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安媳婦一連多日寢食不安。


    冬天來了,到了這個寒假,長子昌喜就將中學畢業。按照最高指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已成無可逆轉的曆史潮流。


    隻是看見昌喜身材單薄的樣兒,母親心裏不免有些擔心,這樣的體格,哪裏能幹農村重體力活兒?


    “能不能想想辦法?”夜裏躺在炕上,妻子和丈夫商量道,“哪怕再等一年,也行。你看看他那腿,麻杆子似的。”


    “別慣著他,”恆安說,“他又不是讀書的料,學習不好,又不能幹活,將來豈不成了秧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妻子說道,“我隻是想讓他呆在家裏,再長一年身子骨,等壯實一些,到了農村,我才放心。像他這麽單薄,到了農村,我怕給累出了毛病。”


    “等我想想辦法吧。”恆安說,“其實,學校裏的學生,差不多都這樣。”說完,翻身睡下了。


    早晨起來,昌喜吃過飯,背起書包要上學去。


    恆安坐在桌邊,及時攔住了他,吩咐道,“等一會兒,我帶你去醫院做個體檢。”


    “體檢?”昌喜眼珠子翻動幾下,傻愣愣地問道,“我身體好好的,做什麽體檢?”


    “你爸讓你怎麽著,你就怎麽著,”母親在一邊幫腔道,“你是家裏的老大,要給弟弟妹妹做個表率。有些事,一時半會兒弄不懂,就別問,聽話就行了。”


    母親沒頭沒腦的一席話,說得昌喜越發糊塗,放下書包,等著父親領他去醫院。


    “你先過來一下。”恆安放下飯碗,漱了漱口,走進裏屋。


    昌喜稀裏糊塗地跟了進去。


    父親指著椅子說,“你坐下。”


    昌喜聽了,懵懂地坐到椅子上,聽父親教他。


    “待會兒,”父親說,“到了醫院,上樓時,你快走幾步,要讓自己覺得累。大夫要給你測血壓時,你要腳尖著地,腳跟抬起,小腿發力,屁股上翹,做出將要起身的姿 勢,就這樣……”


    父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先給他演示一遍,而後讓兒子學著演示了幾遍。覺著差不多了,才領著昌喜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昌喜照父親說的去做,一測血壓,大夫嚇了一跳,“天啊,這孩子怎麽啦?小小的年紀,血壓這麽異常,高壓都一百八啦。”


    昌喜聽了,心裏緊張起來,剛要說出實情,見一邊的父親給他使了眼色,才閉上嘴巴,咬著嘴唇不說話。


    “大概是遺傳吧。”父親趕緊解釋說,“孩子他媽就有這毛病。給開張診斷書吧,大夫,我想讓他在家休學一段時間。”


    開診斷書,又不需要大夫掏錢,患者又確實有病,大夫樂得送個順水人情,提筆開了病休三個月的證明。


    出了醫院,恆安讓昌喜一個人迴家,自己帶著診斷書去了學校。


    都是一個學校的同事,恆安人緣又好,又有醫院出具的診斷書,昌喜的休學手續辦得挺順,中午父親迴來,就正式告訴他,可以在家裏呆到下一個寒假結束,等到明年春季開學,再迴學校,在畢業班再呆一年。


    這時,昌喜才明白,一早父親帶他去幹的這些事,隻是為了讓他留級一年,推遲一年下鄉的時間。


    意識到這一點,昌喜心裏有些不快。留級生,多暫都會讓人小看的,盡管自己學業不佳,學校也不正經授課,昌喜卻對自己留級的事,一直耿耿於懷。


    擔心昌喜呆在家裏,會和街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走近,母親給他分派了任務。


    母親說,爺爺老了,行動不便,得要人照料,叮囑他每天一刻不離地守著爺爺,照料好爺爺的起居。


    在家裏,恆安夫婦稱世德二大爺,卻讓孩子們直接喊爺爺。


    其實,世德並沒到隨時都要人守在身邊照料的年齡,身體還挺結實,隻是心裏清楚孩子母親的真實用意,也就不好迴絕。


    不過世德很快就發現,其實恆安媳婦的這種擔心,實在是多餘的。


    昌喜性格木納,寡言少語,成天眨巴著一雙死魚眼,呆坐在一個地方,一坐就是小半天,常常是你不指使他做什麽,他自己是不會主動去做的,從來不願意和外邊的人交結.


    這一點,倒是和他父親的大伯世義有些像,隻是世義小的時候,聰明好學,父親教他背書,隻消一會兒,就能爛熟於心.


