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常委辦是嘉州縣委辦內設四個副科級單位之一。相比政策研室、黨史研究室、接待辦其他三個單位,常委辦職責貼在牆上看上去一大堆,實則相對單一,也就圍繞縣委常委會議做好會前、會中、會後三件事。每月上旬下發通知,收集匯總縣政府和縣委部委擬提交縣委常委會議研究議題,經縣委辦副主任、主任和縣委副書記一一審定後,下旬報送縣委書記定奪,待會議召開後,起草常委會議紀要,再走一遍審批程序就正式行文,最後督查各行業各單位執行情況,形成材料報至縣委書記案頭即可。


    如此事務性工作並不不需多少人力物力,更談不上花費腦水自主決策,照理說縣委辦單設一股室即可,成立副科級單位讓人覺得用力過猛。深諳內情之人一句點破,“多個副科級幹部何樂不為,哪個秘書不是望眼欲穿”,大家也就“秒懂”,見怪不怪了。隻是柳副書記分管縣委辦以後,就讓副主任何廣倫身兼兩職,白白占去一個副科級官職,實屬可惜。


    秘書私下議論,自然不滿聲音多過讚同聲,絕大多數人閉口緘默。讓人覺得有趣的是,隻要就此類話題發聲的秘書,不管讚同或不滿,最終都沒能比閉口之人走得更遠。


    所謂城府,就是把嘴上想說的話吞進肚子。行走官道尤其出入上書房,尤其講究“城府”二字,看破不說破才是真諦。如同雨後池塘,跳出水麵的,大多是小魚小蝦,真正頗有重量的大魚都沉在水底。天天上躥下跳貌似混得風生水起之人,很少出現在每月縣委常委會審定的幹部調整名單中,唯獨那些平日裏沉默寡言一心伏案的悶葫蘆卻意外中榜,於是鬱鬱不得誌者逢人就講別人背景如何殷實,酸得不能再酸了。


    講出這方麵道理時,江寧口中的趙叔叔完全不像個保安,倒似浸淫官場多年且官階不低的大領導,與其身份完全不符。當初之所以黏著趙援朝閑聊,江寧有著自己獨到見解,龍頭山上那些坐辦公室的機關白領,未必就比站了二十來年大門口冷眼旁觀的保安頭腦更為清醒,更敢說真話。


    縣委常委辦編製三人,設正副主任各一名,幹事一名,符合百姓調侃的“官多於兵”一說。主任自然是何廣倫,副主任叫楊婉青,是個姿色不輸縣保險公司人事部羅娟部長的少婦,據保安趙援朝說她乃縣財政局局長楊洪堤的媳婦,應該算作大有來頭的機關幹部。


    第二日搬進縣委常委辦就座的江寧倒不是那麽在乎副主任來頭,未必說自己很是在乎了,人家就能找公爹撥一筆款子入你賬戶?所以嘛,隻要相比綜合股更為清淨就好,況且同室獨處的那位女子顏如玉,很是養眼,福利不錯呐。


    報到時,楊婉青毫不客氣地給經常在辦公室走廊碰麵打招唿的家夥立即安排一頓紮實見麵餐,共計六件事,且事事皆需打電話給相關部門一把手核實,費力又耗時,即使這不算下馬威,不過也夠他喝一壺了。


    年輕人不以為然,相比縣保險公司總經理秘書每天必須完成的活兒,反而覺得手中活路不僅沒吃撐,頂多算半飽,意猶未盡。


    待站在桌前劈裏啪啦一陣的楊婉青終於收住話茬,江寧一張臉兒笑得稀爛,腦袋如同雞啄米般不知點了多少下,滿口答應那叫一個“爽快”,讓風韻襲人的副主任頓覺迷惑,甚至懷疑這廝不停抽搐鼻翼不是習慣性動作,而是有意深嗅自己體香。


