑,撒嬌道:“我才懶得管那些家夥,誰家沒個好哥哥呢?他們有,我也有,就不允許我跟哥哥膩歪一下啊?”


    待兄妹二人離開教學樓,教室裏終於平靜下來。老師決定不再講課,無奈道:“大家自習吧!”


    作為過來人的老師還能怎樣?


    瞧,這群沒出息的家夥,人人眼神幽怨,個個捂著腦袋,隻差沒哀嚎出聲了。


    全然不知情的兄妹二人,並肩走在校園林蔭道上。


    “哥,你咋係黑色圍巾?”


    “新買的,十五塊,哈哈,漂亮吧?”


    “薑姐姐送你那條紅色圍巾呢?好看多了!”


    “額,送給茶葉蛋妹妹啦!”


    “茶葉蛋是誰?”


    “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橫山中心校一學生。”


    “哦,江副鄉長挺有愛心嘛,隻是,薑姐姐看不到你係紅色圍巾,肯定傷心。”


    “額……”


    江小慧突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嬌聲道:“哥,要不,我們再等會兒,佳琪約我中午一起吃飯呢。”


    這位寵妹狂魔滿口答應:“等就等唄,我順便去看望圖書管理員,好久不見啦,那時候她對我和孟飛可好啦,我包裏還剩最後一袋茶葉,待會兒送給她。”


    江小慧轉身往迴走,嘴巴癟了癟。


    下課後,獨自走出教室的薛佳琪,看到閨蜜背靠走廊欄杆,正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禁歡叫一聲,上前摟抱成團。


    不一會兒,兩朵並蒂蓮說說笑笑,走向閱覽室。


    閱覽室裏,那位熟透的女管理員依然風采照人,忽閃著大眼瞧著這位往屆畢業生,手裏握著他送橫山綠茶,有些莫名感動。


    曾經下巴光溜溜的家夥已然長出胡茬,看上去既成熟又帥氣,想起一別兩年,真是男大也十八變啊!


    她還想問問,曾經整天一身鮮衣的那位孟姓家夥去哪裏了,卻見江寧揮手作別,隻得隨同揮手。


    走出閱覽室的江寧瞧見堂妹挽著一位漂亮女生走來,就迎上前,指指通往校門口的校園大道,自己先行一步,邊走邊等候。


    後麵兩位女生竊竊私語,隱隱傳到那家夥耳朵裏。


    “哇,那就是你堂哥江寧啊?”


    “對呀,帥不?”


    “帥!超級帥!”


    “要不要我喊住他,給你作隆重介紹?”


    “不要,多不好意思啊!”


    “哥!站住,介紹美女給您認識!”


    江寧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一手提著蛋糕,一手插在褲兜,似笑非笑地望著快步而來的兩位少女,拖長聲調應道:“好啊!”


    薛佳琪俏臉緋紅,心跳加速,低頭不敢看向那位痞帥痞帥的家夥。她被閨蜜拽著,踉踉蹌蹌往前走,完全沒了平日瘋癲模樣。


    相互寒暄之後,江寧瞧著害羞的小姑娘,本想說句玩笑話,但又顧忌堂妹在場有損自己高大形象,於是哈哈笑幾聲,拍拍自己脹鼓鼓的褲兜,問道:“小慧,中午想吃啥?哥請你倆吃美食,千萬別給我節約。”


    江小慧輕聲道:“要不去吃火鍋魚?我哥愛吃!”


    薛佳琪一聲驚叫,連連擺手,神色慌張道:“不行,不能吃太辣,小慧才出院兩天,醫生說了不能吃花椒海椒,否則肚子上會留下疤痕!”


    江寧如遭雷擊,嘴上喃喃問道:“住院?疤痕?”


    江小慧朝著腦子裏胡思亂想的堂哥胸膛擂一拳,“噗嗤”一聲,笑道:“想啥呢?上上周,我患急性闌尾炎,一個小手術而已,瞧,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麽?”


    江寧伸手揉了揉堂妹腦袋,嘴唇嚅動,好半會兒吐出一句:“傻丫頭,你有伯媽有哥哥在身邊,怎能不說一聲呢?我們可是一家人呢!風雨我們一起麵對,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


    江小慧聞言眼眶紅了,撲進堂哥懷中,緊緊抱著腰杆,久久未鬆開。


    其父為興隆鎮黨委書記可謂“官二代”的薛佳琪,呆呆望著這對堂兄堂妹。


    一臉羨慕,一眶淚水。


    中午,他們三人去了正東街西餐廳吃牛排,拉上卡座帷幕,舉行了一場生日慶祝儀式。雖然花去一個月工資,但是江寧毫不心疼,瞧著兩位少女歡喜模樣,笑容燦爛。


    返迴橫山鄉時,天色已晚。


    食堂趙師傅夫婦二人正在灌香腸,江寧蹲在木盆旁邊,喜滋滋地看著冬嬸手腳麻利地清洗豬腸、攪拌佐料、填肉灌腸、竹簽紮孔、分段捆紮、懸掛晾幹等係列行雲流水般操作,很想挽起袖子參與其中,隻是豬肉太過滑膩,自己又懶得洗手,想想就作罷。


