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時,江家隔房兄弟到家。


    見著孟飛,江水滿一陣大唿小叫,從菜地小道開始起跑,好似百米衝刺般,很快衝進院壩,按背起跳,順勢魚躍而上,屁股坐肩,雙手摟脖,仰頭大笑。


    孟飛遭襲,嘴上香煙掉在褲子上,趕緊拍打,驚唿出聲:“你個背時鬼,差點燒著老子褲子啦!”


    江寧懷抱孩子棉衣,緩步進院,笑吟吟問道:“喲,飛哥,啥風將孟家少主吹來雞鳴巷了?不知你小子想吃臘肉還是想吃春筍?”


    孟飛從身上拖下孩子,拍拍他屁股,扭頭看向死黨,做出一副好似薑子涵那個丫頭片子恨人那般神情,氣唿唿道:“老子來看看你和滿娃子,不可以咩?”


    江寧懶得進屋拎板凳,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托起手中棉衣,對著滿娃子說:“小子,趕緊穿上,不小心會著涼的,周伯媽又得批評你。”


    瞧著走近的江水滿,孟飛嬉皮笑臉道:“不穿也可以,我很久不見你家豢養的兩條鼻涕蟲了,給個機會唄。”


    江水滿氣唿唿地瞪他一眼,瞟見江寧作出獎賞板栗的手勢,趕緊換作笑臉,討好道:“飛哥,我爭取不給你這個機會,所以,你莫等我,我也忙的。”


    孟飛嘴上嘖嘖有聲,歎道:“小狗東西,越來越像江寧這個大狗東西,都他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待朝著孟飛鼓眼睛的小家夥穿上棉衣,江寧指指遠處菜地,吩咐道:“去,幫周伯媽背竹簍,他們應該快收工迴家了。”


    江水滿答應一聲,飛快跑出院門。


    江寧起身,拍拍死黨肩膀,笑著說:“走,一起去廚房,陪我做飯。”孟飛甚是好奇道:“喲,你小子還會煮飯炒菜?真新鮮呢!”


    兩人魚貫進入廚房,孟飛雙手籠袖,坐在凳子上,瞧著江寧淘米下鍋,摘菜切肉,有條不紊地忙乎著,突然幽幽道:“我長這麽大,從沒下過廚房呢。”


    江寧埋頭專注切菜,切得砧板啪啪作響,隨意應道:“做飯總難不過數理化吧?你若煮頓飯,叔叔和阿姨肯定吃得倍兒香,其實,做飯也是愛家人的方式之一,雖平常卻溫心。”


    孟飛怔怔無言。


    很快,四菜一湯上桌。周淑英和江水滿還沒迴家,兩同學便去了院壩,坐著等。


    孟飛貌似話語平淡,實則早已打好腹稿,待精心組織措辭一番,再娓娓道來今年保送生那事。


    江寧聞言,隨即明白孟飛此行目的,遂暗自記下。


    兩人相處太久、了解太深,孟家公子自然懂得這位草根朋友此時心情,雖然對方自始至終緘口不言,唿吸平靜,但是晦暗臉色與嘴角微微上弧的神態明顯不搭調,有如麵對強敵的氣功大師麵色恬淡,暗自強壓腹中那股因受傷而亂躥一通的遊龍氣息,不至於口吐鮮血。


    末了,孟飛幽幽道:“對不起,寧娃,我多方打聽,也無法找到過硬關係戶,不說保送,就連留城任教這事,我也無能為力,希望你別怪罪我。”


    江寧抿嘴笑笑,誠懇道:“我哪能怪罪你呢?我一直都曉得,學習成績好並不等於就有好去處,並不等於我就該保送該留城!”


    孟飛氣唿唿道:“可是,這對你不公平!”


    江寧臉色慘白,伸手拿過死黨手上並未點燃的煙卷,壓在手掌心輕搓一番,又遞迴去,笑著說:“你瞧瞧,同樣的煙卷,被搓過之後,再點燃時,你會感覺柔和多了。”


    孟飛點燃香煙,吞雲吐霧,仍然覺得燥辣。


    但是,孟飛覺得江寧說的不假。


    周淑英走進院門,朝著兒子同學笑眯眯道:“小孟總,您來啦?咋不早說?阿姨就留在家裏做飯,燉隻臘豬腳。”


    孟飛客氣道:“阿姨,離家公司,你就喊小孟或者飛娃子都可以,就是別喊小孟總,很見外呢。”


    江寧神色恢複正常,打趣道:“喊老孟比較合適。”


    孟飛伸手欲打,又覺不妥,遂順勢摸摸腦袋,老成持重道:“喂,寧娃,在長輩麵前好好說話,不得調皮。”


    這時,背著一簍菜葉的江水滿踏進院子,似乎遇到知音般接過話茬:“就是,江寧最近有些飄,得好好調教一番,孟公子,好樣的!”