    昌喜卻不然,早先成天背著書包到學校,坐在教室裏也很像樣兒,神情專注地聽老師講課,可聽過之後,像沒聽一樣,你問他聽懂了什麽,他就所答非所問。


    好在昌喜上學沒幾年,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學校裏也不正經上課,也沒什麽考試,他平日在教室裏能坐得住,從不惹事生非,更不敢去造老師的反,因為這一點,很是受老師的喜歡,居然讓他當了班長。


    世德覺得,較比而言,老 二昌樂,倒是和自己有幾分像,這孩子性格開朗,行事豪爽,愛結交朋友,有時也愛耍點小聰明,在學校裏人緣極好。


    和自己不同的是,昌樂剛入學時,愛學習,學業極好,若不是趕上了文化大......將來考上大學,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這一點,連孩子的父母都不懷疑。


    運動剛一開始,停課鬧革命了,昌樂在學校裏就呆不住了,成天到街上野跑,結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一次組織同學打群架,還被警察弄到派出所去,氣得恆安領迴家裏,忘記了早年對孩子們的承諾,也忘記了自己一小時挨母親拿雞毛撣子狠抽的傷心事,抓起雞毛撣子,狠抽昌樂的屁股,痛得他滿地亂蹦,直到哭叫著發誓,再也不和街上混混們來往了,恆安才停止抽打。


    幸虧父母看得緊,昌樂才勉強沒有變壞。


    可是,第二年冬天,當父親在母親的慫恿下,要帶著他到醫院看病時,昌樂警覺地問父親道,“你想讓我留級?”


    “這是為你好,”母親在旁邊勸導他,“你看昌喜,這一年在家裏休養,身體都長壯了,這樣到農村,才不至於累壞。”


    “強壯的身體,不是休養出來的。”昌樂跟母親說道,“是在聰明頭腦的安排下,通過適當的鍛煉獲得的。”


    昌樂像一個辯士,和母親爭論著,“我上同學李直道家玩,李直道他爹給我講,從前,日本人在這裏時,在西海的龍王廟修軍事要塞,抓了大批中國勞工。


    “勞工中有中國把頭,提著鎬把看著你幹活,幹不好就打;還有日本憲兵端著刺刀逼著你幹,幹不好就戳死你。


    “一些身強力壯,頭腦簡單的勞工,怕打、怕死,就聽話拚命地幹。日本讓他們一天幹十六個小時的活兒,便是鐵打的漢子,不停地幹活,最終也得累死。


    “日本人看哪個勞工累倒下了,快要斷氣了,就命人抬到龍王廟山前的大坑裏扔掉,就是現在的萬人坑。


    “那萬人坑裏死掉的,大多是身體強壯的勞工。相反,一些聰明的勞工,就存活下來了。


    “為什麽?就是因為,這些聰明人知道,聽話、拚命地幹活,遲早會累死,所以呀,人家就開始出工不出力了,別人撮一鍁土,人家就撮半鍁,或是隻撮鍁尖那麽一點點;別人撮完兩鍁,人家慢慢騰騰地隻撮一鍁。


    “日本人看管勞工幹活,你隻要不是停下來歇息,日本憲兵和中國把頭就不能把你怎麽樣;相反,一些人拚命地幹,幹累了,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就要遭到毒打。


    “這樣一來,你算一算,日本人雖說逼著勞工們每天幹十六個小時的活兒,可聰明的勞工,實際上每天隻幹了八小時的工作量,甚至還不足八小時的工作量,當然累不垮的。


    “為什麽?就因為人家知道磨蹭呀,要不咱們這裏,現在怎麽還會有‘磨洋工’這個詞兒呢?那就是在日本人刺刀下總結出來的保全性命的法寶。


    “現在 上山下鄉,也是這樣,我聽說,現在農村生產隊裏的社員,大都很精通這一套。


    “一些蠢人,隊長分派了活兒,就拚命地幹,幹累了,歇一會兒,隊長看見了,就會說你偷懶,不給你高工分。


    “而一些聰明人,磨磨蹭蹭不停地幹,一天隻幹一點兒活兒,卻能拿高工分。各人精神各人耍,反正我不想在學校留級,多丟人哪?”


