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半個月,世德一家三口,到了成都。


    成都是一座安逸的城市,街道不寬,房舍擁擠,市民們平日喜好把家中幾案,搬到街上屋簷下,邊上擺著幾把竹製的坐凳躺椅,幾個人坐成一堆,或品茶,或吸煙,或打牌,或擺龍門陣,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在這裏,絲毫感覺不到,此時千裏之遙的盆地外麵,同胞們正在經受戰火的煎熬。


    世德兜裏,隻剩下從西安那邊帶來的幾千塊錢,路上花銷仔細,精心護著錢袋子,到了成都,這幾千塊還在,卻不敢租住像樣的房子,隻好在城西青羊宮前的燒鍋巷,租下一間小房子,好歹把家安頓下來。


    家中現在添了丁口,手中錢又不多,小柳紅自然就克服了大把花錢的毛病。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沒有社交圈裏人可以走動,成天守在家裏,勤儉持家,照應世德和恆安。好在逃難這一路上,什麽苦都吃過,現在做起家務,心裏也沒有委屈。


    侄子恆安眼看過了發蒙的年齡,再不上學,怕要荒廢了。到了成都,世德急急忙忙在青羊宮後,給孩子找了所國立小學,讓孩子入了學。


    恆安是恐懼和磨難中活下來的,膽小如鼠,習慣於逆來順受,凡事中規中矩,這就討得了老師的喜歡,很是中意這個外省逃難來的學生。


    好在這孩子並不像他父親小時那樣厭學,愛學習,老師布置的功課,都能很好地完成,學業自然不錯;迴到家裏,也從不讓世德夫妻操心,沒過幾天,小柳紅就喜歡得把他視如己出。


    現在日子安穩,家中順心,世德很快又恢複了到街上瞎逛的雅興,白天恆安上學,趁小柳紅在家收拾家,他就跑到街上,四處閑逛。四川人說話,句中多帶長音,聽起來抑揚頓挫的,個個都像長官訓導下屬。


    世德輕易不和當地人交談,隻是一個人四處走走。


    一天上午,世德走到青羊宮前,遠遠看見山門前圍了一堆人。


    世德湊上前去看熱鬧,隻見一個江湖郎中,身後掛著一張虎皮,地上擺出虎骨、犀角等名貴藥材,坐在地上,一手搖著鈴鐺,嘴裏不停地給人唱卦占病。


    任何問病的人,隻消報出病人的生辰八字,這郎中就能唱出病人的病情,而後根據病情,給你配出一方良藥,保你藥到病除。


    人群中,不時有人咋咋唿唿上前,報出家裏病人的生辰八字。江湖郎中聽過,一邊手搖鈴鐺,一邊咿咿呀呀,用蜀地方音,唱出病情;問病的人聽了,一臉的驚訝,慨歎道,“先生真是神人哦,說的一點兒不差。”


    賣藥郎中聽人誇讚,也不客氣,放下鈴鐺,從地上擺放的藥材中各取一些,拿毛紙包好,說出價錢;來問病的人也不計較,從兜裏掏錢,遞給江湖郎中,取過藥離開,邊走邊說,“真是活神仙,真是活神仙。”


    世德一眼看出,這些人在玩街頭竄騙的小把戲,隻是一時還沒看出就裏。惺惺相惜,世德來了興趣,打算摸清這些人的門路。


    正巧這時,世德感到後衣襟被人扯了一下,迴頭看時,正是剛才看過病、取了藥的那人。那人給世德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過來一下。世德正要探究這種小把戲的門路,見有了機會,便跟著那人過去了。


    走不幾步,那人停下,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哥,這先生太神了,把我爹的病,說得一點不差。


    “我爹病在床上幾年了,老是沒討著對症的藥,幸虧今天遇上這麽好的先生,我想再買一副藥,可這神醫有個毛病,他說,他的藥,一副就中,不消第二劑;可我有些不放心,一旦錯過這個機會,上哪裏去找這麽好的神醫呀?


    “我看你老兄,不像是來問病的,想求你去幫我再買一副,成嗎?”


    世德樂得摻和這事,痛快地答應了,說道,“我剛才聽說,這位先生看病,是要知道病人的生辰八字的,敢問令尊的八字?”