    身著一身清涼夏裝的楊婉青坐迴自己座位,不時拿秋水目光瞟向坐在門口桌邊一直打電話的新人,暗自腹誹“該背時,誰讓你褻瀆老娘”之類哀怨話語。然而,她並未較好管理自己 的表情,那微微翹起的唇角平添幾分嫵媚,反而讓人覺得她若女生偷看才轉學而來的帥氣男生,毫不掩飾那份越看越有味的歡喜。


    事實上,江寧的確讓美豔副主任尚還談不上歡喜,滿意份量倒是很足。要知道,以往這些費力費時活兒可都得她親自完成,如今來了新人,副主任也是領導,抄起袖子當甩手掌櫃無可厚非,自然心安理得。


    忙忙碌碌一上午過去,美豔副主任肩挎坤包,扭著柔軟腰肢出門,揮手打招唿:“江寧,你慢慢忙,我先下班。”


    年輕人正好打完電話放下話筒,趕緊起身,筆挺身子,笑臉送行,完全符合禮貌沉穩的新人標準。


    待自己垂直領導身影完全消失,年輕人緩緩坐迴椅子。


    他瞧著滿桌淩亂擺放的報表資料,心想要是有台電腦就好了,製作一張表格,啪啪打字就完事,哪裏需要打個電話記錄在草稿紙上,再用直尺三角尺在白紙上畫出表格,最後一筆一劃規整填寫,真是又費馬達又費電。


    當下,電腦辦公尚未普及,縣委機關打印材料隻能交由打印室完成。聽趙保安介紹,縣委打印室由一個外號“汪三皮”的家夥承包,生意火爆,賺得盆滿缽滿。早在嘉州師範讀書時,江寧沾了孟飛與學校打印部姑娘們打得火熱的光,花去十餘個晚自習時間,很快學會電腦打字。前段時間,綜合股年輕人去縣委打印室送材料,見一台電腦空閑著,遂坐上去啪啪一陣敲鍵盤,不到十分鍾完成一篇千字文檔,讓站在他身後略顯青澀的打印部姑娘好一陣驚訝。


    隨後,常委辦幹事想到相對更為重要之事。昨日麵見縣委辦副主任、常委辦主任時,話不投機半句多,也不知哪裏出了紕漏,難道我與何廣倫天生不對付?老領導卿幽蘭臨別告誡“行走上書房千萬別得罪人”的叮囑,也就一個多月時間自己就破防了,今後如何能在有著上書房之稱的龍頭山站穩腳跟呢?


    早知如此,就不該有事沒事就找中年保安閑聊,否則聽不到那家夥不知從哪裏搜刮來的文縐縐話語,“巍巍龍頭山,幽幽複幽幽”,如今一語成讖,多少擾亂了年輕人心性。


    尚餓著肚子還未去機關食堂吃午飯的江寧莫來由想起一個人,或許江湖相通,說不定那個成天吊兒郎當的家夥還真能狗嘴裏吐出象牙來。


    縣城正東街,孟家藥業集團公司。


    五月陽光炫白而炙熱,透過落地窗照在總經理辦公室室內迅速升溫,絲毫不覺初夏尚暖的愜意。


    寬大沙發上蜷縮著一具年輕身子,雙臂環抱,像頭受傷的野狼,孤苦伶仃。


    一陣清風吹過,茶幾上散放著一張文件和一堆財務報表片片紙頁輕輕飛揚,隱約能見一行字,“關於孟家藥業公司申請破產的資金審計報告”。


    總經理辦公室門口,一位身著公司製服的乖巧姑娘手提飯盒,朝著緩步而來的中年婦人哭喪道:“周阿姨,麻煩您勸勸孟總嘛,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兩天了,未進一口米飯,如此下去,如何得了?我敲了很久,孟總始終不迴應,他聽您的,請您試試如何?”


    身著便裝的周淑英點點頭,上前輕輕敲門,沒有任何迴應,於是輕聲道:“小飛,我是周阿姨,你開開門!”


