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大雨滂沱,江寧獨自登上進城客車。


    距離學校規定返校時間還有三天,除顏紅霞留在鴛鴦鎮外,其他幾位學生各自迴老家。這次鴛鴦鎮小學實習生來自不同班次,彼此間談不上熟稔,也就沒有長亭相送那份情誼。


    客車緩慢駛出場鎮不久,大雨變小雨,車速慢慢加快。坐在靠窗位置上,江寧默默望著飛馳而過的鄉野景色,有些莫名傷感。


    昨天傍晚,江寧從鴛鴦河邊迴到鎮小,並未去寢室玩撲克,而是坐在學校門口聊天。看門老人拿著一根長杆煙槍,吧嗒抽幾口,忍不住咳嗽幾聲,喝幾口濃茶,待氣息平息,方才笑眯眯詢問明日離校將去何處。江寧如實相告,毫無半點遮掩。


    當時老人神情肅穆,望向學校操場那杆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繼而轉移視線,又望向更遠處場鎮某棟樓樓頂上那麵飄揚紅旗,久久不言。


    清瘦少年細細咀嚼草莖,寂靜校園,落針可聞。


    片刻後,老人歎息一聲,聲音低沉道:“娃兒,有老師常來聊天,大家對你褒揚有加,我也知道你是個好後生。老朽這輩子見過太多自立自強的孤兒,包括戰友遺孤,他們生活在如今郎朗世道,不愁吃穿不愁讀書看病,更不愁活不下去,對於曾經浴血革命甚至失去生命的前輩來說,就兩個字,‘值得’!”


    少年嘴角上翹,有些不明白文盲老人竟然口吐蓮花,還能說出“老朽”“郎朗世道”這些文縐縐話語。


    老人拿煙槍敲敲少年膝蓋,繼續說:“莫拿崇敬眼光瞧我,正因為曉得沒文化的自知之明,所以我不接受組織安排工作,迴到老家鴛鴦鎮小學看守大門,如同當初戍守國門一樣看守讀書種子。娃兒啊,有些事情看上去不可思議,實則是最好不過的結果,比如那場十年浩劫,對我毫發無損,也是一種幸運。至於你說到數一數二的中師畢業成績卻無望保送與留城,我不好參言,隻能說說我們當初境況,也許對你有所啟發。”


    說到這裏,老人露出和煦笑容,燦然道:“去哪裏不是讀書?在哪裏不是教書?嗬嗬,無論怎麽說,你都比英年已埋地下、一輩子看門活得更有意義。不過,娃兒啊,該爭取的,還是要努力爭取,至於最終成不成,以組織決定為準,別太掛在心上。”


    清瘦少年若有所思,隨即像隻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蹦老高,撒開腳丫就跑,遠遠飄來一句:“老頭,過段時間,我再來看您!”


    耄耋老人磕磕煙槍鍋頭,卷起煙袋,笑眯眯望著那道年輕背影,嘴上喃喃道:“這小子,我哪裏說錯啦?人家紅霞確實長得泡酥酥的嘛,胸大屁股大能生帶把娃兒嘛,這個不識貨的家夥啊,可惜可惜……”


    收迴思緒,清瘦少年一掃辜負少女深情的愧疚,轉念畢業考核那事,無論看門老人說得有多在理,都難以讓倒在黎明前黑夜中的嘉州師範九一級第二名學生輕鬆釋懷。


    江寧迴到嘉州師範學校時,天空飄著零星小雨。


    他放下行李,馬不停蹄去了教師辦公室,找到班主任楊鶴,吞吞吐吐說起畢業考核之事,希望得到公平對待,不求保送,最大願望是留城任教。


    看著自己平時管教近乎苛刻的寒門學子,三十二歲尚未婚配的重慶師範大學高材生感同身受,卻又倍感有心無力,有些實話怎能向尚未涉事的學生講呢?


    江寧看出些許端倪,主動打消班主任心中顧慮:“楊老師,您說吧,我承受得住,對於我來說,沒有比父親去世更慘道之事了。”


    楊鶴臉色晦暗不明,莫來由講起兩個故事,一個是薑子牙垂釣於渭水之濱終究贏得王侯青睞,另一個是諸葛孔明隆中結廬等來劉皇叔三顧茅廬。末了,他言有所指道:“人生太長,世事難料,好在你還年輕,能等。薑子牙也好,孔明也好,他們終究成就天大功績,都是等出來的。”


    豎起耳朵聆聽半小時的江寧轉身走出教師辦公室,甚至連招唿都懶得打一個,隻是對著走廊上的垃圾筐狠狠吐去一口水,加上句,“你大爺的”。


    楊鶴閉上眼睛,重重唿出一口濁氣。


    有著鴛鴦鎮小學教師範成波相同性格的嘉州師範九一級二班班主任不是不幫著自己得意門生,而是蚍蜉撼樹般無能為力,除了心生難過,還有不能外溢於表的滿腔怨氣,麵對學生乞求眼神隻能婉言相勸,默默替人背上“不幫忙”的黑鍋,隻希望他出身社會混跡職場後,最終能夠理解老師的苦衷,並由此釋懷,以免亂了心性,甚至誤了終生。


