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知道,這是船家在耍滑頭,趕客人們下船。三個人隻好灰溜溜地下了船。


    重新上了碼頭,甄永信垂頭喪氣。心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麽晦氣?要不,怎麽會這般招賊?短短幾年,先後兩次栽在小叫花子手裏。上迴在吉林,栽在小叫花子手裏不說,險些把命搭上;這迴又讓小叫花子同夥,把三個人的盤纏摸光了。


    那宗和瞪著鬥雞眼,往碼頭上的人群裏掃來掃去,指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小叫花子,把失去的盤纏討迴來。按他的經驗,這時隻要能找到那群痞子中任何一人,這筆錢就能乖乖地迴來。隻是偌大的碼頭,哪裏去找?


    “我是不是看上去忒呆?”甄永信問身邊的琪友。


    “瞧姑父,說些啥呢?”琪友說,“賊人要偷,哪裏還管什麽人?他們得便就上手。”


    “可你看,這幾次出的事,小叫花子都是衝著我來的。”甄永信說道。


    “您老這就不懂啦,”那宗和插嘴道,“剛才咱是上了他們的套兒了。現在冷下來一想,我才明白過來,那小叫花子撞您,再下手,那是在探彩,剛開始我以為他是跑單幫的,才一把扭住了他;接著就有人上來勸架,撕 扯 中,對咱仨都下了手。


    “現在仔細一想,可不是嗎?當時那小子跟我說的,就是道上的行話,隻是當時一時心急,沒顧得上多想。現在看來,咱們都讓那些痞子們上了手。”


    甄永信伸手到懷裏摸了一下,看世仁的信件還在,便掏出來說道,“他們沒偷走什麽。”隨手又摸了摸縫在袖頭裏的銀行存折,也硌楞楞,硬硬地還 在 ,才放下心來。


    “那是咱們喊得緊,把他們唬著了,地痞們才沒十分得把。”那宗和用手摸摸腰間,一片硬紙還在,那是在京城時,和跑官的候補知事魏公子換的帖子。琪友摸了下左上襟,縫在裏麵的幾張存折也在,心裏也踏實了下來。


    “此處距上海路途遙遠,沒有盤纏,如何行動?”甄永信問道。


    琪友和那宗和聽了,也不知如何應對。三人相互望望,一時拿不出主意。


    “你倆不是說,存折像早年票號裏的匯票一樣,可以兌現嗎?”甄永信問二人,不等二人答話,接著又說,“咱到銀行去試試,看能不能兌些現錢,那樣,咱就不用再發愁了。”


    兩個年輕人其實也不十分明白,隻好跟著甄永信到街上找銀行。找了一家銀行,三人進到裏麵,甄永信撕開袖頭,取出存折,遞進窗口,說要取錢。


    櫃上夥計接過存折,看了看,又從窗口扔了出來,說這不是他們銀行開出的存折,存折必須到所在行去兌現才行。


    甄永信揀起存折,徹底傻了眼,心裏一急,抱怨起琪友和那宗和,“你看看,當初我要把錢縫在身上,你倆笑話我,說不安全,不方便,不如存在銀行裏,隨用隨取,不光安全,還有利息。這迴倒好,安全是安全了,隻是捧著金飯碗要飯吃,揣著銀子餓肚子,這張破紙兒,這會兒有什麽用場?”


    琪友和那宗和情知甄永信去上海心切,路上遭劫,丟了盤纏,寸步難行,急火攻心,一時說出不講理的混話來,便都管住嘴巴,不敢忤逆半句。


    三個人垂著頭走出銀行,來到街上。眼看日已偏西,腹中饑腸轆轆,甄永信心裏越發焦躁起來。


    “老叔,您老別急。要不這樣行不行?您老先坐這兒歇歇,我和琪友到街上耍耍手藝,賺點飯錢,咱們再上路。”那宗和商量道。


    “像在北京時那樣?在街上做些小阿寶的把戲?”甄永信問道,“可你現在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有,就是有,等靠你耍把戲賺來盤纏,到了上海,也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不的,”那宗和說著,在袖頭裏伸出食指和中指,一夾一夾地向甄永信示意,“讓琪友幫我擋擋風罷了,我去夾幾片兒。在北京時,我和懷寧都練過這活兒。”


    甄永信嚇了一跳,直起身來,當即搖頭說道,“胡鬧!一旦砸響兒了,上海去不成了不說,還要在這兒蹲笆籬,何苦呢?今兒個咱們就是一路討飯去上海,都不能有一點那種想法。再說,我一向討厭那種伎倆,一點文化品味都沒有,和劫匪有什麽兩樣?”


