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年正月十一,天氣陰。


    嘉州過年,分大年小年。從上年臘月二十四灶王菩薩升天那天起,到次年正月十四灶王菩薩迴歸結束,整整二十天皆為小年,唯有正月十五這天過大年。


    江寧小時候問過爺爺,為何明明小年比大年多出十九天反而稱作“小”?爺爺也迴答不了大年小年各自憋屈的緣由,隻能哄娃兒說盤古開天地以來就是這樣的,要想知道的話就得自己晚上做夢去問老天爺。可憐江家灣娃兒每晚睡前癡癡念叨得到那個解惑釋疑的夢,終究從小江寧長成大江寧也未能如願夢見老天爺,自然無從問起。


    大清早,雞鳴巷少年臨出門前,手拿鉛筆在牆上掛曆上重重畫一筆,遂裹裹厚實棉衣,瞧著距離元宵節又叫大年還有五天的那個日子,咧嘴笑笑,隨後關門離去。


    躺在床上的江水滿睡眼惺忪,滿心好奇地撐起身子,眯眼瞧向牆上掛曆,“1996年2月29日”,沒覺有啥特別之處,嘴裏嘟囔著“距離大年還早呢”,複又倒下睡去。


    丙子年閏年,全年366年,較平常年份多出一天,也就有了2月29這天。十二歲的滿娃子自然不知多出一天與其他日子有何不同,江寧卻明白去縣委入職報到的今天有多特別,對於自己一生有著怎樣的意義。


    坐在公交車上,雞鳴巷少年突然想起三年前送母親去孟家藥業入職報到那天也坐這趟公交車,前排白發老翁聊起“東富西貴”話題,本想再思量一番,心頭卻浮現起待機如弟如子的總經理卿幽蘭音容笑貌來,不由眼眶紅了。


    昨日下班前,縣保險公司總經理跟平時沒啥兩樣,神情淡然坐在辦公桌後,遞給秘書一張輕飄飄的紅頭文件,輕聲說:“這文件已到三天,我一直壓著,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去縣委報到。小江,去吧,那裏裏才是你的天地!”


    江寧接過文件,粗略瀏覽一遍便放下,抿抿嘴,並無笑容。沒見他或興奮難抑或迷茫懵懂或傷心無助的卿幽蘭頓覺詫異,怔怔問道:“你早就知道?”


    江寧點點頭,輕聲道:“子涵生日那晚。”


    中年美婦白皙俏臉漸漸透出病態紅色,繼而轉為蒼白無血,額頭隱約顯現青脈跳動,定定瞧著年輕人的那雙大眼漸漸蒙起一層霧水,原本壯觀的胸脯突然劇烈起伏,猛拍一掌桌麵,發出“砰”一聲炸響,近乎嘶啞地吼道:“果真是這樣,你就是他安排在我身邊一顆棋子!”


    從來不見領導說句重話更莫說盛怒拍桌的年輕秘書瞠目結舌,一改剛才淡然模樣,心裏和臉上都有萬匹馬奔踏過後的狼藉不堪,嘴裏喃喃道:“棋子?什麽棋子?柳書記不是說為了鍛煉我才安排來保險公司麽?”


    卿幽蘭點點頭,又搖搖頭,似乎天人交戰一番,方才向隻跟隨自己不到八個月時間的秘書吐露心聲。


    她從自己家庭出身說起,大學畢業選擇留在父母身邊,後來認識貧窮卻上進的柳建國,在父母撮合下步入婚姻殿堂以及一地雞毛的平常生活。說到這裏時,中年美婦和所有女人一樣,眼眸中洋溢著甜蜜幸福神光。


    卿幽蘭接著講起夫妻二人有了兩個孩子後,柳建國漸漸發生了變化,一心撲在仕途上,隨著年齡增長和職務升遷,常常夜不歸宿,既有熬夜加班,也有應酬喝酒打牌,差不多將家當作了迴家睡覺、換洗衣服的地方,更談不上照顧妻兒。兩人之間關係越來越淡漠,即使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一次的夫妻之禮也是敷衍了事。卿幽蘭痛苦不堪,隻得把心思精力放在工作和兒女身上,曆經三五年最後慢慢釋懷,不曾想柳建國本性暴露無遺,對妻子猜疑逐漸加重,大有讓她辭職在家相夫教子之意。卿幽蘭怎肯就範,私下教育女兒柳清柔樹立“女子必須擁有自己事業”的觀點,自己盡量人前扮演好恩愛夫妻角色,在家互不打擾。有次,卿幽蘭接待市保險公司工作組,在皇冠娛樂會所陪客人唱歌。時任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的柳建國衝進包間,將妻子手機摔得粉碎,場麵一度尷尬得要死,迴到家因為爭執幾句,柳建國大打出手,讓保險公司副總經經理不得不請假休養一周。


