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飛聽了,驚得把剛剛喝到嘴裏的茶水,又吐迴杯裏,看了甄永信一會,問道,“甄兄不是在開玩笑吧?”


    停了停,又說道,“那小鼻子的監獄,牆高基深,電網密布,全是日本憲兵把守,飛鳥不入,插翅難逃啊。再說了,你也該清楚,現在咱們是亡國之人,日本人在這裏設的法院,其實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對中國人的審判,哪裏有什麽公理可言?平日根本就不許犯屬探監,你如何靠得近呢?”


    甄永信知道,盛世飛膽小怕事,怕掛連著自己,故意拿這些話來嚇唬他,讓他知難而退,也為自己後退脫身留下借口。


    看到了這一點,甄永信也不強求,放下 身份,說起軟話,“世德畢竟是我的兒子,不管犯下什麽大案,卻也不能斷了我們父子親緣。世飛兄說小鼻子監獄看守森嚴,這一點,我信。可監獄再嚴,裏麵也總得有中國雜役吧?今天我來找世飛兄,就是求世飛兄幫我打聽打聽,看能不能找到什麽門路,讓我得到世德一個口信也行。一應費用,全在我身上。”


    “咳,甄兄把話說哪兒去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還講什麽錢不錢的?”盛世飛一邊嗔怪甄永信,一邊皺著眉頭思忖一會兒,說道,“哎,你還別說,還真有這麽一個人,能幫甄兄了卻這個心願。這個人姓錢,名研開,原先是大連法院刑事庭長,前年有人舉報他受賄,後來查無實據,就被改派到旅順大獄,做了典獄。你去找他,興許會有些辦法。”


    “世飛兄與他交情如何?”


    “還好,素常有些業務交往。”世盛飛說道。


    “那就麻煩世飛兄替我寫一封信,我帶著去找他。”


    “不用,”盛世飛說道,“你就這麽去找他,什麽也不需要帶,找到他,提起我就行了。”


    甄永信知道,盛世飛怕事情辦得不妥,會掛連到自己,為自己留了後手,所以才不肯替他寫信。


    好在世態炎涼,甄永信也見慣了,便不在意,起身要走。盛世飛本要留他吃飯,見他堅持要走,也不十分強留。


    迴到家裏,已是入更時分,城牆上的更樓裏,不時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兒子世義見爹迴來,才放下心來,問道,“爹上哪兒去了?”


    怕世義擔驚受怕,甄永信隻淡淡說了句,“到街上走走。”他原本想問問世義,當初替世德打官司時,究竟為什麽,才沒給世德聘請小鼻子律師?


    轉念一想,這樣一問,勢必會讓世義多心,父子間平添了許多生分,何況眼下自己已是兒孫滿堂,妻子生前,已把房子分給了世義,現在自己住在這裏,雖說還是一家之主,日日享受一家的孝敬,可一旦要是和世義一家鬧生分了,兒子一家不理自己了,那時,必將生出許多事端。


    想到這裏,便裝著什麽也不知道,迴屋睡下了。


    早晨起來,甄永信說,這些日子,在家待著煩悶,要出去走走,想到大連去看看光景。


    “晚上不迴來了?”世義問道。


    “看看再說。”甄永信說道,“時間寬餘,就趕迴來;要是時間不寬餘,就在那裏住一宿。”


    看父親天天在家裏呆著憋悶,世義心裏也不是滋味,現在見爹要出去散散心,覺得也挺好,就吩咐媳婦給爹帶點錢,路上好用,又囑咐道,“你可別在外麵呆得時間太長了,叫我們不放心。”


    “不會的,”甄永信說道,“我有零錢,你們的錢,也不寬餘,自己留著用吧。”


    話雖這麽說,兒媳婦還是把十塊大洋揣進公爹的兜裏。


    眼見兒子、兒媳婦這麽孝順,甄永信覺得,自己昨晚在盛世飛家,曾疑心過世義不作為,真是冤枉世義了,幸虧迴家後沒把口風露出,不然,父子間的隔閡,不知幾輩子才能彌合。


    甄永信到旅順時,已是中午。顧不上吃飯,直奔大獄去了。


    大獄在白玉山下。到了大獄門口,果真像盛世飛說的,高牆電網,飛鳥難入,四圍是日本憲兵把守,戒備森嚴。甄永信不通日語,站在大門外,不敢上前和日本憲兵搭話。


    過了一會兒,從旁邊的小門裏,走出一個老頭,裝束與日本憲兵不同,甄永信猜測,這人應是監獄裏的中國雜役,便放開膽子,上前搭話,果然,老頭聽得懂。


    “什麽事?”老頭冷眼盯著甄永信問道。


    “我要找你們的錢獄典長。”甄永信邊說,邊掏出一封昨晚他摹仿盛世飛的筆跡,寫給錢獄典長的一封短信,交給那老頭。


    老頭接過信,讓他在外麵等一會兒,轉身進到裏麵。


    一會兒功夫,老頭帶著一個人出來,向甄永信指了指,說道,“喏,就是他。”


