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江寧更忙了。


    他每天作息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早晚去店鋪兩趟共花去三小時,迴家輔導江水滿功課至少保證兩小時,洗衣服差不多一小時左右,最後才輪到溫習自己當日功課,時間長短沒有定數,有時十二點結束,有時淩晨兩三點還在伏案苦讀。周日上午去菜地幫著房東摘菜賣菜,下午做家教,然後留下來,直到薑氏黃燜雞店鋪關門熄燈,他才背著書本迴家。


    當然,除每周家教課時費悉數上交母親外,他兜裏鈔票越攢越多,差不多有八九百塊了吧,暫時還不能全部還清孟飛的欠款,想著次年開春又得給堂妹江小慧、堂弟江成學一些學費。


    江水滿學習成績一直很棒,科科考試滿百,隻是這家夥在家溫順得像隻綿羊,在學校簡直換了人樣,上躥下跳堪比猴子般鬧騰,不是上課扯了女生發辮,就是下課揍了同桌,隻是輸多勝少,常常鼻青臉腫迴家。江寧多次被喊去附小訓話,迴家苦口婆心教育孩子一頓,有時忍不住動手揍人。可惜天性使然,最多就三兩天平安無事,那家夥屋簷水不變,照樣帶傷歸來,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如此反複次數多了,江寧就很頭疼。一到周末,他不敢將江水滿獨自留在家裏,隻得帶著孩子去薑氏黃燜雞店鋪,自己上二樓做家教,責令其在一樓做作業,不許脫離視野。


    不到飯點,店鋪就沒啥生意。店主薑姒擔起兩個娃兒的看護責任,卻倍感惱火。要麽這邊薑子涵喊“媽媽陪我玩兒”,要麽那邊江水滿喊“阿姨幫我看看作業”,要麽兩個娃兒齊聲喊“我要尿尿”,等等,總之薑姒猶如帶崽婆,忙得不可開交,半開玩笑半當真說,較下廚還累。江寧有些愧疚,第二次就不帶江水滿來店鋪。不料,薑姒卻生了氣,將江寧推搡出門,說不接來孩子就不許上家教課。江寧無可奈何,隻得照辦。當然,最高興的是兩個孩子,薑子涵和江水滿。


    整個周日下午,店鋪二樓客廳倒還安靜。要麽一個講一個聽,要麽小男孩撲在大男孩懷裏同看一本書,要麽兩人趴在窗台上,一起望向天空,尋找嗡嗡飛過的鴿子……


    江寧偶爾下樓,江水滿猶如耗子見貓,立即坐得端端正正,大氣不敢出,埋頭寫作業,仿佛蹦跳猴子瞬間變作人人撫摸的溫順白兔,堪比動畫片場景那般神奇。


    薑子涵也不是省油的燈,拿手指捅捅江水滿的腰肢,扮出鬼臉,幸災樂禍取笑:“喲,滿娃子,剛才不是多厲害哇?來呀來呀,不是搶我的瓜子麽?不是說我畫畫難看麽?咋不搶啦?咋不吧唧啦?”


    江水滿化裝溫情哥哥,柔聲道:“子涵妹妹,別鬧,哥哥昨晚作業陪你娃兒,乖哈!”


    薑子涵得意大笑,隨即眼睛溜溜一轉,趁媽媽不注意,一溜煙跑上樓去。可惜不過兩分鍾,她就焉啾啾地出現在樓梯上,噘起嘴,逮誰討伐誰:“活該倒黴的柳老二,居然攆我走,哼哼,以後再也不陪你玩了;滿娃子,我看你不是江水滿,而是海水滿,滿得倒灌,一搖就咣咣作響;還有江寧,都怪你,把柳清波教成啥樣啦?連玩兒都忘記了,隻曉得像個傻子樣看書。”


    薑姒微眯秋水長眸,不僅不安慰,反而幸災樂禍道:“喲,子涵公主居然吃癟啦?柳二娃不理你啦?哎喲喲,曉得自己是個磨人小妖精,不被人待見啦?”


    江寧伸手抱起站在樓梯上一臉沮喪的女孩,用手指彈彈那張可愛小臉蛋,柔聲安慰:“子涵這麽乖,比白雪公正還漂亮呢,誰嫌棄誰就沒長眼珠子,誰就是小矮人!”


    小女孩哪裏禁得住如此表揚,“噗嗤”一聲笑了,臉上煩惱一掃而空,正欲大展自己絕世容顏,隨即看到那個做作業的大腦袋家夥朝自己擠眉弄眼,頓時怒道:“江水滿,想吃板栗麽?”


