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街上,隻見滿街人都在瘋狂地手舞足蹈,隨便摸到什麽,就舉起來敲打,蹦著、跳著,比過年熱鬧。


    劉家菜館門前聚了一堆人,劉掌櫃把收音機搬到門口,放大了音量,收音機裏正不停地播放中央社的消息,全是日本無條件投降的事。


    世德站在人群裏聽了一會兒,掉頭往家裏跑,衝進院子,見小柳紅正在往茶幾上端飯,世德上前,一把抱住小柳紅,唿喊道,“鬼子完蛋了!鬼子完蛋啦!投降啦!”


    不待小柳紅說話,世德摟著小柳紅痛哭起來。


    “真的嗎?”小柳紅也激動,卻有些不信,問道。


    “真的!”世德哭著說道,“你沒聽街上人在放鞭炮嗎?剛才我去聽收音機了,收音機裏,正在播放日本投降的消息。”


    說完,又摟著小柳紅哭起來。


    小柳紅也流出眼淚。


    二人哭了一會兒,恆安從外麵衝了進來,一進門,就喊道,“二大,日本投降了!”


    恆安今年十六了,夏季裏小學畢業,考上了中學,個頭兒已到世德的肩膀。


    “知道了!知道了!”世德把恆安也摟了過來,一家人抱成一團,痛快地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世德鬆開手,問小柳紅,“有零錢嗎?”


    “有,你想幹什麽用?”小柳紅問道。


    “我去買盤竹鞭,我想放!”世德說道。


    小柳紅聽了,從懷裏摸出錢,遞給世德。


    世德拉上恆安,又跑到街上,不料街上店鋪裏的鞭炮,已經賣光了,二人跑了老遠的地方,才在一家小鋪裏,買了一盤二百響的竹鞭,樂顛顛跑迴家裏,掛在芙蓉樹上,將竹鞭點放。


    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響過後,世德堵在嗓眼裏的一口惡氣,才算吐了出去。


    小柳紅見中午做的菜不夠豐盛,跑到街上,要再買幾個好菜迴家,不想街上各家菜館都在慶祝,店夥已經不做菜了,實在沒法兒,隻好迴家,生起灶火,又炒了兩個好菜。一家人坐在芙蓉樹下,好好慶祝了一番。


    吃了飯,恆安迴學校去了。


    世德從床底下搬出酒壇子,把門插好,倒出酒壇子裏的大洋,一百一遝地用紙卷好,打上封。


    “你這是幹什麽?”小柳紅見了,不解地問道。


    “我想迴家。”世德一邊低頭忙著,一邊說道,“把這些東西封好,路上帶著方便,又沒有聲響,免得惹賊盯上。”


    “你想迴東北老家?”小柳紅問他。


    “嗯,”世德抬頭看了小柳紅一眼,咬了咬嘴唇,一字一板地說道,“明天就走。一天也不想再呆在這裏了。”


    在成都生活了幾年,小柳紅已習慣了這裏潮濕的氣候。隻是在這裏舉目無親,到底不是最終的歸屬,見世德這樣堅決,反正遲早要走,便不再說話,也開始收拾起東西。


    恆安心裏並沒有老家的概念。傍晚放學迴來,聽說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吃了一驚,問世德道,“那裏比這裏好嗎?二大。”


    世德望了望恆安,並不想欺騙孩子,照實說道,“老家沒有成都這麽大,也沒有這裏繁華,冬天也比較冷。”


    “那為什麽還要迴去?”恆安問道。


    “那裏是咱們的根啊,”世德拍了拍恆安的肩膀,低聲說道,“你沒看杜甫的詩裏怎麽說的?錦城雖雲美,不如早還鄉。”


    “可我還沒和老師同學告別呢。”恆安說,“就這麽不辭而別,他們會怎麽看我?”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世德說道,“送君千裏,終有別,等迴到老家,給他們寫一封信,說一下就是了。”


    “這樣不好,”恆安固執地說道,“反正這會兒,也沒有什麽事,我到老師家裏去說一聲吧,讓老師替我向同學們道別。”說著,恆安出門去了。


    世德覺著孩子說得對,也不攔著。


    恆安天黑以後才迴來,迴家時,臉上帶著淚痕,小柳紅知道,孩子心裏難過,便到孩子房間,坐在床邊,說了些安慰的話,直等恆安心情平靜下來,才放心離開,和世德商量著路上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帶上行李,在錦江上的萬裏橋,租了條小船,往重慶那邊去了。