    甄永信向那人看去,但見那人身材短矮,麵色鐵黑,單眼皮,小眼睛,顴骨上凸著橫肉,猜想,這人就該是盛世飛說的錢研開。


    錢研開走到甄永信身前,問道,“你姓甄?”


    甄永信笑了笑,點頭說,“正是。”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錢研開又問道。


    看錢研開言語冷硬,神色威嚴,一臉公事公辦的架勢,甄永信心裏多少有些失望。可是已經來了,隻怕這是救出世德的最後一個機會了,便不想錯過,壯著膽子,放低聲音說道,“世飛兄托我給你帶來一點東西。”


    不料此話一出,錢研開臉上立馬解凍,露出笑來,甄永信見了,心裏便有了底,覺著世德有救了。


    錢研開笑了笑,說道,“世飛兄真是太講究,我倆誰跟誰呀?真是的,還帶什麽東西呢。”


    “這裏不方便,請錢獄長借一步說話。”甄永信緊跟著說道。


    錢研開頓了一下,對甄永信說道,“你稍等一下,我迴去交待一下就來。”說完,迴到大門裏。


    大約一袋煙功夫,錢研開又從大門裏推了一輛自行車出來。二人順著大道,一道往前走了一段路,拐到一個街角,甄永信問道,“錢獄長可知,這附近有什麽像樣的好飯店嗎?”


    “前麵的望海樓就不錯。”錢研開向前麵的一座酒樓指了指,說道。


    二人就往那邊去了。


    進了酒樓,甄永信要了一間雅座,二人坐下,點了些灑菜。等著上菜的功夫,甄永信見門外無人,從懷裏掏出兩根金條,遞給錢研開。


    錢研開見了,故作驚訝,連忙推辭道,“甄先生,你這是做什麽?”


    甄永信使了個眼神,暗示錢研開不要聲張,小心讓外人聽見。那錢研開果然聽話,不再爭執。


    “錢獄長切勿推辭,”甄永信低聲說道,“這些隻是兄弟的見麵禮,錢獄長收下無妨,兄弟還有一事相求,錢獄長如能成全,將另有十條相送。”


    錢獄長見甄永信說話爽快,辦事周密,猜想他必是道中之人,便收下金條,問道,“甄兄有話,但講無妨,隻要小 弟力所能及,定會玉成其事。”


    甄永信把嘴戳到錢研開的耳邊,低聲說道,“犬子甄世德,前些年在街頭滋事,打傷了一個日本人,不料被日本人課以重刑,眼下就關在錢兄這裏。”


    “噢,這麽說,甄兄就是甄世德的父親嘍?”錢研開晃然明白了,驚歎道。


    “正是。”


    “對上了,對上了!”錢研開說道,“這年輕人是冤了些,我剛來時,調閱宗卷看後,也覺得罪不當罰。可甄兄也該知道,眼下咱們這裏是日本人的天下,又能奈之如何?不知甄兄此次找我,想讓我幫做什麽?”


    “救他出來。”甄永信說得斬釘截鐵。


    錢研開聽罷,故作驚訝,看了甄永信一會兒,說道,“這怕不易吧。甄兄也看見了,這所監獄,牆高基深,又是日本憲兵把持,要想往外撈人,真比登天還難。”


    “所以才找到錢兄,求錢兄幫著想辦法。”怕錢研開漫天要價,甄永信點了他一句,說道,“我在江湖上,曾聽人說過,監獄之中,可以花錢雇人代替服刑,連死囚也可出錢找人替代的。”


    見甄永信也熟知些獄中玄機,錢研開故意推托道,“甄兄所言,在中國人管治的監獄裏,確實常見;可這裏是日本人的監獄。小鼻子辦事,愛較真兒,不像咱們中國人這樣好通融呢。”