    昌樂的一番表白,正合恆安的心思,覺得這孩子講得挺有道理,望了妻子一眼,說道,“他不願意,就算了吧,正好他們哥倆一塊兒下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既然丈夫和兒子都這麽想,妻子也不再堅持。


    過了元旦,母親就開始給孩子們準備下鄉的被褥。擔心農村太冷,特意給兩個孩子縫了兩床厚被。


    一月中旬,學校開過畢業典禮,緊接著又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大會。在一陣熱鬧的鑼鼓聲中,幾輛卡車,載著一些年齡十六七歲的青年人,駛出了城區,在送行母親的淚水中,消失在通往鄉下的公路上。


    昌喜兄弟到三十堡公社插隊去了。


    春節到了,知青們放假迴家。孩子們一進家門,母親就吃了一驚。隻幾天的功夫,老大昌喜,人瘦了一圈,臉色像非洲兄弟;昌樂稍好一些,除了麵色變黑了,人倒沒怎麽變樣兒。


    “我哥要入黨呢,”看見母親一臉的驚愕,昌樂幸災樂禍地笑嘻嘻說道,“貧下中農都誇我哥會幹活兒,是個好苗子;我卻不行,偷懶耍滑,長了一身蠢肉。”


    的確,一到青年點,昌樂就發揮了好交結的天性,很快和一些無 良之徒攪到了一塊兒,經常夜裏外出,偷襲村民的雞窩,有時連村民家的狗也不放過,勒死後,帶迴青年點烀狗肉吃。


    白天幹活兒,更是使出磨“洋工”的本事,見有老鄉掏出煙荷包,就厚著臉皮湊過去,要上一張煙紙和一小撮煙末,放到紙上卷半天,點燃後裝模作樣,手撐著鍁把,站著小口吸半天。


    一上午吸兩三次煙,再裝模作樣慢騰騰撮幾鍁土,時間差不多就打發掉了;哥哥昌喜卻不行,幹起活兒來實打實的,隻幾天功夫,手上就磨出幾個泡。


    春節假期隻幾天就過去了,該返迴農村了,母親怕他們吃苦,臨行時做了些好吃的,讓他們兄弟帶上。


    昌喜說,“媽,別做了,我們在那邊吃食堂,你做的東西,我們拿去了,就成了食堂裏共有的,我們也吃不了幾口,倒是把家裏弄得怪緊張的。”


    老 二昌樂聽了,趕緊插話說,“別介,別介,別人吃你的,你也吃別人的呀,要不,空口白牙的隻吃人家的,多不地道呀。媽,你少做點兒,我帶著。”


    母親不忍心讓孩子們空手迴去,聽了昌樂的話,做了些好吃的,讓昌樂帶著。


    時間過得挺快,轉眼一年將過。孩子們又到了春節放假的時間。


    昌樂背了一麻袋花生迴來,進屋就罵,“真他 媽 的不是東西,你別看農村人老實巴交的,像似挺本分,心也毒著哪,一年出力種的莊稼,到了秋天,都給偷迴自己家了,連累我們也跟著受窮。


    “人家看得緊的好一些生產隊,一個工值,都七八毛錢;我們可倒好,赤字!一個工值,不但不賺錢,反倒欠生產隊一毛七分錢。”


    家裏原本也不指望孩子們到鄉下賺錢,大人聽了也不在意。


    “這不挺好嗎?”母親笑著說道,“還分給你一袋花生呢。”


    “什麽呀?”昌喜氣不過,憤憤地說道,“他們幾個要好的,晚上到生產隊倉庫,偷了生產隊的花生種。”


    “什麽?”母親聽了,嚇了一跳,斥責昌樂道,“你怎麽能幹這種事?這可是犯法的事呀。”


    “犯啥法呀?”昌樂不以為然地說著,“社員們都偷,又不光是我們幾個。”


    “把花生種偷光了,明年種什麽?”父親站在一邊說道。


    “種什麽?”昌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春天再到外地買呀。要不,怎麽會欠下債來?幹一天活兒,反倒欠他們一毛七分錢呢。”


    “那像你哥這樣,本本分分的人,豈不吃了大虧?”母親替老大昌喜抱不平。


    “那有什麽辦法?誰讓他要入黨呢,反正那裏的人都這樣兒,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昌樂嘟囔道,“有的人家,糧食偷得太多,吃不了,還可拿出去賣呢,細算一下,也不比別處的人家窮。”


    母親又替孩子們憂心起來,覺著昌樂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長事;可要留他在家裏,一來違反了政策,二來又怕他和街上惡少混到一塊兒。


    想想到了鄉下,充其量隻做些偷雞摸狗的惡行,往往罪不當罰,這也比留在城裏捅出亂子要強得多,想來想去,一狠心,又將昌樂攆到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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