    在江上行了幾日,到了重慶,小柳紅本打算到小柳青那裏看看,向小柳青道個別,世德看恆安臉上露出難色,和小柳紅商量一下,就不去了,直接在重慶碼頭上買了船票,換乘客輪出川去了。


    幸虧他們趕得早,這時人們都沉浸在歡慶勝利的喜悅當中,返鄉的難民並不多,船上也不像當初逃難時那樣擁擠。


    船到武漢,世德一家人下了船,改乘火車,往北平方向去了。行了兩日,車到北平,再換乘去東北的火車,幾經周轉,大約過了半個月,一家人迴到了金寧府。


    下了火車,世德見了什麽都覺得親性。在火車站雇了輛馬車,進城去了。


    到了家,見街門關著,世德搬下行李,付了車錢,轉身去敲了幾下門,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輕人出來開門,見世德一家人站在門外,年輕人看了他們一眼,問道,“你們找誰?”


    世德看這年輕人生得眉清目秀,猜想是自己的侄子,隻是離家日久,孩子們都長大了,分不清這是恆榮還是恆富,便笑著問了一句,“你是誰呀?”


    年輕人見問,答道,“我是這家裏的人啊。”


    世德聽了,也不生氣,笑著說道,“我也是這家裏的人啊。”


    年輕人愣了一下,盯著世德問道,“你是?”


    “你二叔!”世德大聲說道,“甄世德。你爹他們在家嗎?”


    年輕人聽了,驚笑一聲,跨出門檻,摟住世德的胳膊,搖晃著說道,“是二叔呀!你們這是從哪兒來的?我是恆榮啊。”


    世德將手搭在恆榮的肩上,轉頭對小柳紅說,“看我侄子,多英俊!”隨後又指著小柳紅對恆榮說,“這是你二嬸。”又指著恆安說,“這是你兄弟,恆安。”


    說了幾句閑話,恆榮提起二叔的行李往院裏走,快到堂屋時,恆榮朝屋裏喊道,“爹!媽!快看哪,誰來了?”


    聽了喊聲,從屋裏跑出一個中年女人,雖已發福,膚色卻仍白嫩,眉目輪廓也清麗,世德一眼就認出,喊了聲,“大嫂!”


    大嫂定睛看了一會兒世德,驚叫一聲,“是他二叔呀,這是打哪兒來的?事先也不給家裏捎個信兒。”


    大嫂身後,一瘸一拐跑出一個中年男人,世德隻看那走路的 姿 勢,便認出是大哥世義,笑著喊道,“大哥!”


    兄弟二人見了麵,彼此對望著,兩行淚水,從兩人的眼裏湧出。哭了一會兒,世義問道,“你這是從哪兒來的?事先怎麽不來信告訴我一聲?”


    世德拿袖頭擦了擦眼淚,咧著嘴笑道,“從成都來的。我們一家在那裏避亂,一聽小鼻子倒 台了,就急著迴來了,哪裏還顧得上寫信?爹還好嗎?在屋裏嗎?”


    世德不等世義說話,扭頭衝著上屋喊道,“爹!世德迴來看你啦!”


    邊喊,邊鬆開大哥世義的手,就要往屋裏跑,卻給大哥世義一把拽住了。


    “兄弟,別喊了,爹不在了。”世義低聲勸道。


    “什麽?”世義說話聲音不大,卻像一聲悶雷,轟得世德腦袋有些發暈,緩了緩神兒,才又問道,“怎麽會呢?我從家裏走時,爹好好的呢。”


    “都快二十年啦。”大嫂在一旁插話說,“你離開家第二年,老爺子就走啦。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有,那天中午,他爺還在寫書呢,寫書前還把原先的書稿,拿到石階上晾曬,寫著寫著,人就沒了。


    “那天下了大雨,我出去收拾衣服時,看書稿給雨澆濕了,我給收了起來,到上屋一看,見老爺子趴在桌子上,人已走了多時了。”


    世德聽了,再也忍持不住,跪到地上,號啕起來,直哭得一圈人陪著流淚,過了一會兒,世義才勸他起來,一群人進到屋裏。


    大嫂猜測,跟世德一同迴來的女人和孩子,該是世德的妻子和兒子,剛才世德隻顧哭了,來不及向兄嫂介紹,大嫂便試探著勸小柳紅道,“他二嬸,你勸勸世德,別再哭了,這大老遠的迴來,一路折騰,也夠累了,再這麽哭下去,怕會傷著身子。”