    這廝一臉得意,隻差沒豎起大拇指了。


    孟飛哈哈大笑。


    江寧起身,對著母親說:“媽,飯在桌上,您和滿娃子兩人吃吧。我和孟飛出去一趟,就不在家吃飯了。”


    周淑英疑惑道:“既然午飯已備,啥事這麽緊要?”


    江寧擺擺手,示意就這麽定了。


    兩同學離開四合院,緩步離去。


    見江水滿眼巴巴地艱難吞下口水,周淑英摸摸孩子腦袋,柔聲道:“等你長大了,就有自己的事情要辦,現在別想著攆腳。走,吃飯去。”


    正午時,薑氏黃燜雞店鋪顧客眾多,六張桌子幾乎坐滿,現在已經是第二茬客人了,依然隻剩一張桌子空位,實在是生意爆好。


    薑姒身穿圍裙,站在灶台邊,忙著顛鍋揮勺,時不時朝著外麵店鋪大聲喊,“蔣妹,端菜囉”。隨後,一道清瘦身影跑進後廚,動作麻溜扯條帕子,捧著砂鍋出去,再次進入後廚時,端來高高碟盤,放進盥洗池。


    身著紅火棉襖的小女孩,坐在店鋪外麵,手撐腦袋,百無聊賴地望著街上行人,甚至眼珠子都懶得轉動一下。


    當兩個熟悉身影出現在視野,紅襖女孩跳起來,使勁舞手,大聲喊:“江寧,孟飛,快來陪我玩兒!”


    江寧摸摸孩子腦袋,瞅著店鋪裏觥觚交錯場景,笑著說:“子涵,你陪飛哥在店外坐坐,我去後廚幫忙。”


    紅襖女孩飛快跑進店裏,搬來一張塑料凳子,用衣袖擦擦,彎腰示意:“請飛哥入座。”


    孟飛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碰碰坐在旁邊小木凳上的紅襖女孩,如同變戲法般掏出一個精致紙盒,用手掌在上麵輕輕拍打一下,再遞過去。


    薑子涵快速拆開外包裝,瞧著褐色燦燦的顆顆飽滿粒兒,“哇”一聲驚叫,隨後眉眼帶笑望向比她笑得更暢快的孟飛同學,用手摸著肚子,苦著臉說:“都快午時一點了,我還沒吃飯呢,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要不,我先吃一顆巧克力壓壓驚?”


    孟飛豪氣幹雲道:“吃,必須先吃!”


    嘴裏吧唧吮吸糖果的丫頭,朝著這位長得蠻帥越看越順眼的家夥豎起大拇指。


    在店鋪與蔣妹打過招唿,江寧走進後廚,一把搶過少婦主廚手中長勺,嗬嗬笑道:“薑姐姐,您忙了一中午了,也累了吧?我來替你掌廚,嘿嘿,我可偷藝成功,瞧瞧我的手藝如何?”


    突遭變故的薑姒忍不住一聲驚唿,待看清來人,展顏而笑,退讓幾步,抬手擦擦緋紅臉蛋上的汗水。


    少婦店主揉著腰,一臉疲憊,我見我憐。


    灶台上,小火慢燉,大夥收汁。小夥子揮舞長勺,敲得鐵鍋咣咣作響,堪比嘉州賓館主廚,隻差一身白卦和一頂白帽。


    “出鍋,上菜喲!”


    隨著一聲唱喏,少婦店主歡天喜地端菜出門,身後年輕主廚馬不停蹄忙乎下一鍋黃燜雞。


    薑姒靠在後廚門框上,抿嘴微笑。


    時候將近中午兩點,早已嘮幹嘮盡龍門陣的孟飛懷中抱著紅襖女孩,左手輕輕拍打翹得老高的漆黑小辮,嘴裏咿呀嗚唱著兒歌小調。


    “一二三四,上山打老虎,老虎找不著,找到小鬆鼠,鬆鼠有幾個,讓我數一數,數來又數去,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啊,一二三四五……”


    江寧走出店鋪,摔幹手上水漬,輕聲道:“吃飯!”