    琪友聽了,心裏也生怯意,不讚成那宗和,插話說,“哎,在北京時,我聽你說過,你要做一個進京跑官的魏公子,做成了嗎?聽你說,那魏公子,就是這蚌埠人嘛。”


    “哪裏做了?”剛才讓甄永信一通數落,那宗和正心裏憋屈,見琪友問他,就嘟著嘴道,“老叔不答應,我哪裏敢做?”


    這句話倒提醒了甄永信,兩眼一亮,問道,“對了,你不是說,那個魏公子,家就住在蚌埠嗎?”


    “是的,”那宗和說,“就住在這裏。”


    “在蚌埠什麽地方?”甄永信問道。


    “這個我倒沒留意,也沒細問他,”那宗和說,“不過也能知道。他和我換帖子時,把家裏住址寫到了背麵,帖子就在我身上。我剛才還摸到了呢。”說完,手伸進懷裏,摸出那帖子,遞給甄永信看。


    甄永信接過帖子,端詳了一會兒,猛一抬頭,臉上輕鬆起來,興衝衝說道,“有了,”甄永信望著二人說道,“咱就到魏老太爺那裏,借些盤纏上路。”


    “咋個借法?”見甄永信說得這麽有把握,琪友問道。


    甄永信把二人招到身前,三人聚攏在一塊兒,甄永信把自己的思路說了一遍。琪友和那宗和聽了,都覺得不錯,便開始行動起來。


    幾個人來到一家飯館,往櫃上借來紙筆,甄永信摹仿魏公子的字跡,以魏公子的身份,寫了一封家書。又往店家要來一個信封裝上,拿漿糊粘好,照著帖子上的地址,寫到信封上,交給那宗和揣好。幾個人就離了飯館,去找轎行。


    “魏公子的表字,叫什麽來著?”甄永信問那宗和。


    “夢晝。”那宗和應道。


    “趁這會兒空閑,你把到了魏家要說的話,在心裏想一想,把能遇到的一些事兒,也想一想,拿不準的地方,咱們再一塊合計合計,待會兒上了轎,再商量就不方便了。”甄永信吩咐道。


    “您老說,見了魏公子他爹,我叫大伯好呢?還是叫老爺好?”那宗和問甄永信。


    “別魏公子、魏公子的叫了,從現在起,你要改口,稱他夢晝兄了。你既和他是拜把子兄弟,見了他爹,自然稱世伯最好。”甄永信囑咐道。


    “見了他媽呢?”


    “咱們北方人,按咱們的規矩,稱伯母就行,你要是想斯文一些,就稱夫人。你的書底兒不厚,說話時穩沉些,不可說得太快,也不可言語過多,要見機行事,最好是他問什麽,你答什麽,留心看我的眼色。”甄永信叮囑道。


    三個人一路商量,到了轎行。租了台四抬大轎,那宗和坐上,甄永信和琪友跟在後麵,和轎夫交代了去向,轎夫們就轎杠上肩,起步出了城,直往駐馬店莊去了。


    約摸下半晌,到了駐馬莊。這駐馬莊是個大鄉鎮,人煙稠密,屋舍挨擠。在街口遇見一家客店,甄永信命轎夫停在客店前休息,自己先跑進客店,找到掌櫃的,報出主人在京城的官職名號,說明來意。


    那掌櫃的是個市井生意人,心想一樁大生意來了,不問三七二十一,笑臉迎出。聽客人說要去探訪本鄉望族魏老太爺,便又媚著臉,搶著走在前麵,給客人引路。


    一路上,甄永信將自己主人在京城裏的勢力吹噓了一通。一時間,駐馬莊人就知道了,魏家來了位京城裏身手通天的貴公子。


    到了魏家大門口,甄永信把主人的身世和魏公子的交情說了出來,門人聽了,趕緊跑進裏麵稟報。


    魏老太爺一聽,倒履相迎。剛出大門,就看見已經下了轎的和公子候站在台階下。和公子見了主人,納頭便拜,口稱世伯,一口京腔,真的是京城裏來人不假,魏老爺子心裏一熱,將客人迎進堂上。一番客套,賓主落了座。和公子斯文地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箋,雙手托著奉上。