    小柳紅見說,在旁邊勸了幾句,果然,世德聽了,就停下哭聲,隻是抽泣,大嫂便知道,自己猜測得不錯。


    到了上屋,見世義兩口子已搬進東屋。從前這裏是父母住的,如今父母不在了,世義夫妻成了這家裏的長者,理當住到這裏。


    怕世德抽抽嗒嗒地,攪了兄弟久別重逢的氣氛,大嫂喊過孩子們,一個一個給二叔一家介紹道,“這是恆榮、這是恆華、這是恆富。”


    孩子們也懂事,見了二叔一家,也都覺得親性,一聲聲叔叔嬸嬸地叫著,世德見侄子侄女都英俊漂亮,又懂事,看著心裏高興,真的停下抽泣,這才指著小柳紅向哥嫂做了介紹,又指著恆安,對哥嫂說道,“這是世仁的兒子,恆安。”


    “世仁呢?”大嫂問道,“他兩口子咋沒一塊兒迴來?”


    世德見問,臉上露出難色,歎了口氣,說道,“一言難盡啊,等多暫有空兒,我慢慢和嫂 子說吧。”


    “那你兩口子還沒孩子?”世義坐在炕上問道。


    “沒有。”世德低著頭說道。


    眼見小柳紅臉色有些難看,大嫂趕緊搶過話頭說,“咳,沒有更好,”說著,指了指身邊的三個孩子說道,“這些東西,全是累扯人的賠錢貨。”


    說完,轉過頭看了看小柳紅,又說道,“咱婆婆走得又早,嫂 子可真是沒得著婆婆的濟,你哥又是成天不著家,拉扯他們幾個,把我累成什麽樣了?有時累急了,真想把他們送人算了。”


    說完,自己先咯咯笑了,屋裏人也跟著笑了。


    見把話題扯開了,大嫂趁機又說道,“這些年,你們在外闖蕩,也真是不容易,你倆年齡也不小了,孩子也大了,也該過個安穩日子了。


    “這次迴來,就別再走了,你哥家雖說不富裕,也不差你們幾雙筷子,窮日子有窮日子的過法,涼一口,熱一口的,總比在外麵闖蕩好,嫂 子一家有飯吃,就餓不著你們。”


    說著,對恆榮兄妹說,“去把東廂房收拾收拾,先讓你二叔二嬸一家安頓下來,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世義坐在炕上,張嘴想說什麽,見妻子已經把話說定,便閉上嘴巴,聽妻子說完,對世德說道,“先就這麽著吧,往後再慢慢調理,行嗎?老 二。”


    “挺好,”世德說,“我看嫂 子分排得挺好。”


    侄子們得話,分頭去做了。世德讓恆安也去幫忙,想讓恆安和堂兄堂姐們早些親性起來。


    大嫂見孩子們都忙去了,係上圍裙,開始張羅晚飯。


    小柳紅見了,哪裏肯把自己當成客人?跳下炕去,跟著下了廚房。大嫂勸她迴屋歇著,說他們一路奔波,累了這些天,得好好歇幾天,才能解過乏來。


    小柳紅嘴上說不累,進了廚房,就動起手來。好在逃難路上,曾給人家當過仆人;在成都時,又親自操持家務多年,灶台上這些活兒,也是輕車熟路了。


    看妯娌幹起活兒來,手腳伶俐,一點兒也不像大城市裏嬌慣的女人,大嫂心裏喜歡,說了些誇讚的話。


    小柳紅見大嫂處世圓滑,說話周密,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便收住舌 頭,小心應對,不敢敞開心扉,生怕言語不當,讓大嫂挑了禮兒。


    世德和世義盤坐在炕上,一邊喝茶,一邊嘮嗑。


    “大哥的律師事務所,生意還興旺嗎?”世德問道。


    “咳,歇業了。”世義說道。


    “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世義歎氣道,“小鼻子一投降,機關就停了擺,蘇聯紅軍來了,咱們這兒,現在又成蘇軍占領區,小鼻子的機關,就成了偽政權。


    “機關裏的大小頭目,已成了戰俘,被蘇軍關押起來,機關的辦事員,都被遣散迴家;你想,法庭都給關了,誰還會找你打官司呀?”


    “那蘇聯人,就不搞管理了?”世德問道。


    “倒是組織了一夥人,成立了臨時政府。可眼下世道大亂,誰還會正心去管事?現在實際上,是無政府狀態。”世義歎息道。


    “孩子們現在都幹些什麽?”


    “幹什麽?”世義又歎息道,“也沒什麽好幹的,在家呆著;恆榮前年下了學,我想讓他到我的事務所裏幹,我年紀也大了,腿腳也不利索,力不從心了,合計讓他去幫我,將來好接過這攤子。


    “不想這孩子心性高,看不起律師這一行,說律師像長舌婦似的,整天在是非人之間撥弄是非,太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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