    薑子涵迅速掙脫懷抱,一溜煙跑進店鋪。


    孟飛起身笑問:“為何要來這裏吃飯?”


    江寧捶他一拳,恨恨道:“老子就曉得你小子滿肚子男盜女娼,疑神疑鬼!滿了二十歲就了不起麽?我問你,難道下館子不照顧自己老板?”


    “老板?美女少婦是你老板?”孟飛嘀咕一句,隨即驚異抬頭,疑聲問道:“你在薑氏黃燜雞打工?”


    江寧抿嘴作笑,拍拍死黨肩膀,拉他進店。


    店裏已無客人,隻剩一張桌上擺放熱氣騰騰的菜肴。


    瞧一眼桌上酒瓶,孟飛不解:“喝酒?”


    江寧拿來兩個玻璃杯,甕聲甕氣道:“喝,必須喝,再過兩日就開校了,抓住時機大幹一盤,不醉不歸。”


    薑姒抱著孩子坐上桌,柔聲叮囑:“喝好別喝醉。”


    一瞬間,孟飛突然有些懂了,豪氣道:“我陪你喝!”


    本以為兩個學生娃兒不外乎喝幾口就作罷,不曾想到一瓶白酒很快見底,隨後打開第二瓶,不由擔心二人喝酒過量傷著身子,遂笑吟吟道:“瞧你倆喝得如此盡興,我也喝一杯吧。”


    被酒精催紅雙頰的江寧頓時興奮不已,朝著早已放下碗筷、坐在一旁逗弄孩子的服務員喊道:“蔣妹,快上酒杯,哈哈,咱們老板破戒喝酒啦!”


    待江寧倒上滿杯酒,薑姒舉杯道:“看著你倆年輕模樣,我就想起往昔,時光一去不複返,所以,這杯酒,既敬你倆,也敬流年。”


    下筷如飛的孟家公子先瞧瞧砂鍋裏的黃燜雞,再瞧著兩頰飛霞的少婦店主,端起酒杯,笑眯眯道:“薑姐姐如此貌美,哪裏看得到流年的影子?我倒覺得,美人做伴品屠蘇,實在是人生快意啊!”


    薑姒抿嘴一笑,仰脖喝酒。


    江寧沒吭聲,與孟飛碰杯飲酒。


    和煦陽光斜照年輕臉龐,略有醉意的孟飛歎息道:“我們年輕卻有年輕的苦楚,個中滋味難以下咽。比如我孟家藥業,最近一直深陷泥潭難以自拔,愁煞我這個二當家了。又比如江寧,學業成績力壓全級,未必就能得到世道青睞,大有可能迴到草池村小,接過父親教鞭,當個孩子王,日子雖然逍遙,但是,哪個年輕人不想抓住機遇讀大學留城教書啊?”


    薑姒雙臂環抱,胸前氣勢宏偉,狹長眸子直直盯著孟家公子,靜候下文。


    江寧不言,舉杯再次邀酒,見二人無意舉杯,遂自顧自啜飲一口,重重吐出酒氣。


    孟飛又道:“孟家再難,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生意還在,家底還在,大不了少掙些便是。可是江寧這樣的農村學生就不一樣了,他們嘴上什麽都不說,其實內心那份改變命運的追求是多麽強烈啊,而且還不能向外人道也,有自尊的因素,更怕外人嗤笑,害怕別人說拉蛤蟆想吃天鵝肉,隻得獨自吞下比這瓶六十度紅茅燒還苦還辣的人生烈酒。”


    江寧依舊無言,隻顧喝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薑姒越發驚豔,分別替兩個年輕人夾塊雞肉,自己則挑一枚青椒喂進嘴裏,細嚼慢咽後,似有感觸道:“誰說年少不識愁滋味?有的為生活,有的為學業,有的為情殤,總之,各人有各愁,或許,這就是人生,甜也美,苦亦美!”


    孟飛搖搖頭,輕聲道:“薑姐所言不無道理,風物長宜放眼量,人生若一場旅行,最美莫過於沿途風景,隻是,這種書上所謂的豁達,不過博得那些未經人世坎坷的淺薄讀者眼球而已,當不得真,終究當不得真啊!”


