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刁鬥醒了酒,咧著嘴對那宗和說,昨晚喝大了。


    那宗和也不在意,說上午要去拜會一個朋友,擔心刁鬥一人留在世仁這裏會穿了幫,吩咐琪友帶刁鬥到江邊去逛逛。


    中午,那宗和迴來,說找到了朋友,刁鬥的事,已經談妥,晚上要在裕隆興宴請那位朋友。


    在家臨走時,魏老太爺已交待過刁鬥,凡是和公子為了他的事,請客吃飯這類的應酬,刁鬥都要上趕子出錢。所以,今天剛聽那宗和把話說完,刁鬥就自告奮勇道,“晚上的酒席,我來請。”


    當晚,在裕隆興的二樓包間裏,那宗和請的客人早早到齊了,其實都是世仁的一群朋友。酒席擺上,又是一番胡吃海塞。


    吃飯時,和公子把客人一一介紹給刁鬥,指著一微胖的男子,告訴刁鬥說,“這位高先生,和你表兄魏公子一樣,日前也到京城運動過,現在補得江蘇海陽知事,不日就將赴任。


    “我已把你的事,和高先生說過了,高先生也答應了,改日 你和高先生一道去海陽赴任就是了。隻是人事部最近下發了通知,要求國家公務員至少要高小文化程度才行。你現在沒有文憑,高先生在 上海人脈廣泛,能幫你買到一張文憑,價錢也不貴,隻三百塊大洋。你看這事……”


    刁鬥幾乎想都沒想,解 開係在腰間的包袱,取出錢來,交給那宗和。


    那宗和清點了錢數,又把錢如數交給了姓高的客人。


    姓高的客人也不客氣,收起錢來,說了些官場的為官之道,囑咐刁鬥走進官場,通常先從職員做起,曆練自己,慢慢再步入仕途之類老生常談,聽得刁鬥如遇知己。


    又過了一天,和公子找到刁鬥,說高先生那邊正準備履新,大多事務已準備就緒,隻是履新後的人事安排,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按說呢,安排機關公職人員,公事公辦、照章辦事就是了,可眼下官場不潔,市儈習氣太盛,請托之風,屢禁不止,難以杜絕,現在到高先生家說情求托的人,都快把門框擠碎了,沒法兒,高先生不得不論價用人,要是你隻想當一般的職員的話,那也就罷了,看在我的麵子上,不需要再格外花錢;要是你想當個科長什麽的,沒辦法,求情的人太多,隻好論價排序,價高者得。不知刁鬥兄弟是什麽意思?我今天特地來問一問。


    “當一個科長,得花多少錢?”刁鬥聽了,眨巴了一會兒眼睛,問道。


    “聽高先生的意思,至少也得五百。”和公子應道。


    “五百就五百,”刁鬥當即發話,“我想當科長。”說著,解 開腰間的包袱,取出五百塊大洋,交與和公子。


    三天之後,高先生突然跑來,找到刁鬥與和公子,對和公子說道,“我剛從南京迴來,省政府的委任狀,後天就要下發了,按官場慣例,門包費總得三百塊,這些日子,我身上的錢全都用去打通關節了,現在手頭空空,該如何如是好?”


    和公子聽了,一臉的為難,喃喃道,“我這次南來,身上帶了些盤纏,僅夠車船開銷。”停了停,又對刁鬥使了個眼色,刁鬥領會了,就隨他一同走出屋子。來到門外,和公子對刁鬥說道,“你就先借他三百塊,先作應急用唄,等到了任上,不出一年,就可收迴成本。再說了,你將來在高先生的署裏做事,你現在解了高先生的急,將來高先生還能虧待了你不成?”


    刁鬥聽了,提了提腰間的包袱,哭喪著臉說道,“我這裏,現在都空了。”


    和公子聽罷,沉下臉來,思量了一會兒,又對刁鬥說,“你看這樣成不成?我這盤纏裏,還有些錢,先借給你三百兩,給高先生拿去作應急用,你現在就迴蚌埠家中,把這裏的情況跟家裏說一下,再取些錢迴來作不時之需,怎麽樣?”