    早在去年底上學期末時,學校政教處主任龍泉武就曾單獨約見九一級二班班主任,明言暗語要求他做好江寧思想工作,勸其放棄保送與留城名額的競爭。楊鶴當即翻臉,堅決不從,誓為學生討得公道。官威十足的龍泉武冷眼相對,表示非要針尖對麥芒,你楊鶴下學期就去鄉鎮學校支教三年,他江寧就到全縣最偏遠村小任教。


    隨即,這位帶著校長授意的政教處主任毫不違和地轉換臉色,笑意親和地表示,隻要楊鶴在處理這件事上立功,至於評定教師職稱上就可獲得縣教育局和學校特殊照顧。結束恩威並重的談話,楊鶴默默離去,既沒點頭答應,也沒吐出半個感謝字眼,也如剛才江寧那般,對著走廊垃圾筐狠狠吐去一口水,加上句,“你大爺的”。


    後來,經教師私下流傳,楊鶴方才知曉讓中師生視作黃金大道的四個保送留城名額早已敲定,至於具體是張三李四王麻子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是背景深厚的關係戶,甚至連學校都沒有半點建議權,更何況一個小小的教師。楊鶴當時隻覺“襠下好憂傷”,忍不住撓了又撓。


    無寢室可去隻能坐在閱覽室桌邊的江寧眼神呆滯,對桌上書籍視若無睹,單手托腮,默默望向窗外。


    蒙蒙雨霧,猶如師範學生迷茫前程,勾人惆悵。


    趴在借書櫃台的少婦管理員揚起狹長眉毛,睜著秋水般的眸子望向窗邊清瘦少年,突然覺得他是如此好看,尤其那副憂傷神情,不知會迷倒多少懷春少女,更何況食髓知味的虎狼女人。


    這時,閱覽室走進兩男一女三個穿著時髦的學生,似乎並未發現坐在角落裏的少年,徑直走向距離櫃台不遠的卡座,隨後圍坐一起,小聲閑聊。


    這些人,少婦管理員都認識,他們是九一級畢業生。


    白衣男生小聲道:“喂,聽說這次畢業綜合考核隻是走過場而已,其實前五名早就確定,有如農村人所說‘半夜敲潲桶,熱豬’,咱們都被愚弄啦!”


    寸發男生氣憤道:“真他媽不講武德。”


    包裙女生壓抑嗓音道:“聽人說,保送人選是兩位男生,一位是一班的周作夫,一位是四班的莫爾波;留城任教的是一男一女,男生是二班的羅佳,女生是三班的鄧小莉。差不多每班雨露均沾,也算公平。”


    少婦管理員貌似忙著手上活兒,實則豎耳旁聽。


    寸發男生小聲嚷道:“公平啥?你所說四個人,無一服眾。周作夫除了會彈風琴扯著喉嚨唱歌以外,學習成績一團糟,連班上排名都進不了前二十位;更可笑的是瘦骨嶙峋莫爾波,這小子校運會上也僅僅拿到長跑亞軍,居然還能保送丘川體院,雖然學習成績還行,勉強進入班上前十名,但也不符合保送條件啊;再則,二班羅佳算什麽?學習成績也好,琴棋書畫也好,比得上他同班同學江寧麽?鄧小莉倒還不錯,雖然姿色平庸,但是學生會主席,砝碼足夠。”


    聽聞江寧的名字,少婦管理員拿眼瞟向角落卡座裏那位憂傷少年,暗自擔憂。


    包裙女生用手指在嘴邊作個“噓”的手勢,悄聲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學業成績並不是唯一,有時候甚至是空氣般看不見摸不著。聽知情人講,周作夫的姐夫是縣教育局長的親侄兒,那個莫爾波就更有來頭了,原縣委副書記叫啥蘇什麽來著的外甥侄子,還有,羅佳姑父是臨縣萬湖縣常務副縣長,親自來嘉州找縣長協調落實的,最後一個鄧小莉,學生會主席不假,你們可知她爸是誰?鄧炳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哦……”寸發男生倒抽涼氣,一聲驚歎。


    嘉州師範名人“飛哥”突然出現在閱覽室門口,中分頭,白藍格襯衣,甚是打眼。


    圍席而坐的三人當即住口,笑臉相迎。


    少婦管理員嬌笑道:“喲,孟公子,好久不見。”


    孟飛報以淺笑,點點頭,隨即走向三位同級同學,瞧著包裙女生,嘖嘖讚道:“李曉慧,真是女大十八變哪,越來越漂亮啦!”