    魏老太爺接過家書,一看信封上清秀的柳體小楷,果真是兒子的筆跡。


    拆開信看,前邊一大段,是對家中諸位長親的問候,稱謂恰當,略無不妥;接下來,介紹了自己在京城運動的情況,說是近日在京城交結了人事部次長的和公子,二人緣分相投,已互換了帖子,結為金蘭之交。承蒙和公子出力,補缺一事,已有眉目,委任關文,正在人事部流轉,不日就將下達。


    承蒙和次長的垂愛,惜兒年輕有為,據人事部傳出的消息,這次人事部,恐怕會任命兒子在京畿履新,以便上峰及時考察,將來另有重用。信中說,原本打算在得職之後,與和公子一同還鄉,因為和公子久有去江南覽勝的心願,隻是近日聽到人事部裏傳出這種消息,便打消了與和公子一同返鄉的念頭,和公子怕耽擱兒子的前程,隻好一個人下江南了。幸蒙垂顧,捎去家書一封,聊報 平安,望高堂大人勿念。


    信的最後,捎帶提及,兒子在京城時,盤纏用盡,幸虧和公子接濟,借給兒子四百塊大洋,才使兒在京中應付裕如。見信後,望父親大人替為償還為盼,並另替兒子贈送四十塊大洋給和公子,權作程儀,聊表和次長提攜之恩。


    魏老爺讀畢,心中大悅,當下喊來管家,吩咐打掃客房,安頓和公子主仆一行住下;接著又喊來廚子,吩咐準備最高規格的酒宴,給和公子接風洗塵。


    和公子一時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應付,瞥了身邊甄管家一眼,隻見甄管家微微搖頭,便開口說道,“承蒙世伯錯愛,原本該從命才是,隻是小侄身上還另有事務,不能在此逗留,等來日空閑,再來叨攏世伯不遲,還望世伯見諒才好。”


    “豈有此理?”魏老太爺斷然不肯,堅持勸道,“賢侄遠自京城,千裏迢迢,撲老朽而來,卻又來去匆匆,茶酒不沾,這讓鄉親們如何物議老朽?陋室雖小,卻也不礙賢侄委屈一兩日,權作賞老朽些麵子,如何?”


    殷殷盛情,卻之不恭。見魏老爺子言之切切,和公子抬頭又看了一眼甄管家,見甄管家此時微微頷首,和公子便笑了笑,為難地說道,“好吧,承蒙世伯一片誠意,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隻是世伯大人可要體諒小侄,此次南來,時間傖促,隻能在府上呆兩日,便要南去,望世伯不要再行挽留。”


    “那是當然,一言為定。”魏老伯說罷,賓主暢笑起來。


    隨後又品茶閑談,多半是魏老爺子打聽兒子在京城的一些瑣事。那宗和已與魏公子相交多日,對魏公子在京城的行蹤,了如指掌,又加上對京城裏跑官的路數門兒清,現在應對起來,從容得體,魏老爺子竟絲毫不疑。


    過了一日,和魏老爺子閑談時,魏老爺子滿腹心事地問道,“晚 清的時候,科舉廢止,開科取仕的路子就絕了。現今是民國了,賢侄又是朝中有人,照賢侄看來,現今不經科考,又沒有些書底兒,真的就做不成官了?”


    那宗和聽過,覺著魏老爺子這話中有話,隻是摸不準這話中到底藏著什麽玄機,思忖片刻,應付道,“中國官場,積弊已久,眼下雖是民國,倡導民主法製,可官場陋習,卻是根深蒂固,難以改革,便是晚 清時期,雖以科舉取仕,但每年都有捐官取仕的事例;至於官員暗中操持,流弊萬端,不學而仕之人,累以萬千,更何況當下軍閥各自為政,紀綱鬆馳之秋?”


    “照賢侄說來,現今便是書底兒不厚,使些錢財鋪路,也能走上仕途?”見和公子這樣說了,魏老爺子叮著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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