    江水滿收起小動作,正襟危坐。


    薑子涵不依不饒,抱住江寧脖子,咧嘴就哭,眼淚吧嗒作流,含糊嚷道:“江寧……江水滿欺負……欺負本姑娘……你得替我作主……”


    江寧輕拍孩子後背,柔聲安慰:“別哭別哭,咱們小公主一哭就沒有白雪公主漂亮啦!待會我收拾滿娃子,他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欺負天女下凡的薑子涵!”


    小女孩嗯嗯應聲,拿臉蛋在江寧衣領上擦來擦去,大有揩鼻涕的嫌疑,隨後扮出鬼臉,朝江水滿擠眼。


    薑姒雙手叉腰,拿鋒利眼神刺向偷偷搞惡作劇的自家丫頭,臉色陰沉,噘嘴不言。


    薑子涵趕緊掙脫懷抱下到地上,拉著媽媽的手左右搖晃,仰起小腦袋,連聲道歉:“我錯了,媽媽,我錯了,您別生氣,我跟江寧和江水滿開玩笑呢,其實我多喜歡江寧哥哥和滿娃子哥哥的。”


    薑姒蹲下身,擦擦孩子臉蛋,柔聲道:“以後,你和哥哥們好好玩兒,不許使壞,更不許造孽,聽見沒?”


    小女孩嗯嗯答應,不住點頭。


    坐在一旁的江水滿手握筆頭,大眼圓睜,瞧著眼前一幕,默默無言,待江寧看向他時,便收迴視線。


    江寧心中揣摩“哥哥們”這個字眼究竟包括自己與否,覺得既包括又不包括,按陽曆算自己上十八歲了,明年也將參加工作,算得上成年人了。


    少年瞧著店主母女溫馨一幕,想到應該檢查柳清波家教課作業了,遂走上二樓階梯,突然停下身形,迴頭看到江水滿正在埋頭做作業,不由抿嘴露出微笑。


    他知道,今日下午,滿娃子不會再鬧騰。


    家教散學時,天空已經沒了陽光,霧蒙蒙一片。


    江寧手牽江水滿,在薑氏黃燜雞店鋪門口,與拉著兩個孩子的薑姒揮手道別,一方向東行,一方往北走。


    “滿娃子,以後要把薑子涵當作親妹妹,不許逗她,更不許欺負她,能做到不?”


    “嗯,我曉得了,其實子涵蠻乖的,她不僅拿糖果給我吃,還送我一盒彈珠,可漂亮啦,明天我拿到班上去,氣死那些平時在我麵前耀武揚威的家夥!”


    “你是哥哥,人家子涵是妹妹,你接收妹妹東西,害臊不?不過,既然已經收下,就好好珍藏。小朋友也得講究來而不往非禮也,改天你送子涵啥禮物啊?”


    “嗯……我也沒錢買那些好看玩意兒,要不,我給子涵手工製作一輛木馬牛吧,以前在江家灣,學娃子哥哥教過我呢,好不好?”


    “好,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


    “好,江水滿是男子大英雄,說話忒算數。”


    “喲,那獎勵你一顆棒棒糖?”


    “算了吧,你江寧又不是大款,裝啥呢?”


    絮絮叨叨一陣,雞鳴巷依稀可見。


    通往縣城北邊的大街上,薑姒懷抱羽絨服外套,不遠不近跟在兩個孩子身後。前麵,高個子男孩手牽小短腿女孩,時而歡唿,時而碰頭悄語,最後各自拿著一把燒烤,啃得滿臉油汙。


    在一家肯德基店鋪外麵,兩個小家夥駐足觀望。


    薑姒知道孩子們嘴饞了,笑著打趣:“清波,舅媽今兒沒帶錢,咋辦?要不,下周日家教課後,我請你?”


    本以為柳家老二定像以往撒潑一番,達到願望才會罷休,不料今日柳清波格外老成持,彬彬有禮道:“舅媽,我帶著零花錢呢,夠花銷的,請您和表妹搓一頓。”


    話落,梳著中分式發型的小男孩朝表妹眨眨眼。


    薑子涵立刻意會,隨即低頭瞧著地麵,期期艾艾道:“媽媽,子涵也想吃肯德基,我都好久好久沒吃啦。”


    見兩個小家夥正反麵進攻,輪番轟炸,薑姒眉毛舒展,佯裝生氣道:“好啊,你倆合夥欺負我!”