    “我爹的八字是庚子年陰曆十八。”那人隨口說道,便把買藥的錢交與世德。


    世德接過錢,重新擠進人群,趁江湖郎中唱完一個人的病情,剛包好一副藥,收了錢,付了藥。世德趕緊說道,“神醫,家父患病多年,臥床不起,求神醫給看看。”


    江湖郎中看了世德一眼,問道,“令尊的生辰八字是?”


    世德把剛才那人教他的時辰報了出來,神醫聽過,閉上眼睛,手搖鈴鐺,唱了起來,唱出的病情,和剛才求他幫著買藥那人說的,一點兒不差。


    病情唱完,開始配藥。


    隻是收錢時,剛摸到世德的錢,眼睛就像受到驚嚇的公雞,看了世德一眼,斷然說道,“你這老兄,太不地道,剛已買過一副藥了,怎麽又來買哦?難道天底下,就你一家有病人不成?


    “本山人行遊江湖,濟世救民,賣你一副,已經足夠用的了,怎麽還要來買,浪費我的藥材?”


    世德眼見讓神仙看破,趕緊辯解道,“神醫搞錯了,我真的是剛買第一副藥呢。”


    “哪個會錯呢?”神醫冷眼看著世德說,“你這錢,分明剛才從我手上過的嗎,哪裏會蒙得了我?”


    見神醫說出這話,求世德買藥的人,趕緊擠上前來,替世德哀求道,“神醫莫發火嘛,這事真的不怪這位先生,是我想再求得神醫的一副藥,求這先生替我來買的,不想瞞不過先生的法眼,是我對不住神醫,莫怪這位先生。”


    一堆人聽到這裏,嘖嘖稱奇,都信了神醫的法力,便有人動了心。


    這時,一個漢子上前說道,“神醫先生,我娘有個毛病,看你曉得不曉得,你若說得出,便是個好角色,這藥我就買了。”


    “請報上令堂大人的生辱八字。”神醫木然坐在地上,冷言說道。


    那漢子剛要報出病情,猛可裏,讓人群中一個戴禮帽的小個子打斷了,“且慢!”


    眾人看時,這小個子男人,短臉尖下頦,兩眼奇大凸出,打眼一看,像蜻蛙。


    蜻蛙眼站在神醫麵前,對剛才問病的漢子說道,“先別聽這先生自說自話,你先把令堂大人的病情,說給我聽聽,我來當你的裁判,考他一考,若是準時,你再買,免得你倆在這裏一說一唱,別人還以為你倆在做局呢。”


    那漢子聽蜻蛙眼說得有理,便跟蜻蛙眼一道走了出去,走了幾步,在人群外停了下來。蜻蛙眼背對人群,聽那漢子悄聲告訴他母親的病情。蜻蛙眼背著手,後背正衝著神醫,手指不停地變化著各種手勢。


    世德迴頭一看,見神醫正兩眼盯著蜻蛙眼的手勢,心裏就明白了一切:敢情這神醫的神秘,全在蜻蛙眼的手上,蜻蛙眼剛才故意說出這話,就是為了把問病的漢子調出人群。


    當那漢子把自己母親的病情告訴蜻蛙眼時,蜻蛙眼就用手語,把那漢子的母親病情告訴神醫,這種手語,是騙子自己設計的,外人根本無法識別。


    神醫依據手勢,再給那漢子唱卦占病,豈有不準之理?而先前自己被人找出去,求著幫忙買藥,隻是騙子們為他們行騙做些鋪墊,目的就是為了讓看熱鬧的人,死心塌地信他們。


    果然,過了一會兒,蜻蛙眼和那漢子迴到人群裏,蜻蛙眼笑著對神醫說道,“行了,你唱吧,我在一旁聽著,看你唱的準不準。”


    神醫得話,手搖鈴鐺,閉著上眼睛,咿咿呀呀地唱起,一曲唱完,聽得問病那漢子兩眼發直,連聲說道,“準!準!”說著,從兜裏掏出錢,把一包藥買走。


    看到這裏,世德心中暗笑,覺得這些人為了得些蠅頭小利,費盡心思,想出這種機關繁瑣的局來,也真是難為他們了。想想在老家時,父親曾告誡過他,說是“小騙躥於市,中騙坐於室,大騙遊於官。”


    如今看來,果然不假。而且越是小騙,往往越有背於道,盡幹些令人不齒的齷齪事,傷天害理,叫人詛咒。


    這樣一想,世德便想拙弄一下這群騙子。


    過了一會兒,當蜻蛙眼故伎重演,又將一個老者帶出人群時,世德也跟了出去,端量一下蜻蛙眼和神醫之間的位置,在距蜻蛙眼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到了他和神醫之間的直線上,擋住了神醫的視線。


    不料隻站了一會兒,剛才求世德買藥的那人,就急忙過來,摟著世德的肩膀,將世德推出神醫的視線,附著世德的耳邊說道,“老哥是道中人,拜托給兄弟們留碗飯吃,中午請老哥喝酒,成嗎?”