    那刁鬥當官心切,這次來上海,前前後後,已花了一千多塊,心想一千多塊都花了,哪裏還差這麽三百塊?當下答應下來,連夜乘船迴了蚌埠。


    刁鬥前腳剛走,甄永信就讓世仁到錦江路上又租了間屋子。


    好在搬家挪窩,在這些人身上,隻是家常便飯。當天,一幹人馬就搬到了新居。


    卻說那刁鬥迴到蚌埠家中,喜滋滋地把上海這邊的情況,添枝加葉地對家人吹噓了一通,告訴家裏人,他現在已是江蘇海陽縣衙裏的科長了。


    家裏人聽了,喜不自禁,問他幹嘛不到任上,卻又跑迴家中?刁鬥就把高知事應急需用三塊大洋的事說了一遍,家裏人聽了,一陣的心痛,問刁鬥說,臨上路時,不是給了你一千多塊的盤纏嗎?刁鬥拍了拍腰間的包袱說,“你們不知道,上海可是個大碼頭,每天睜開眼睛就得花錢,帶去的錢,全運動出去了。”


    既然花了一千多塊,得了個科長的職位,好歹豆包也能當幹糧,那一千多塊錢總算沒白花,菩薩都請上了,哪裏還差一柱香?因為這三百塊大洋,擋了孩子的前程,豈不可惜?刁家人便一狠心,從箱底又劃拉出三百塊大洋,交給刁鬥。


    刁鬥帶上錢,日夜兼程,乘船迴到上海,找到淮安路上次來時的住所,卻見大門緊閉。敲了敲門,也沒有人應聲。問了問左右的鄰居,鄰居都說這裏租房的人已經搬走了。


    刁鬥心裏有些懵懂,冷靜下來一想,以為高先生一定是赴任去了,和公子等人也一定是跟著到任上慶賀去了。這樣想時,刁鬥來不及多加思索,匆匆又買了去海陽的船票,急急忙忙趕往海陽。


    行了幾日,船到海陽,下船登岸,刁鬥逢人便問縣衙在哪兒?等找到了縣衙,向門人打聽了一番,得知這海陽縣知事果然姓高,刁鬥便興衝衝地告訴門人,說道,“我就是來給高知事當科長的。”


    看門人見他說話這樣牛氣,也不敢怠慢,領他進了縣衙大院,一同來到高知事的門外,稟報一聲,“高知事,刁科長來見您啦。”


    高知事聽了,在屋裏悶聲悶氣地問了一聲,“什麽刁科長?”跟著走出屋來。


    看門人指了指刁鬥,告訴高知事,“這位先生說,他是來這裏給您當科長的。”


    刁鬥看著這裏的高知事直發愣,怎麽也無法和在上海見過的高知事聯係起來,怯生生地問道,“你真的是這裏的知事?”


    高知事聽了,瞪了刁鬥一眼,忿忿地反問道,“照你看來,難道我是假的不成?”高知事大喘了一口粗氣,罵道,“你要是腦袋沒問題,小心我給你關進大牢。滾!”


    這一句罵,唬得刁鬥兩腿發抖,一邊退下,一邊結結巴巴說道,“我找錯了,我找錯了。”


    出了縣衙,刁鬥才醒過神兒來,確信自己中了騙子的圈套。


    甄永信無法適應上海的生活。最要命的,是上海人家裏沒有廁所,隻有一隻馬桶放在牆角,不用時拿蓋兒蓋上,用時,打開蓋子就方便。往往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屋子裏,弄得人一點食欲都沒有;每天早晨,街口停著糞車,家家戶戶把便桶端去倒掉,接著是用刷子嘩啦嘩啦洗馬桶的聲音,聽了就讓人倒胃口。


    初到上海時,世仁還能陪著爹四處走走,沒事時,和爹說說話。日子一長,就和自己的一幫朋友混到了一塊兒,漸漸把爹扔在了一邊。那宗和到了上海,也如魚得水,成天和世仁他們混在一處,不再像在京城時那樣,每天提著好吃的,來陪甄永信說會兒話。現在隻有琪友,天天和甄永信在一起。


    一來是琪友的年歲,比世仁他們都大些,看不慣世仁他們平日裏的胡亂作為;二來是甄永信在身邊,讓他總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而甄永信呢,一路上也因為有琪友在身邊,收斂了不少,不敢做出什麽輕薄的舉止。


    這一老一少,兩個大男人,像兩麵對照的鏡子,彼此監督著,各自在心裏約束著邪念的衝 動。世仁他們就不一樣了,雖說不敢當著甄永信的麵兒胡來,可是,根據他們每天迴來時的一臉倦頓,甄永信還是能推測出他們私下裏,背著他,都幹了些什麽。


    兒子大了不由爹,甄永信隱隱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兒子世仁。雖然現在自己依然天天守著世仁,而世仁,卻正像河岸邊一條斷了纜繩的小船,在他無奈的視野中,漸行漸遠……


    偶爾從世仁和同夥的談笑中,甄永信能判斷出他們正在做的,是些什麽事情,手段有多殘忍,往往讓他心驚膽顫。有時,他想拿“江相派”的戒規提醒孩子們收斂些,不想每次他的話剛出口,世仁嘴角就露出不屑;或是說些不相幹的,把他的話擋迴;或是找一個借口,匆匆走開,令甄永信陷入失落無奈之中。