    中年美婦毫不避諱秘書在場,淚滑臉頰。


    江寧心疼至極,自知夫妻之事外人插不上話,隻是一味點頭,扯來一張紙巾,遞過去。


    卿幽蘭接過紙巾輕輕擦拭,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抽搐秀鼻,紅著臉說:“對不起,江寧,阿姨剛才失態了!”


    江寧既為緩和氣氛,又為轉移話題幫助領導從往事泥淖中拔出來,玩笑道:“您這麽年輕,喊阿姨不妥,稱大姐還差不多!”


    卿幽蘭果然臉色陰轉晴,燦然笑道:“閨女柳清柔比你大兩歲呢,你好意思喊我姐?”


    江寧哈哈大笑,末了說:“嗯,我心目中,尊您為姨,喜您為姐!縣城無不知曉‘嘉州一幽蘭’這句話,您可摔了那些所謂美女好幾條街呢!還有,您給我說這些,說明卿姐信任我,沒把小江當外人,否則怎能毫無顧忌地展現小家碧玉嬌弱一麵?我若不感動就不是男人啦!”


    卿幽蘭滿臉緋紅,緊咬下唇,秋波粼粼剜來一眼,拿手中搓成團的紙巾打來,嬌嗔道:“你要死啊!”


    眼前絕世風情,莫說保險公司,或許整個嘉州除了柳建國再無一人可見,未經人事的大男孩頓時呆住了,任由紙團打在臉上隨後滾落入懷,隻是伸手緊緊握在手心。


    也許卿幽蘭驀然覺得自己這次是真正失態,倏然恢複總經理平常那副威嚴神態,輕咳一聲,正色道:“小江,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市保險公司董事長趙璞初也關注你,我想待公司體製改革結束就推薦調往市公司,縣公司終究留不住你的。隻是,在這個關鍵時刻,縣委貌似釜底抽薪般突然出手,我沒想到更沒思想準備,待我冷靜下來,隨即明白縣委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你也需要縣委那樣的寬闊天地,所以我同意放人。”


    “小江,嘉州人都懂得,走進龍頭山就是走入嘉州官場,也許有人一輩子都不能如願,如今你師範畢業不足一年就擁有如此機遇,定不可錯過。我這個當領導的也好,當姐姐的也好,有幾句話叮囑你。”


    “一是,希望你走進紛繁複雜的官場,一如既往還是那個江家灣少年,淳樸上進,有情有義,千萬別沉溺在燈紅酒綠中;二是希望你有朝一日提拔重用之後,順應本心做事,對得起老百姓,一枝一葉總關情,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三是希望你擦亮眼睛,走好每一步,馬家洛、胡雪琴就是實證,以為鏡鑒,俗話說,千金難換半生自由啊;四是希望你善待薑似母女,她倆都把你當作親人般,清波最信任你,你要幫助他,更要給他樹立一個好榜樣,還有……還有就是,有時間多迴保險公司坐坐,看看公司待你不薄的兄弟姐妹。還有,剛才我說家庭之事……你要保密,不可外傳,也別影響你在縣委辦工作心性。”


    江寧什麽話也說不出,唯有拚命點頭。


    他知道,隻要自己開腔,肯定就會淚流滿臉。


    所謂恩人,對於江寧來說,就是卿幽蘭。


    告辭離去,從此走出這個辦公室就不再是總經理秘書的年輕人猛然迴頭,輕輕揮手。


    中年女人抿嘴一笑,點頭迴應,無比淒美。


    走廊上,年輕人再也控製不住情緒,淚如雨下。


    公交車猛然顛簸,神情恍惚淚眼迷蒙的年輕人扭頭看看窗外,隱約看到龍頭山,隨即起身,站在車門口,等候下車。


    時候已是上午八點二十,縣委門口行人熙攘,準點上班的機關幹部相互碰麵,彼此寒暄邀約同行,然後沿著橫七豎八的花壇小徑,慢慢消失在翠綠林蔭中。


    八點半一過,縣委機關大門口恢複沉寂。


    一位穿著厚實棉衣的年輕人從1路公交車上走下來,穿過街麵,站在黑瓦白牆的縣委大門口,挪挪肩上帆布書包,正欲拾步而入。


    “小同誌,請您登記!”