    柳二娃扯住表妹,湊近耳邊說:“舅媽答應啦。”


    薑子涵半信半疑,一邊隨著表哥往店鋪裏走,一邊迴首看向媽媽,當看到薑姒跟隨而來,頓時歡唿雀躍,迅速甩開表哥的手,跑得比兔子還快,衝進店子。


    少婦嫋嫋前行,剛到肯德基店鋪門口時,遇到一位鮮衣少年,遂側身讓路。少年迴頭瞟她一眼,擦肩而過,疾步離去。


    薑姒瞧著那道背影,似曾相識,仿佛記得女兒薑子涵說他“笑人狗竇大開”。


    十分鍾後。


    薑姒坐在全縣唯一一家快食店臨窗卡座上,靜靜瞧著桌對麵大快朵頤的兩個小家夥好一陣子,突然輕聲問:“清波,你喜歡江寧老師麽?”


    柳清波撕下一塊雞肉,喂進表妹嘴裏,隨後又撕下一塊喂進自己嘴裏,吧唧吧唧咀嚼一番,含糊應道:“喜歡是喜歡,不過也談不上好喜歡,哎,就那樣兒吧。對了,舅媽,我不喊他江寧老師,而是江寧哥哥,不是我不懂禮貌,是他非讓我這麽稱唿。”


    “為什麽呢?”薑姒好奇得很。


    柳清波忙著吃雞塊,似乎顧不上答話,待喝下一口飲料,方才迴答舅母的問話:“江寧哥哥說了,老師不老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學到知識。我也覺得,江寧才十七歲,也不大了我多少,不如做朋友更自在,我想一想,江寧當時怎麽說的呢?哦,想起來了,‘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意思是教我知識的,都可以當作老師,但並不真是老師。他還說了句繞得我頭暈的話,‘師是師,師非師;生是生,生亦非生’,噢喲喲,頭疼,相當頭疼!”


    薑姒圓睜鳳眼,驚愕無言。


    此時,這位堂堂財經大學畢業生,曾經引以為傲的滿腹詩書,如今想來,簡直算是白讀了,甚至不如一個十七歲大男孩懂得通透。但是,她始終堅信,柳清波的第六個家教老師,算是找對人了。


    年關臨近,嘉州師範期末考試順利結束。


    江寧終於長舒一口氣,至少自己學業可以暫時擱置,從而有了更多時間做家務、打點工、搞家教、帶孩子,不再像讀書期間那樣起早貪黑,累得夠嗆。


    江寧裹緊厚棉衣,穿過逆風走道,來到男生寢室零七房間,與同學們打過招唿,卻見孟飛床鋪被子疊得工工整整,用手摸了摸,略感幾分潮濕,遂問羅佳:“疤子,飛哥呢?”


    臉上青春痘印痕早已消失如今擁有一張白皙臉龐的羅佳眼神幽怨,憤憤道:“老子不曉得,他起碼一兩個月沒在寢室睡覺了,誰一天吃飽不消化去過問孟公子行蹤?”


    江寧毫不嘴軟,調侃道:“羅疤子就是羅疤子,你鬧不鬧都是大家眼中的羅疤子,哈哈哈,永遠的羅疤子!”


    羅佳氣得不行,朝著走向門口的瘦削背影嚷道:“我弄你仙人板板,這個名號多難聽啊!”


    同室起哄:“喲,未必當班長就不是羅疤子啊?”


    羅佳頓時泄氣,將身子砸在鋪上,眼神憂傷。


    江寧疾步而行,想著孟飛不住學校寢室這麽久為何從沒聽他吱一聲,平時見麵這廝有說有笑看不出半點端倪,難道他真就聽自己勸告迴家吃住了?


    要不是馬上到飯點得去店鋪幹活,他真想現在就去孟家藥業找到本人問個究竟。這時,江寧突然想起,很久沒見著房東兒子陸挺了。


    就在江寧走出校門來到外南街時,一位留著妹妹頭發型、麵容清秀的少女緩步走進嘉州師範學校,向路上行人打聽一番後,順著所指方向而去。


    她來到教學樓四樓,抬頭看看教室門牌號,確定是“九一級二班”,方才敲敲房門,待室內幾個逗留的學生抬頭望來,嫣然一笑。


    “請問,江寧在嗎?”


    三位男生仿佛見到天外飛仙,其中一位甚至還擦了擦眼睛,隨同其他兩位死黨張大嘴巴,像個啞巴,想說啥又說不出。倒是那位女生笑吟吟迴答:“考試結束他就走啦,他也不住校,我們不曉得去哪裏了。”


    少女滿臉失望,依然客氣致謝,遂離去。


    教室裏,嘖嘖有聲。


    不一會兒,九一級教室外麵走廊上,趴著三五個人影,伸長脖子,對著樓下院壩裏嫋嫋行走的少女行注目禮。


    自從草池學校初中畢業離別後,蘇月再沒見過班上成績最佳的那位男生,雖然她知道兩人同在縣城求學,但是出於那份少女矜持,自然不會主動前去師範學校暢敘同學情誼,可惜那個榆木疙瘩根本不開竅,更沒去過她所在的嘉州中學。


    而今,父親已經調往長寧任職,自己即將轉學去長寧市第一中學。這一走,同城變異地,曾經皆為草池學校佼佼者的兩位同班同學不知何年何時再能相見。


    穿行在校園枯木樹林的少女駐足望遠,無憾亦無悲。


    寒風吹過街口,江寧遠遠瞧見以往燈亮光明的薑氏黃燜雞店鋪現在卻關門閉戶,不由詫異不已,邊走邊嘀咕:“今日清早,薑姐並沒說今日有事呀!”


