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友年輕氣盛,能喝幾口,陪著甄永信喝了幾杯。


    吃過飯,女主人收拾了碗筷,三個男人又迴正廳喝茶,談論一番世仁的去處,到底沒談出個頭緒,便又閑扯了些別的事。


    琪友像他父親一樣健談,隻是還年輕,略顯冒失,不如他父親說話那麽中聽,卻能講出一些大實話,加上長相和世仁有些像,雖說初次麵,甄永信卻覺得親性。


    “在鐵路上搬運,累嗎?”甄永信問道。


    “咋不累呢?隨便叫出一件東西,都是二百多斤,一天車上車下的幾百趟,歇工的時候,渾身都快癱了。”琪友抱怨道。


    “那就換個工作唄。這扛苦力的活兒,終不是長久的事。”甄永信說道。


    “剛下學時,有人介紹我到小學教書,”琪友心懷怨氣地說道,“可我爹愣是不讓,說家有二鬥糧,不當孩子王,非逼我到火車站去。


    “年輕力壯的,吃點苦,多攢點錢,免得老了吃苦頭。”寧鳳奎替自己辯解道,“眼下是累些,好在年輕人,能扛得住,等到我和你姑父這個歲數,想去掙錢,都不行啦。”


    “哼,多掙錢有什麽用?”琪友嘟囔道,“錢到了你手裏,還不都得輸光?”


    “這孩子,咋越說越走樣兒?”寧鳳奎嗔斥兒子道,“我還不是想去賺點外快,為了你和你媽?”


    “外財不富窮命人。”話不投機,琪友扔下一句,起身迴屋睡覺去了。


    甄永信聽出,琪友這是對父親嗜賭不滿。


    果然,寧鳳奎有些吃不住勁,脹著臉嗔斥起兒子。


    在廚房洗碗的妻子聽見,奔了過來,到正屋門口,見屋裏隻是丈夫一人在說,便忍住了氣,沒有發作,狠瞅了丈夫一眼,轉身迴了廚房。寧鳳奎見妻子拿眼狠瞪他,也把握火候,停下聲來。


    甄永信就此判斷出寧鳳奎在家中的地位。


    “琪友一天能賺多少錢?”甄永信問道。


    “活兒好的時候,一天下來,總能賺個三十五十的。”寧鳳奎說。


    甄永信聽過,兀然想起自己年輕時走背運時,到老毛子的鐵路工地當勞工的事,心裏滋生出對琪友的同情。


    想到自己現在腰間帶的黃貨,琪友即使不吃不喝,恐怕一輩子都賺不到,便有了要幫幫這年輕人的想法,借機對寧鳳奎說,“哥,我看琪友這孩子有文化,又機靈,天天到車站去出苦力,是屈了孩子。你看這樣成不成?我現在到處尋找世仁,也需要一個幫手,讓琪友來做我的幫手,一個月我給他三十塊大洋,保準比當苦力掙得多,也累不著孩子。”


    寧鳳奎聽了,眼裏放出光來,畢竟也是一把年紀了,見過一些世麵,還能裝出穩沉,一板一眼地說道,“這樣一來,好是好,早年我也聽來鳳說過,你們甄家是金寧府的富室。隻是平時也沒什麽事,每個月就拿這麽多錢,這不等於白白讓你賞琪友錢嗎?說出去,也是好說不好聽呀。”


    甄永信知道寧鳳奎又把這事和他跟寧氏的關係扯在了一起,趕忙辯解道,“哥想錯了,我這次到各地走走,一來是找世仁,二來也是跑生意的,要是有合適的生意,也需要琪幫著做呢。等將來有了大生意,賺得多了,我還要和琪友平分呢,恐怕一個月就不止幾十塊大洋了。”


    “這個,我得和你嫂 子商量商量。”說完,起身去了廚房。


    半袋煙功夫,兩口子迴到了正廳,一進門,女主就“咯咯”笑著,滿口都是過年的話,“你就說嘛,他姑夫,今兒個一大早呀,我一睜開眼,你猜怎麽著?就看見頭上懸著一個紅喜蛛子,知道咱家今天要有喜事了。你瞧,這喜事真的說來就來了。你說靈驗不靈驗?”說了又笑,邊笑邊去喊琪友來,把好事告訴了兒子。


    琪友得知了消息,也忘記了剛才和父親慪氣的事,興衝衝跑過來問道,“姑父要帶我做什麽事?我能行嗎?”


    “你準行。”甄永信說,“保準比你當搬運工強得多。”一家人滿心歡喜,在正廳裏嘮了半夜,才分頭睡下。


    早晨起來,吃過早飯,女主人給兒子找出了新衣服,琪友換好衣服,跟著甄永信上了街。


    二人來到哈爾濱幾處熱鬧地界,見了氓流,琪友就上前打探,問他們認不認識一個叫甄世仁的年輕人。一上午打聽下來,沒得一點消息,琪友有些泄氣。


    看看天色不早,二人都覺得餓了,便就近找了家菜館,要來幾個菜,胡亂吃些。飯後,二人又要來一壺茶,一邊喝茶,一邊休息。琪友見旁邊的桌上,放著一份食客丟下的《哈爾濱早報》,便順手取過,翻看起來。看了一會兒,忽然靈機一動,對甄永信說,“姑父,我倒有個主意。”


    “什麽主意?”