    世德隻是衝那人笑笑,並不言語,二人又重新迴到人群中。


    世德在人群中又看了一會兒,覺得這夥人的伎倆,不過爾爾,便失了興趣,打算離去。剛走幾步,就聽背後有人喊他,“先生請留步!”


    世德迴頭看時,見還是上午求他買藥的人在喊他,“先生要走嗎?”那人追過來,問道。


    “有事嗎?老弟。”世德停下腳步,問那人。


    “剛才小 弟說過,中午要請先生喝酒的,哪裏會不算數呢?”那人說道。


    “免了吧,”世德笑了笑,說道,“我看弟兄們也不容易,不勞破費了。”


    “嗯!先生哪能這樣小瞧人呢?”那人說道,“我兄弟們再窮,請先生吃頓飯的錢,還是有的。”說著,迴頭衝著圍在一起的一群人,喊了一聲,“吃飯嘍。”


    一群人聽了,幫著收拾了地上的東西,紛紛跟了過來。


    世德衝那群人看了過去,心裏著實吃了一驚,原來這丁點小局,他們竟有七八個人攙和,設局的人,估計就是纏著要請他吃飯的這人。


    見他們人多勢眾,硬是推辭,怕觸犯了他們,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世德客氣了幾句,跟那人去了。


    成都人講究亨樂,街上小吃甚多,各類菜館,林立街市。那人找了家菜館,讓世德進去,選了個僻靜處坐下,跟著,後麵就有六七個人,陸續進來,圍坐桌邊。


    世德看時,這些人,差不多全在賣藥攤上見過。可見這群人,平日在這裏設局賣藥,絕不止一兩日了,本地人一準不會上當,專套生人罷了。


    “老哥尊姓大號怎麽稱唿?”邀他吃飯的那人坐下,問世德。


    “兄弟姓甄,名有德。”世德不明這些人的身份,信口編造了個名字,“敢問兄弟貴姓?”


    “小 弟姓朱,賤號小富,”那人說,“一眼看去,便知甄兄是道中高人,我兄弟幾人,一向仰慕道中高人,今天有幸邂逅,甚是運氣,聊備薄酒,為先生接風,還望先生不要見怪才好。”


    聽這人談吐風雅,看他行事也謹小慎微,應是道中人,隻是上午見他們做的局,實在不敢恭維,為些蠅頭小利,搬出無窮機關,真是好笑。


    轉念一想,江湖上曾有句諺語,說川人在川是條蟲,川人出川是條龍,這幾個人要是能帶他們出去闖闖,什麽大局做不來?這樣想來,世德就有了交結他們的意思。


    為要拿住他們,世德弄起玄虛,並不和那人正麵應答,隻冷冷地掃了桌邊坐著的人一眼,問道,“朱老弟在道上走了幾年?”


    “甄兄高看小 弟了,”朱小富說道,“小 弟隻是道聽途說一些伎倆,和幾個兄弟混在一塊兒,在街上弄點錢花。當地人把這種把戲,叫作叉棚,哪裏有什麽上道不上道的說法?”


    世德聽過,想想上午所見,也覺得他說得在理,卻不明說出心裏的想法,隻是客氣道,“我看兄弟們行事審慎,布局嚴密,也該是道中人了,不經師承,哪得做得這般熟絡,兄弟們真的沒入過師門?”


    “小 弟指天發誓,”朱小富站起身說道,“我這些弟兄,哪一個要是入過師門,就叫他出門見死。”


    世德笑了笑,讓朱小富坐下,讚許道,“若是真沒入過師門,弟兄們能把局做成這樣,實屬不易。”


    說話間,酒菜上來,朱小富給世德倒了酒,一圈人就聲聲師傅地給世德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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