    一聲招唿,語氣平緩,溫婉客氣。


    年輕人微微側首,就見位於門口左邊有間小屋,屋前擺放一張小桌,桌後站著一名身著保安製服的中年男子,麵帶微笑,朝自己招招手,隨後指指桌上登記簿。


    年輕人暗自責備自己太沒眼力見,趕緊走過去,露出人畜無害的討好笑容,伸出雙手,恭敬遞上手中紅頭文件,謙恭道:“大叔,對不起哈,小輩初來乍到,尚不懂規矩!”


    中年門衛瞧一眼文件,並未接手,溫言囑道:“你現在是縣委辦幹部了,以後大家就是一個單位同事,今天作過登記,以後就不用了。”


    縣委機關真不一樣呢,連門衛都如此親和。


    年輕人將腦袋點得如同雞啄米,嘴上連連稱“是”,提筆簽上自己名字。


    他向中年門衛道過謝,背對縣委機關大門,沿著花壇曲徑步入通幽處,走向晦暗不明的未來。


    嘉州縣委設一正十副,除縣委書記和三名縣委副書記外,還有兼任常務縣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統戰部長、縣委辦主任、工會主席等六位縣委常委。


    其中,縣委辦公室作為全縣指揮中樞,由縣委副書記分管,縣委常委主管,旨在加強領導力量。縣委辦主任一般由縣委常委兼任,個別縣區由縣委副書記直接兼任,也有地方幹脆不搞兼任模式,單設正科級縣委辦主任,由副書記、常委同時分管。


    嘉州縣委和絕大多數地方一樣,不搞過於花架子的職務設置,由縣委副書記柳建國分管、縣委常委鄒不一兼任縣委辦主任。縣委辦副主任設四名,分別是正科級常務副主任肖秀槐、兼任政研室主任的正科級副主任邰南才和兼任縣委常委辦的副科級副主任何廣倫、分管後勤的副主任趙萍。


    如此構建,效率高效。


    當時,縣委副書記柳建國提出建議,縣委書記陸雪鬆相當滿意,逐漸倚重這位助手。要知道,副職手中權柄隻來自“一把手”賦能,授權給你就有權,不授權就意味著空架子,柳建國得到陸雪鬆青睞,自然成為嘉州名副其實的“三把手”,尤其掌管幹部人事,相當於在給人戴官帽子方麵,具有舉足輕重的絕對話語權。調動江寧,縣委副書記隻說了“江寧不錯”四個字,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鄒不一隻用了三天時間就辦完所有手續。


    縣委辦常務副主任肖秀槐年紀大約四十歲有餘,絡腮胡臉龐刮得青溜溜的,依稀可見當年鄉鎮黨委書記威嚴風采,此時瞧著雙目清澈略顯拘謹的年輕人,含笑說道:“江寧,名字取得不錯,幹脆,簡潔,響亮,不像我這個名字,肖秀槐,拗口,還娘們唧唧的。”


    江寧一時懵了,沒想到入職談話竟然聊這個,難道不該是講規矩提要求之類的麽?再不濟說說縣委辦基本格局也好啊……真是另辟蹊徑啊!


    肖秀槐畢竟是從鄉鎮成長起來的草根幹部,練就一身摸爬滾本事,自然洞悉年輕人心思,拿起桌上散亂放著的香煙略作示意,見對方搖搖頭遂自顧自點燃,徐徐吐出煙霧後,咧嘴笑道:“喂,江寧,你老家是草池鄉?嗬嗬,看來,我倆算半個老鄉,我母親是草池芭蕉溝人,小時候我常去外婆家,感覺那邊山坡挺高的,不過,山楂又紅又大,特別甜,我愛吃。有次吃多了,拉肚子,哎喲,拉得我走路都沒氣力了,記憶深刻啊!”