    房門依然緊閉,毫無動靜。


    周淑英轉身對著姑娘說:“小鶯呐,你別等了,孟總一時半會不會開門出來,我讓我家江寧來勸勸,也不知行不行。還有,縣壽險公司在兩周前開始催促,已經好幾次了,我想著咱們孟家藥業正在艱難時,自己一走太對不起人家,於是磨磨蹭蹭拖延至今,剛才卿總親自打來電話,今日下午我無論如何也得前去報到,以後就在那邊做保潔了。小鶯,大小孟總待人不薄,隻要公司不倒,你和眾姐妹都要堅持到最後,以後有時間來看看周阿姨,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


    手提飯盒的姑娘連連點頭,俏臉皺成一團,如喪考妣。


    室內,睡在沙發上紋絲不動的年輕人緩緩睜開眼睛。


    兩滴淚珠,滾落臉頰。


    下午,縣委大樓六樓上,縣委常委會議如期召開。


    常委辦幹事江寧坐在會議室角落,運筆如飛,快速記錄。


    二樓縣委常委辦空無一人,桌上座機鈴聲響起,一遍又一遍。


    縣委常委會議結束時,天色已暗。


    四樓上,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鄒不一將縣委常委辦三人叫到縣委辦主任辦公室,笑意溫醇,嗓音柔婉:“今天常委會議共計十八個議程,內容繁雜卻尤為重要,請光倫同誌牽頭負責,婉青、江寧同誌具體落實,盡快整理會議紀要,務必明日上午呈送雪鬆書記審定。”


    第一次麵見這位縣委機關大內總管,江寧一點也不覺得官大欺人的距離感,反而覺得尤為親近。


    三人迴到二樓,何廣倫停住腳步,對著江寧說:“我和婉青主任晚上參加應酬,隻得辛苦你加班起草常委會議記錄,稍晚一些我會迴辦公室,希望你能按時完稿。”


    第一天來常委辦上班,怎可不答應呢?


    江寧二話沒說,獨自迴了辦公室,望著桌上大堆材料,愁眉苦臉。讓他真正犯愁的,不是犧牲休息時間加班,縣委辦秘書加班如同家常便飯一點不稀奇,而是自己從沒接觸過常委會議紀要,甚至不知基本框架結構、敘述方式、基本要求,完全就是牛吃南瓜,找不著下口的地方。


    柳副書記調整綜合股幹事去常委辦工作,應該說考量良久又深邃,拋開江寧來自縣保險公司存在避嫌這一因素,單說秘書成長規律,如同南方人煲湯,大火燒開,文火慢燉,方能得到一碗色澤亮麗香味醇厚的可口美味,即使也有一入縣委機關就出任領導秘書的極少個案,往往到了最後,走向都不盡人意。


    當個普通秘書並不難,隻需初中文化程度遣詞造句恰當,寫得通順一篇稿子即可。最難在於材料思想性,需要考量秘書眼界心胸是否與領導同頻共振,否則寫十遍八遍都難以過關。撰寫常委會議紀要與起草會議講話稿不同,前者重在“紀”,講究書麵性、指導性;後者重在“講”,深入淺出、言簡意賅。常委會議議題涉及全縣各個領域,紀要並不是照抄領導拍板內容,起草者必須熟悉各領域政策法規、事項內容以及問題關鍵,並以極為講究的措辭準確表達,不能夾雜任何歧義,否則,必將給決策者帶來非同小可的麻煩。


    當好常委辦人員的要訣,楊婉青說到一些,隻是不夠完全,江寧一葉知秋也隻知大概,尚不能爛熟於胸如同庖丁解牛運用自如。他非常清楚,自己欲將完全勝任會議紀要起草工作,勢必找來過去會議紀要作為參考,仔細研究寫法,再不濟也得整出一個形似來,至於神似與否尚待結果。


    多年以後,身居高位的江寧迴憶起這段常委辦工作經曆,從沒否定柳建國如此安排有多不妥,反而身懷感激。


    連續三個小時坐在位置上沒移動過,江寧已覺眼花繚亂腦袋昏沉,遂喝口濃茶,起身走出辦公室趴在二樓欄杆上,望著樓下院中那棵長勢蔥鬱的桂花樹,很是懷念綜合股李曉君股長和三個悶葫蘆男性同事以及過去一個多月裏那些沒有加班沒有壓力的蹉跎日子。