    “這哈爾濱人口百萬,偌大個城區,要找一個人,豈不是大海裏撈針?你再瞧這報紙,專門有一個廣告欄目,上麵什麽信息都有,也有尋人啟事。要是咱也借這報紙,登一則尋找世仁的廣告,豈不比咱走街躥巷的向人打聽好得多?”


    甄永信聽了,眼睛一亮,接過報紙,仔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眼裏的亮光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抬頭對琪友說,“這辦法好是好,省事、簡便,隻是對世仁,未必管用。”


    “姑父的意思是?”琪友納起悶來。


    甄永信說,“你沒看那廣告裏,都是尋找些老弱癡呆傻一類的人,這類人,不能自理,容易被人發現。世仁卻不一樣,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走在大街上,他自己不說是廣告裏要找的人,外人誰能知道?”


    “照姑父的意思,打廣告的辦法,行不通?”


    “也不是,你這個主意挺好,隻是像現在這樣,在報紙上打個一般的尋人啟事,恐怕不管用。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咱不妨把世仁的情況寫出來,拿到報社,讓報社裏的人幫著想想主意,畢竟,人家天天經辦這事,有經驗,比咱在行。”說著,甄永信往櫃上要來紙筆墨硯,隻一會兒功夫,就把世仁的簡曆寫成了。


    付了飯錢,琪友帶著甄永信到報社去了。


    門衛問清二人的來意,指著樓上說道,“上二樓,走廊西頭就是廣告部。”


    二人上了樓,找到了廣告部,敲門進去,見房間不大,卻淩亂不堪,四五張辦公桌上,都堆滿了各色紙張,牆邊一張長條椅上,坐著三個來辦理業務的客戶。


    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問他們找誰?甄永信說是來登廣告的。


    “要做什麽廣告呀?”那年輕人問道。


    “找人的。”


    “尋人啟事啊,”年輕人說著,指了指靠窗邊坐著的一個中年男人,說道,“你找他去。”隨後轉頭喊了聲,“老王,你接待一下。”


    那中年男人聽到喊聲,停下手裏的活兒,轉過身來問二人道,“廣告詞帶來了嗎?”


    “帶來了。”甄永信說著,把寫好的紙片遞上。


    那人接過廣告詞,仔細看了一遍,扔到桌子上,說道,“不行,太長,太詳細了。”


    邊說邊摘下眼鏡,撩起衣角,在鏡片上反複擦拭了幾下,望著甄永信說道,“廣告詞太長,占的版麵大,費用高不說,還失去了廣告的效力。


    “廣告的效力,就在於它的新異性和簡捷性,通常讀者是沒有耐性去讀一篇很長的廣告詞的,這就要求廣告詞必須言簡意賅,一目了然。特別是尋人啟事這類東西,隻把人物特征簡單描述一下就行了,寫得太細,反倒不好,還會讓騙匪們鑽空子。”


    “找個人,有什麽好騙的?”琪友不以為然地插嘴道。


    “這位小兄弟就不懂了,”那人重新把眼鏡戴好,斯斯文文地說道,“以往出過這種事。當事人在尋人啟事中,把尋找對象寫得過細,騙匪見了,就捏造實事,說人在他們手上,以此騙取當事人的財物。一般的尋人啟事,都是尋找無意走失的人,還管用,你們要找的人,是故意離家出走的,用這種尋人啟事,恐怕就不大管用了。”


    “照先生的意思,那該用什麽方法?”甄永信問道。


    “最好用親情感召法。”那人說道。


    “這種方法,怎麽使用?”甄永信問道。


    “比方說,台頭不用‘尋人啟事’幾個字,隻是一句廣告詞:‘世仁,爹在找你!’這樣,既節省了費用,又充滿了感召力。”編輯說道。


    “那好,就按先生說的去做。”甄永信說道。


    “行,我給你開張發票,你去財務那裏把款付了。”那人說,“報社規矩,作廣告,一個字一個銅子兒,一塊大洋起價。你這個啟事,得收一塊大洋,交了錢,就給你製版,明天就可見報。”


    把一應的手續辦好,二人離了報社,迴家等消息。


    第二天一早,琪友上街買了份早報,翻看了一遍,卻沒看見昨天編輯說的廣告詞,仔細找了一遍,才在夾縫裏找到了那句話,便拿迴家裏給甄永信看。


    甄永信看過,淡笑一下,心想,這得多仔細的人,而且必須天天仔細地看報,才能在夾縫裏找到這條廣告詞,世仁要是能有這份耐心,何至於離家出走呢?甄永信當即不對報紙寄寓希望了,悶悶地吃了早飯,又帶琪友上街了。


    走到街上,甄永信問琪友,“我早上起來,看你媽眼睛紅了,好像哭過。”


    琪友見問,點了點頭,沉下臉來,低頭不語,甄永信警覺起來,忙問道,“為什麽?是為了姑父吧?”