    常務副主任陷入迴憶中,懶得管年輕人如何客氣寒暄。


    通過見麵這席談話,江寧憑直覺認定這位領導並不在乎新來員工能力如何,隻是他沒想到其實現在還無法想到的是,但凡自下而上的幹部,人情世故重於一切。


    十分鍾後,肖秀槐抬頭瞧瞧對麵牆上石英鍾,大手一揮,豪爽道:“不跟你扯淡了,歸總就一句話,既來之則安之,幹得好就調整工作崗位,幹得不好就永遠待在綜合股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修行看各人,老哥我也幫不上啥忙!”


    年輕人深受感染,不顧上下級應有禮儀拘束,仰頭大笑。


    在常務副主任的安排下,江寧坐進縣委辦綜合股辦公室,主要負責收發文件。他有些不明白,柳副書記專門安排自己來縣委辦工作,為何幹上了以前保險公司綜合部十分之一工作量的崗位,況且,這股室共有五人,難得都幹這個?


    縣委辦綜合股股長是位四十多歲的老大姐,名叫李曉君,戴副黑框眼鏡,說話一板一眼的,給人第一印象特別嚴謹,很是符合綜合股工作性質需要。


    似乎早已習慣人來人往,不知前來綜合股鍍金的年輕人已經多少個了,這位擔任綜合股長十餘年的中年女子依然無比熱心,指著收發文薄,事無巨細一一交待。


    被稱作辦公室“入門錘”的收發文工作,江寧並不陌生,甚至稱得上熟稔有餘。不過,他遵從新人新單位基本規矩,如同出入學校蒙童孩子麵對老師講課,坐得端端正正的,聽得認認真真的,隨著李曉君講授不時點頭,偶爾插話說幾句心得體會,很快贏得綜合股長十足好感。


    紮實當過一迴小學生的新人在中年股長充滿希冀目光中,穩重十足走到辦公室最右邊角落,在那張猶如小學生課桌大小的辦公桌邊規矩坐下,認真翻看往日文件登記台賬。


    綜合股辦公室設在縣委辦大樓第一間辦公室,方便各單位辦事,門外人來人往,並不算清靜,隻是邁過窗欞,就可看到院中那棵雍容華貴的桂花樹,枝繁葉茂,綠意盎然。


    不知為何,今日來綜合股辦事者尤其少,也就三兩個,根本輪不到他這位新人接活兒,早被熱心又敬業的中年股長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


    不到半個時辰,江寧很快爛熟於胸這點收發文工作流程和基本要點,百無聊之際,拿出柳落鬆離別贈送的一套茶碗,泡上橫山綠茶,靜靜翻看方冰青部長順手贈送的《東坡傳》。


    坐在辦公室,江寧有些不習慣的是,這裏沒有像柳落鬆這樣心高氣傲卻能讓你目清耳聰的老者陪著聊天,每天麵對的,要麽是相對古板的中年女子,要麽是各自坐在桌邊埋頭清理文件的三位中年男子,都不大說話,辦公室沉悶得讓人打屁都不敢放肆。


    江寧以為自己新來的緣故,三位男性同事不咋理會自己,想著時間久了便好。待足足坐滿一天時間,他方才發現三位男同事之間也彼此不說話,於是想起肖秀槐常務副主任的交待,“縣委辦無事不串門”,不由掩嘴偷笑,突然很是懷念莫書懷有事無事八卦一盤以及那位常找總經理秘書遞送財務報表的圓臀姑娘陳燦。


    就在江寧前往龍頭山報到這天,縣保險公司來了新人,暫時聯係總經理;柳清柔出發去省城,就讀丘川大學三年級下學期;江水滿牽著薑子涵一同走進嘉州師範附小,開始新學期;江小慧悄然返迴嘉州師範,依然不管守在學校門口的孟公子何時離去;胡月月捧起一掬新土,輕輕壘在父親墳頭……


    傍晚,枯坐一天的縣委辦新人下班時,站在桂花叢中,輕輕摘下兩片綠葉,緊緊拽在手掌心。


    暮色中,龍頭山幽幽複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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