    “其實,人生曆程太過艱難,不是一般人能夠平靜待之。您可知,當看到周阿姨蒙頭蓋臉偷著拾荒時,江寧當時是何等肝腸寸斷?您可知,當曉得母親被人欺負時,年僅十五歲的江家娃兒搏擊中年男子是何等拚命?您可知,江寧每日在學校隻吃白米飯不願花錢打份肉菜,那是何等辛酸?您可知,天下家人熱鬧守夜時,飄零異鄉的江家母子相顧無言,是何等的淒涼?而且……”


    江寧抬手止住孟飛話茬,朝著少婦店主堆起笑臉,隨後端起足足三兩烈酒,一飲而盡。


    薑姒一臉震驚。


    最後一根稻草被人抽絲剝繭,重重放下酒杯的江家少年再也抑製不住沉澱多年滿腹悲傷委屈以及幾許戾氣,語無倫次地講起這些年他從未向人吐露過的心聲。


    “我爸去世下葬那天,我在墳頭獨坐一整天,不知道以後咋辦,你們現在還不知沒有父親的孩子當時心情,說連死的心都有一點不誇張。可是,我還有腰損腿斷的老媽,日子得過下去,這是當兒子的使命,也是我後來不得不堅強的理由。從此,我學著犁牛耕田,插秧間苗,十二歲孩子做著成年人才能做的所有農活。所以,現在的我並不想出人頭地享受榮華富貴,也不想榮歸故地光宗耀祖,唯有一個小小願望,母子倆活下去,如果還能過上好日子,就此足矣。”


    “我爸生前當過兵,最後不過是個教師,隻要灣裏人家困難過不了坎兒,他都毫不保留地搭把手,力所能及解囊資助,或者上門央求。上輩示範後輩效之。所以,我要帶著媽媽來縣城生活,我要收養孤兒江水滿,我要牽掛灣裏所有人家。真不是我吃飽不消化沒事找事幹,而是作為江家人,這樣做,沒有什麽道理可講,隻覺理當如此。”


    “如今,時代給予我輩希望,政策開口改變學生命運,我拚命學習,哪怕每天再累也從未放棄。究其原因,孟飛有財富老爸,羅佳有當官舅舅,我有啥呢?我隻有一個腦袋兩雙手!若不是薑姐姐收留我打點工、做家教,若不是孟飛出手安排我媽打工保證家有穩定收入,或許我母子倆難以熬過這三年。所以,我銘記所有幫助過我的人,對,是所有恩人。”


    “今天,孟飛說我很可能與保送和留城兩個夢想擦肩而過,真的,我不怪學校,也不怪那些關係戶,保送也好,留城也好,對於我而言,猶如縣城過年時夜空裏的煙花,稍縱即逝,卻也美麗過,足矣……足矣啊!”


    “上午孟飛說,世間待我不公平,我當時沒有迴應,因為我知道,這世上哪有絕對公平之事,從古至今都沒有,幾千年華夏民族生生死死多少人?其中失去一飛衝天改變命運的重大機遇的,又有多少人?他們都忍受過來了,我為什麽不能?我承認,機遇都是搶來的,隻要努力搶過,至於結果,就交給命運吧。”


    “孟飛,孟家生意肯定不是你嘴上說的那麽輕描淡寫,我猜是一落千丈,你可曾向我提及半句?薑姐姐,一個畢業於丘川財經大學的高材生,那可是我們做夢也去不了的地方,為何獨自守著每日收取幾文錢的餐飲小店?為何母女相依為命?我在想啊,誰家不是一地雞毛?誰不是臉上帶笑心如刀割?唉,唯有一聲歎息最釋懷!孟飛,薑姐姐,我喝多啦,絮絮叨叨,滿嘴胡說八道,實在對不起哈!”


    座中泣下誰最多?


    唯見薑姒滿麵淚,哽咽無語,重重點頭。


    轟隆一聲響,江寧醉倒在桌下。


    ……


    長長的街麵上,行人稀少。


    一位少年背著另外一位少年,慢步而行。


    彎腰駝背的少年絮絮叨叨,說東說西。


    散架如泥的少年偶爾應聲,含含糊糊。


    孟飛突然抬頭望天,眼淚溢眶。


    他終於聽清楚了一句話:


    “春風……送暖……入……屠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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