    在嘉州,灌香腸本是儲存豬肉的一種古老方式,後來逐漸演化成一方民俗。


    香腸又稱臘腸,製作工藝較為複雜,先將豬肉切碎成丁,再拌入各種調味料,醃漬半小時以上,經手工灌入被溫水浸軟瀝幹的豬大腸中,每十餘厘米紮為一段,並用針刺之以泄出其中殘留空氣,待晾幹表皮水分,再以煙火熏烤,農村人一般將其掛在灶台上,城裏人則專門用鐵桶熏烤,時間長短看各自口味而定。


    由於香腸耐儲存,鄉裏人將其作為年貨相互贈送,若是探望城裏人家親戚,不管是過去物資匱乏年代還是如今溫飽不愁的日子,都是拿得出手的稀罕禮物。


    後來,辭別老家或外出打工或異地工作的嘉州人兒,隻要品嚐著親人寄來的香腸,無不讚不絕口,懷念家鄉,總是說著相同的話,“嗯,就是這個味兒,媽媽的味道”。


    嘉州鄉間,隻要是太陽天,家家戶戶在院壩裏晾曬香腸,成為一道難得風景,蔚為壯觀。


    香腸掛,年味濃。


    江寧知道,老百姓歡天喜地辭舊迎新的背後,實則為年關難過,有人歡喜有人愁。聽說,橫山後山已經開始下雪,不需要多久就會鋪上尺厚的積雪,山裏人家隻能窩在家裏熬過嚴寒冬天,也不知道家境貧困的百姓是否備足生活物質和牲口飼料,是否不再發生凍死人的悲慘事故。


    這時候,身為副鄉長的江寧明白了作為一方父母官職責有多神聖,背負的壓力有多沉重。


    “江寧,想啥呢?來,吃滑肉麵!”


    隨著冬嬸一聲招唿,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滑肉麵遞過來。江寧雙手捧著麵碗,腦子裏還縈繞著毛桃村百姓如何過冬這個念頭,頓時沒了食欲。


    端著一大碗滑肉麵唿嚕嚕吃得正香的枯瘦師傅相挨坐在矮板凳上,朝江寧瞧來一眼,笑意玩味道:“喲,你小子周末迴縣城一趟,咋就魂不守舍啦?給我說說,是不是沒見著老相好?”


    站著吃麵的冬嬸踢了自家男人屁股一腳,大聲嗬斥:“你個沒個正行的家夥,一天不戲弄江寧就渾身不自在麽?”


    枯瘦師傅挪了挪被踢痛的屁股,嘻嘻笑道:“你這個婆娘曉得啥啊,我當初在他這個年紀,看著街上的大屁股大奶子女人,不管年紀大小隻要長大成熟的,老子就口水滴答。”


    “你信不信老娘拿碗砸在你頭上?”


    “耶,婆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要不是我下手,你這棵嫩白菜隻能爛在地裏,還能生出那麽漂亮的閨女來?所以,你得好好感謝我老趙,是你家祖墳埋正了才有此幸福!”


    “滾遠點,你這頭喂不肥的豬,老娘見著你就煩!”


    ……


    聽著夫婦二人拌嘴,江寧又覺得有食欲了。


    晚上,江寧找出同學孟飛寢室的電話號碼,撥打很久都無人接聽,就頭枕雙臂仰躺在床上,望著屋頂出神。


    下周,他還得迴縣城參加函授考試,最後四科一定得通過,否則隻能補考,那嘉州師範全級第二名的高材生真是丟人了;不知道卿幽蘭搬迴娘家住之後,夫妻關係有沒有緩和甚至複合的可能,聽楊婉青說,柳建國有望去寧州縣任縣長,他們的兒子柳老二學習成績有否波動,過得是否開心,還有……那個眉如遠山的柳家長女,是否更為驚豔;唉,待己如親姐的薑姒,她在丘川的日子還好嗎?工作是否安定順利呢?遇到心儀的男人沒呢?丫頭薑子涵轉學省城學校習慣不?有沒有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呢?最後,他又想到了死黨孟飛,那位漂泊京都的小子是否吃得飽、穿得暖?何時歸家?


    夜已深,今晚無心看書的少年哼起孟飛曾經愛唱的歌謠。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睡在我寂寞的迴憶


    你曾經過問我的那些問題


    如今再沒人問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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