    “照錢兄看來,就沒有一點辦法?”甄永信緊跟著問道。


    錢研開一手插 進兜裏,拿手摩 挲兜裏的金條,一手撚著胡須。一個主意還沒想出,他們點的菜就上來了,二人開始端杯吃起酒來。


    吃了一會兒,錢研開說道,“我倒有個主意,就是牽涉的人太多,挺費事兒的。”


    甄永信聽出,錢研開是在變著法兒勒他,好在眼下錢不是問題,救人要緊,便不再猶豫,開口道,“錢兄但做無妨,花多少錢,說一聲就是了。”


    錢研開聽甄永信放出這話,便不再猶豫,沉吟片刻,說道,“怎麽也得再加五條,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一點問題沒有!”甄永信當即表態,“什麽時候要,錢兄給個話兒,我隨身帶來就是了。”


    “你看啊,”錢研開放低聲音說道,“這事,我打算這麽辦,現在監獄裏人滿為患,關押了近五千號人;小鼻子又忒小氣,不想再擴建獄室。獄中人多,飲食不好,常有囚犯瘐斃牢中。


    “獄室中 出了死人,通常要通知駐監的日本法醫驗明,而後就用監獄裏的驢車,拉往後山的亂葬崗扔掉了。


    “那小鼻子法醫,平日住在獄裏,好喝幾口酒,和我挺投緣,到了時候,趁我請那法醫喝酒的當口,讓令郎裝死,我讓法醫隨便開具一張死亡證明,讓兩個雜役,把令郎拉往後山亂葬崗上扔掉,到時候,你在那裏等著,給令郎換身衣服拉迴家,這事就算做成了。”


    甄永信聽了,直想離席給錢研開跪下磕頭,又怕錢研開看透他的心思,趁機獅子大開口,便穩了穩神兒,像正在商談一筆生意一樣,問錢研開道,“錢兄看,我什麽時候把錢帶來?”


    錢研開知道,甄永信是在問他具體的行事時間,幹咳了一聲,說道,“咳,現在的人哪,都很實際呢,見錢幹活,無緣無故,誰肯擔著這麽大的風險,替別人出力?這事,就看甄兄急不急了,甄兄要是著急呢,明天就可以做;要是不急,等幾天也行。


    “可有一點,甄兄得向我保證,令郎出去後,不能再呆在小鼻子的地盤上了,一旦再讓小鼻子逮著,他自己倒黴不說,還要連累我們也跟著遭殃。


    “不知甄兄能否保證這一點?能成,咱做;不行,趁早說出實話,免得到時候一塊兒遭殃。我可是看在盛庭長的麵子上,替甄兄冒這個風險的,一旦走了水,你們盛庭長也脫不了幹係的。”


    “這個,請錢兄盡管放心,”甄永信指天起誓道,“犬子一旦出來,我保證讓他遠走高飛,永不迴來。”


    當下,二人合計了交接的細節,當天下午,甄永信又乘火車返迴金寧府。


    進了城,甄永信沒迴家,徑直到了西城徐二家裏。


    徐二早已成了家,平日還是以趕馬車為生。見甄永信來了,徐二吃了一驚,嘴上埋怨道,“哥這些年去哪裏啦?一點音信也沒有。”說著就往家裏讓。


    甄永信見徐家院子裏有些髒亂,站在門口推托說,“不了,哥還有事呢,急著迴家。哥來問你一聲,明天給哥出趟車,行不?”


    “哥說的什麽話呀?”徐二說道,“哪有什麽行不行的?哥要去哪兒,吱一聲就行,還商量什麽?”


    “我明天要去一趟旅順,一早天不亮就得動身,你給牲口多備些草料帶著。這是車腳錢,你先拿著,不夠,哥再給你些。”甄永信說著,便把早晨兒媳婦給他帶在身上的十塊大洋,遞給徐二。


    徐二像怕燙手似的,直往後躲,嘴裏埋怨道,“哥,你這是幹什麽?一年到頭不用我一次車,今兒要用一次,還要給錢,又給這麽多錢。要這麽說來,我欠哥的,多暫才能還清?”


    “一碼是一碼。”甄永信嗔斥徐二道,“你靠拉腳吃飯,哥現在手頭寬餘,就算給你些零花錢,算得了什麽?快拿著,等多暫哥要是落了露,你再幫哥。別再磨嘰了。”


    徐二還要爭持,甄永信一把將錢塞進他懷裏,囑咐道,“明天一早去接哥,晚上早點睡吧。”說完,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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