    店鋪大門上貼著字條,“今日暫停營業”。


    江寧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喊:“薑姐姐,在嗎?薑子涵,我是江寧,在家沒?快開門!”


    敲了幾分鍾,鋪內依然無動靜,正在江寧準備放棄時,房門吱呀一聲,裂開一條縫,露出半個小腦袋。


    江寧彎下腰,笑吟吟道:“子涵,今天家裏有事麽?”


    見到他,薑子涵隨即拉開房門,仰起小臉,滿眼憂愁道:“媽媽在臥室躺著,午飯也沒吃,她讓我晚上自己吃些東西,也不知咋了。”


    江寧想了想,打消起先準備問問情況就離去的念頭,柔聲道:“子涵,你帶哥哥去看看媽媽,可以嗎?”


    薑子涵轉身朝屋裏走,丟下一句:“應該可以吧。”


    江寧關上房門,跟隨小女孩上樓,穿過熟悉的客廳,進入他從沒去過的最右邊那間臥室。


    薑子涵按亮臥室燈光,走到床邊,搖一搖床上躺著的薑姒,輕聲喚:“媽媽,江寧哥哥來了。”


    薑姒掙紮起身,背靠床頭,長發遮去整張臉,聲音虛弱道:“江寧,今天停止營業,你早些迴家吧。”


    江寧一聲不吭,走過去,伸手撩開女人麵部頭發,輕輕觸摸額頭,心中明白八九分,轉身對小女孩說:“子涵,媽媽發高燒,江寧現在送她去醫院,你是留在家裏還是跟著我們去醫院?”


    薑子涵咧嘴大哭,期期艾艾道:“我……我要跟你們去……我一個人在家……子涵……害怕……”


    薑姒艱難吞咽口水,抬起手,聲音沙啞:“江寧,不用去醫院,我吃了兩顆感冒藥,睡一晚上,明早就好。”


    江寧二話沒說,或者叫壓根就沒聽她話,像個武斷的男人,隻顧做著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


    他拿來羽絨服,彎下腰,伸手從女人腰肢穿過,一把扶正柔軟身子,替她穿上外套,隨即一個公主抱,走出臥室。


    薑子涵跟在後麵,急得直嚷嚷:“江寧,等等我!”


    被大男孩抱在懷裏的少婦,莫來由有些羞澀,幾番輕微掙紮之後,溫順得像隻貓,乖乖趴在懷裏。


    來到店鋪外麵,江寧放下女子,替她拉上羽絨服拉鏈,轉身迴去關上店鋪大門。


    大街上,少年右手攙扶女人,左手牽著女孩,就著縣人民醫院方向,一路走走停停。


    距離不到五十米遠處,江寧即使挽著胳膊也感覺到女人高燒溫度堪比灶膛還熱還燙,此時薑姒身子越發抖動厲害,軟得像鍋裏的麵條,應該是她實在堅持不住了。


    少年毫不猶豫蹲下身子,反手招了招,示意背她。


    昏昏沉沉中,偏偏欲倒的薑姒看著眼前瘦削卻讓人倍感堅實的後背,猶豫一陣,似乎歎息了一聲,隨後輕輕伏上去。


    少年背著體重並不輕盈的少婦,大步疾行。


    拉著他衣襟的小女孩,跑得踉踉蹌蹌。


    匍匐在江寧後背上的女人有些感動,也有些委屈,眼淚嘩嘩流,很快打濕少年衣服後領。


    半夜。


    女人突然醒來,方才看清楚自己躺在病房裏。


    趴在床沿上熟睡的,正是江寧,唿吸均勻;病床那頭沉甸甸的,應該是女兒薑子涵,不時說句夢話。


    薑姒抬抬右手臂,看到手背貼著紗布,感覺略微疼痛,想必是輸液後的症狀。她隻是記得從店鋪到醫院途中幀幀畫麵,後來如何進醫院,如何住院輸液,都已模糊,毫無記憶。


    聽著窗外北風嘯聲,女人突然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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