    “姑父想錯了,”琪友搖著頭說道,“姑父初來乍到,我媽再不通情理,也不致於這般小家子氣。”


    “那到底為什麽?”


    “為我爹唄。”琪友說。


    “你爹怎麽啦?在家裏不是好好的嗎?”


    “咳,他會幹什麽?又去賭了唄。”


    “又賭了?你媽怎麽知道的?”


    “人家追到家裏逼債了唄。”


    聽到這裏,甄永信心裏有了底,停了一會兒,又問道,“你爹平日總是這樣嗎?”


    “我爺活著時,還好,我爺爺揍他。自打爺爺老了,他就沒人管了,我媽也打不了他,他就得了把,家底差不多都讓他賭光了。”琪友嘟囔道。


    “他平時都賭些什麽?”甄永信問道。


    “賭什麽?牌九,麻將,骰子,樣樣都好。”


    “他哪來的錢?錢不是你媽掌管的嗎?”


    “錢是我媽掌管的,”琪友生氣地說道,“可他在外麵欠了賭債,人家就找到家裏來要債。那都是些三貓野獸的人,我媽怎麽應付得了?”


    “那你為什麽不勸勸他呢?”甄永信問琪友。


    “勸他?勸得了嗎?他口臭牙硬,你說一句,他有十句在那兒等著,狼心兔子膽,惹了亂子,欠下賭債,就不敢迴家了;寫下欠條,直等討債的人走了,才敢迴家。”


    “照這麽說,要治他的賭癮,也不難。”甄永信自言自語道。


    “怎麽?姑父有辦法治我爹?”


    “等我慢慢想出辦法。”二人邊說邊往鬧市區去了。


    一日過去,又是無所收獲,晚上迴來吃了飯,甄永信和寧鳳奎坐在正廳喝茶。閑談間,甄永信無意中提起在奉天時,曾結識一位號稱賭神的高人,自號南柯山人,此人常年寄居在太虛觀裏,輕易不賭,賭則必贏,自稱握有操盤秘笈,是一位老千高手。


    果然,寧鳳奎聽了,兩眼放出光來,不等甄永信說完,插嘴問道,“兄弟能幫我嗎?把我介紹給那高人?哪怕學來一兩手也成。”


    “恐怕不容易,那人清高得不成樣子,從不拿正眼看賭徒一眼,我不會賭,又略通道法,趁他修行間歇,和他說得來,才結了交情。”甄永信故弄虛玄道。


    “看在兄弟的情份上,他不會不給你點麵子吧?哥也不求多,隻學一兩招就中,要是他願意,讓哥去侍候他都行。”寧鳳奎央求道。


    “哥說些什麽呢?”甄永信笑了笑,說道,“他身邊的道童一大堆,還用得著你這麽大歲數的人去侍候?”


    “哥不是急著要學些著數嗎?”


    “這樣吧,我給他寫封信,試一下,看看能行的話,再讓你去找他,行不?”甄永信說道。


    “中!中!”寧鳳奎緊著點頭答應。


    當夜,甄永信寫了信。一應事項,羅列清楚,第二天一早,到郵局寄出。


    一個星期後,郵差敲門,送來一封奉天那邊的迴信。


    信是南柯山人寄來的的,信中除了一些敘舊的客套話,還提到高人近來也有北上收徒的打算,拜托甄永信幫忙網羅門徒,並將收徒廣告的原件附在信中,請甄永信幫著到報社刊登,或手抄後到街上張貼。


    廣告中稱:本山人體恤上天好生之德,痛心世間貧富不均,願傳授包贏不輸之法,以救貧賤,了卻世人致富之心願。特將畢生探求積累各門博弈致勝寶典,傾情奉獻與入門弟子。凡門中弟子,一經授予,保證包贏不輸,若輸絲毫,以一賠十。弟子入門登記事宜,自今日起開啟,凡欲入門者,請攜帶一張免冠二寸照片,到某某處找某某人,免費辦理入門證。未盡事宜,辦證是時另行告知。


    寧鳳奎讀罷,大喜過望,一個勁兒感歎道,“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發財的時機來了。”


    甄永信問道,“哥可知道,這哈爾濱,什麽地方寬敞,一下子能容下千兒八百人聚會?”


    寧鳳奎翻了幾下眼珠子,說,“三江茶社就行,那院子敞亮,那裏麵有個書場,平日聽書的,人多的時候,怎麽也有千兒八百人的。”


    “那好,明天我去那裏,把租場的事談一下,今天我先把街招寫好,明天哥帶著街招,到一些賭場外麵去張貼,順便告訴一下你那些賭友,讓他們到時候都去;琪友明天到報社去一下,讓他們把廣告登出來,給他們二十塊大洋,讓他們把版麵弄大些,放在顯眼的位置。迴來時,你再到印刷廠去一趟,讓他們印製一千張入場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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