    想想這些年,為了尋找世仁,他幾乎是義無反顧,寢食難安。如今找到了兒子,就在兒子身邊,他卻覺得心裏依舊寢食不安。


    慢慢的,甄永信開始想家了,而且這種感受,越來越強烈了,甚至就像當初要找到世仁那麽強烈。


    他惦記著二兒子世德。


    世德今年二十四了,中學早已畢業,不知現在幹些什麽?他早已過了成家的年齡,也不知現在結婚了沒有?要是成家了,媳婦是哪裏的人?誰家的姑娘?爹不在身邊,婚禮辦得是否體麵?世義的腿腳不好,現在不知比原先加重了沒有?世義媳婦怎麽樣了?兩口子要是沒有什麽毛病,該有孩子吧?不知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玻璃花兒眼妻子的眼疾,比原來更重了吧?頭上的白發,也該比原先多了些吧?這一點,看看自己的頭發,就該知道,離開家時,隻兩個鬢角有些花白,現而今,差不多是滿頭白發了。


    “琪友,”一天,趁世仁他們不在身邊,甄永信冷丁問了琪友一句,“想家嗎?”


    “想!”琪友幾乎本能地迴答道。


    “好吧,”甄永信懶怏怏地嘟囔了一句,“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聽說父親要走,世仁有些生氣,埋怨道,“爹,你看你,才來這兒幾天?就急著要走,在我這有吃有喝,玩的地方也比家裏多得多,也沒人惹著你,哪一點不比家裏好?”


    甄永信聽了,苦笑了一下,說道,“爹有三個兒子,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


    世仁聽了,不再說什麽,停了會,又望著琪友說道,“琪友大哥幹嘛也走?大上海難道比不上哈爾濱?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幹吧。”


    不待琪友答話,甄永信搶過話來說道,“你琪友哥都二十六了,早該成家了。這些年陪我四處找你,耽擱了多少年?”


    “咳,”世仁歎了一聲氣,說道,“結啥婚呀?我手裏有這麽多姑娘,琪友哥隨便挑一個,先玩著唄。”


    甄永信聽了,臉皮脹得說不出話,隻拿冷眼盯著世仁,像突然不認識了自己這個兒子。


    世仁立馬明白,自己說話冒失,觸犯了父親,趕緊低下頭,不再言語。


    “世仁啊,”停了一會兒,甄永信走過去,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臨走了,爹送你一句話,你記著,保管有用:凡事都有一個道,順道者昌,逆道者亡;背道而行,不能長久啊。”


    頓了頓,怕世仁不能理會,又說,“天賜人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給規定了個‘道’,你們‘江相派’的山規,我想也不該隻是為了應景而立,你還是記著吧。爹這次離家尋你,就是因為你一小任性無束,行動自由慣了,自恃聰明,卻不懂得聰明往往又會反被聰明誤的道理,讓爹放心不下啊。”


    “行了,爹,我以後改了就是了。”世仁低著頭應付道。


    “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啊。”甄永信說道,“隻怕你積習已久,難以自克,爹這次來,本打算帶你迴家,留在身邊束縛著你,父子相守度日,你卻執意不肯。兒子大了不由爹,也隻能指望你好自為之。”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帶著琪友上了路,臨上船時,世仁要給他些盤纏,甄永信堅辭不要,隻勸兒子小心行事,別讓他在家中掛念。


    世仁點頭稱是。


    甄永信猜想,兒子雖嘴上答應,實際上未必能做到,眼下父子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心頭一陣發酸,哽咽著說了一句,“兒啊,爹隻求你做一件事,你能向爹發誓,保證做到嗎?”


    “什麽事?爹,您說吧,我保證做到。”世仁說道。


    “自今往後,每到月底,你都給爹寫一封信來,讓爹知道你的行蹤。”說到這裏,甄永信停下話來,平了平心氣,接著又說道,“爹老了,怕再也不能千裏尋你來了,說不準哪一天,一個掉頭,就去了另一世界。爹隻巴望著,在還有一口氣時,能知道你的行蹤,就知足了。爹也知道,你書底兒不厚,不要你多寫,每迴隻幾個字就行,成嗎?”


    “爹放心吧,”世仁眼圈也有些發紅,咬了咬下嘴唇,輕 輕 點了點頭,說道,“我每月二十八號,保準給你寫信。”


    聽完世仁這句話,甄永信轉身帶著琪友,登上江輪,取道漢口,改乘火車到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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