    人呢,總是這樣,隻有失去了方才明白多麽珍貴。曾經坐在一樓無時無刻望眼欲穿盼望登上二樓,從此步入柳副書記為之鋪設的康莊大道,或許有望得到過去想也不敢想的輝煌未來。港台影視有句經典台詞,“人若沒有理想,跟鹹魚有什麽兩樣?若真的命裏隻能做一隻鹹魚,也要做最鹹那隻”。我們不管借用什麽平台,抑或莫名其妙的社會資源,都得如龍頭山後山茂密叢林裏那棵千丈書幼苗,千方百計不被其他喬木搶走雨露陽光,哪怕僅僅得到一丁點,也要拚命生長以求木秀於林。


    如今真就登上二樓,並未看到最初想象的迷人風景,迎來的卻是一樓從未有過的風寒,恰如古人所說“高處不勝寒”。曾經熟讀唐詩三百首自詡宋詞也能背下一大半的嘉州師範才子猛然醒悟,即便隨意抽取古詩詞其中一句,自己僅懂皮毛,甚至皮毛都算不上,唯有身臨其境切身感受,方知紙上得來終覺淺,人生修行其路遠兮。


    年輕人終於收斂思緒,去洗手間水槽洗了冷水臉強行提神一番,精神抖擻返迴辦公室,繼續碼字。


    夜色蒼茫,縣委大樓二樓燈火通明。


    唯一亮著燈光的四樓辦公室外麵走廊上,一位年輕男子倒背雙手,靜靜瞧著那位趴在二樓欄杆上隨後離去的新幹事,直至他消失不見,這才仰頭望向滿頭星鬥。


    接近晚上十二點,江寧來到副主任辦公室,遞上會議紀要初稿,不抱任何希望地望著醉意闌珊的何廣倫,做好了被領導罵得狗血臨頭的心理準備,第一次寫稿子被批,不丟人。


    出乎意料,何廣倫拿著材料簡單翻看一遍,不假思索地提筆刷刷簽上自己大名,隨即交給下屬,笑意闌珊叮囑道:“今晚也好,明日一早也行,你與方博文秘書聯係,必須讓柳副書記明日一上班就能看到會議紀要稿子。”


    江寧一邊滿口答應一邊告辭。


    走在廊道上的常委辦幹事眼色疑惑,心無半點高興之處,更莫說興奮自嗨,總覺得被人挖坑,隻等自己掉進去。身後,縣委辦副主任嘴角微微翹起,臉色晦暗不明。


    迴到常委辦,江寧並未因為縣委辦副主任已經簽字就萬事大吉從而丟心落腸地下班迴家,反而繃緊神經,再次找出常委會會議題單子、每個單位匯報材料以及自己在會議現場記下的縣委書記講話內容,細致入微一一比對。


    隻要認真,問題總會浮現。一是縣教育局匯報材料提到關於修建村級小學預算資金的請示,縣委書記最後拍板時並未提及;二是縣水務局局長在會議上口頭匯報內容與上會材料大相徑庭,目前起草的會議初稿紀要議定事項就是錯誤的;三是龍門鄉黨委請求增加單位事業編製的理由不夠充分,尚需補充材料作為決策支撐。


    接下來,江寧打電話求證,得到答複後誠懇道歉,畢竟這麽晚了,打擾別人清夢終究不妥。好在局長、書記們非常理解,迴話還算客氣委婉,不知是看在縣委麵子還是其他原因,常委辦幹事心甚欣慰,熬夜加班的心情也好上幾分。隻是,他看著草稿本上求證得來的全新內容,在本已悄悄入夏的季節卻倍感寒意,最後苦笑一聲,繼續埋頭謄寫。


    今晚,陪同江寧熬夜加班的,不隻有五個秘書股室那些以辦公室為家的秘書們,還有雞鳴巷四合院女租客坐在院壩裏,靜靜等待兒子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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