    包裙女生臉紅至耳根,滿眼秋水,波光粼粼。


    寸發男生嘻嘻笑道:“飛哥,可別亂打主意,曉慧可是名花有主的,要不,哥們重新給您物色一個?”


    白衣男生訕然而笑,略顯尷尬。


    孟飛看出端倪,頓覺無趣,懶得理會他們三角會麵誰是誰的誰,扭轉身子趴在櫃台上,瞧著少婦管理員胸前山勢,一臉誠懇問道:“薛姐姐,最近嘉州起大風啦?為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姓少婦瞟一眼,嗲聲嗲氣問道:“你住海邊?”


    孟公子佯裝大吃一驚:“啥?”


    薛姓少婦理理雲鬢,露出她這個年紀特有風情,雙臂抱胸,媚眼如絲瞧著吊兒郎當的家夥,撇嘴道:“你管得寬!”。


    “哦!”孟公子恍然大悟,隨即一臉認真道:“我以為你說住海邊,乃風大浪大也。”


    隨即,孟公子撿起櫃台上一枚別針,朝著少婦胸前丟去,正中那道磅礴山勢或者洶湧波濤,唉聲歎氣道:“走啦,我都不如那顆毫不起眼的別針,真是憂傷啊!”


    這家夥雙手插褲兜,走向角落卡座,不管身後少婦眼神有多幽怨。


    憂傷少年自始至終扭頭望向窗外,連孟飛一屁股坐來對麵位置時,也沒有收迴視線,甚至連眼睛都未眨一下。


    孟飛司空見慣這家夥故作深沉,自然也知道他今日不同往日憂愁,遂從褲兜裏掏出一盒過濾嘴香煙,摳摳索索好半會才撕掉外包裝膠紙,抽出一支香煙遞向對麵。


    嘉州師範明令禁止學生吸煙,這條禁令每到畢業季就將失去一兩個月的約束力,學校政教處睜隻眼閉隻眼,確實沒法製止這群即將離校參加工作的中三畢業生我行我素,眼不見就當沒發生過。這時候,少婦管理員自然不會前來製止,反正今日正值上課期間,閱覽室裏並無中一中二學生,況且,彼此還那麽……熟。


    “寧娃,給!”孟飛低喚一聲,待對方轉迴頭來,再次舉了舉手中煙卷,態度執拗。


    江寧猶猶豫豫接過煙卷,不忘拿疑惑眼神瞧幾眼死黨,隨後放在桌上,抿嘴笑笑。孟飛不依不饒,打燃火機,雙手扶住火苗,俯下身子,非讓對方點煙不可。


    江寧無奈歎口氣,隻得點燃,狠狠吸一口,隨即使勁吐出來,臉龐皺成一團,吐出舌頭,連聲道:“辣,好辣,有啥好處嘛?大家還抽得起勁!”


    孟飛鼻孔徐徐飄出白霧,丹鳳眼微眯,瞧著狼狽不堪的家夥,嘿嘿笑道:“喂,抽煙如喝酒,第一口總是辛辣味道,再抽幾下就順口了,慢慢就懂了人生愁緒不過一支煙的妙處。”


    江寧試著再抽幾口,真就覺得沒先前那麽辛辣了。


    吞雲吐霧一陣,孟飛低聲問道:“你找過楊鶴啦?”


    江寧微微頷首,歎口氣。


    孟飛壓低聲音說:“我家老老孟找過學校政教處主任,表示可以出重金換得一個名額,保送或留城皆可。龍泉武實話相告,今年學校確實無能為力,隻能替人做嫁衣,為每個擬定人選備好基礎資料。”


    接下來,孟飛說起幕後真相,與包裙女生所說一致。


    江寧神色越發落寞,隻字不提保送、留城之事,輕聲說孟叔叔費心了,改日定要登門當麵道謝。


    孟飛大手一揮,毫不在意道:“事兒也沒辦成,謝啥呢?我覺得吧,下步要做的,退而求其次謀所好學校,縣城周邊鄉鎮學校為首選,其次是原老區所在鎮小,最後才是草池學校。”


    江寧苦笑道:“隻要不在縣城,既然隻能去鄉鎮,那還不如迴草池鄉,畢竟母親住在老家,我迴家也近。”


    孟飛圓睜雙眼,急聲問道:“周阿姨不在公司做事啦?滿娃子不在附小讀書啦?你真想好啦?”


    江寧滿眼憂愁地點點頭,再次單手托腮,望向窗外。


    孟飛伸手輕輕取下死黨指間快要燃盡的煙頭,扯過一張紙巾,連同自己手上的煙蒂一起摁滅,揣進自己褲兜。


    窗外,雨勢加重加急。


    百年老校,越發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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