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新兵連搞打靶訓練。李處長攛掇甄永信二人去靶場過過手癮。


    賈南鎮聽了教官的指導,舉槍就射,劈哩啪啦,一梭子彈瞬間打光。


    甄永信舉槍瞄了一會,扣動了扳機,子彈炸響,手都震麻了,便不再射擊,退下子彈,送給了賈南鎮。


    賈南鎮得意得像個孩子,舉槍又是一通亂射。


    走出靶場,一個下級軍官等在門口,見甄永信二人走過,迎上前打了個立正,行了軍禮。


    甄永信看時,原來是昨天在城門口遇見的軍官,左手拎著昨天搶去的包裹,難為情地責怪自己有眼無珠,得罪了師座的紅人,今天是特地賠禮道歉來的。


    甄永信聽罷,笑了笑,指著包裹說道,“弟兄們平日裏辛苦,不知者不為過,一些碎銀,權當給弟兄們的酒水錢了,不需還了。”


    那軍官卻執意不肯,非要把包裹送還才行,一再哀求甄永信別把事情說到師座那裏。


    甄永信隻好接過包裹,答應了那軍官的求情,年輕軍官才肯離去。


    甄永信拍了拍包裹,看著李處長說道,“這可是倘來之物,走,喝酒去。”說完,拉著李處長去找酒家。


    軍營裏雜事不多,甄永信二人很快適應下來。白日裏除了應付些許事務,閑下來時,二人就看看報紙,讀讀閑書,品品閑茶,遇上休息日,二人就到城裏各處走走。


    福州地處閩中河穀地帶,一條閩江繞城而過,出閩江口,便是太平洋,海路十分通達,自古以來,商貿興盛。限於地域狹小,城區不夠寬敞,可遊覽的地方不多。


    閩地方言,聱牙難懂,走在街上,形同身臨異邦,時間一長,甄永信二人便連街也懶得去了。


    月底到了,軍餉撥發下來。軍需處忙碌起來,為各部門做賬核算。


    賬簿做好,李處長拿去給師長審批,一個時辰後,李處長又把賬簿拿迴來,為難地說,“做冒了,做冒了,近期師部公務開銷,都是師座出麵籌措來的,咱沒把這部分打進核算裏呢,這些錢都要還的。”


    這樣,軍需處一幹人員,隻好從軍餉中把軍中日常公務開銷師長墊付的錢款扣除,再重新核算做賬。


    甄永信心裏清楚,這是師長想法兒在克扣軍餉。


    賬目重新做好,師長就簽了字,開始向下發放。


    按照職級,甄永信領到一百塊大洋,賈南鎮職級低,隻領到五十塊。


    領了軍餉,手裏有了錢,平日裏提頭帶槍混飯吃的兵爺們,就管不住自己了,三五一夥地到街上找地方扔錢。一時間,兵營裏每天都能聞著酒味。


    找準一個機會,趁師部沒有外人,甄永信求見了師長。


    師長正襟危坐,麵無表情。見到甄永信進來行了軍禮,鐵著臉問道,“有事嗎?”


    “一點小事。”行完軍禮,甄永信從兜裏掏出剛剛發下的餉袋,恭恭敬敬遞到師長身前的茶幾上。


    “嘔?這是什麽?”師長指著餉袋問道。


    “卑職這個月的餉錢。”


    “這是為什麽?”師長一臉茫然,問道,“嫌少?甄副處長,軍餉是按職級發放的,有嚴格的規定,不是我想給誰多少,就能給多少的。”


    “師座想多了,”甄永信知道師長誤會了他,趕緊解釋道,“師座,卑職變賣家產南下,投身革命,可不是為了賺錢來的,圖的是國富兵強,匡複河山,有朝一日,驅逐列強,興我中華。


    “說實話,師座,如果為財,卑職隻要保住家產,一年進賬,不下萬兩,何必曆辛受苦,冒著風險來這裏當兵賺錢呢?


    “卑職素無嗜好,平日裏聊無開銷,一個月有兩塊大洋,便足以應付,身邊帶著錢也無用處,聽李處長說,近期師部公務開銷超支不少,都是師座個人出麵墊付的,卑職就想把每個月剩餘的餉錢,全部捐給師部,不知師座能否成全?”


    “這如何使得?”師長聽罷,站起身來,情緒激昂,慨歎道,“當兵的,活著幹,死了算,提頭帶槍的,出生入死,就是為了掙錢養家糊口,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總不能讓一家老小飲露喝風呀?”


    “師座請放心,家中所剩產業,足夠一家老小開銷,師座不必惦記,眼下卑職身赴國難,是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還望師座成全才好。”


    “義士,真乃義士!”師長急走過來,雙手搭在甄永信肩上,狠搖了兩下,撇著嘴角,忍著激動的情緒,慨歎道,“人才難得呀!我四萬萬五千萬同胞,若能十裏有一,像仁兄這樣,何患我中華民族不能早日複興?”


    甄永信想起來,類似的話,上次見到師長時,曾聽他講過,那時他獻的是兩萬兩銀子;而這一迴所獻,隻不過是區區的九十八塊大洋,就引得師長把這話又說了一遍,便猜想,這句話,在師長接受獻金時,已被說習慣了,說濫了。


    而這位師座參加革命黨,估計也無外乎隻學說了這樣一兩句口號,就能替自己撈錢。甄永信心想,政治這東西,真的像女人用的胭脂一樣,隻要肯拿著往臉上擦,就能改變自己的模樣,讓醜的變成美的,惡的變成好的。


    “我馬上傳嘉獎令,號召全師官兵,向你學習,讓那些天天為了軍餉滿腹牢騷的人看看,什麽樣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精英。”師長說道。


    “千萬不可!”甄永信聽罷,一時嚇得臉色煞白,忙勸止師長,“卑職所做,實為力所能及。而師座手下那些弟兄們,提頭帶槍的浴血沙場,也是為了討個生路,如今一旦要他們像我這樣,不光會斷了弟兄們的活路,也會令卑職招人忌恨;另外,萬一兄弟們手頭不寬餘,也會引發弟兄們做出違犯軍規的事來,還望師座明察。”


    師長眨巴了幾下眼睛,說道,“理兒是這麽個理兒,隻是仁兄如此雄心宏願,煌煌大義得不到宣揚,本座確實心有不甘。”


    甄永信趁機接話道,“難道師座沒聽說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知己者容。卑職之心,能獲師座相知,便死也知足,哪裏還求亮曬於光天華日之下?”


    師長沉吟片刻,歎息一聲,“咳,也罷,隻是往後,仁兄要留足己用,實在多餘,再捐。千萬不可虧著自己。”


    “這個師座放心,卑職已是年過不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二人說得入港,師長讓了座,親自為甄永信沏了茶,又和甄永信嘮了些家常,問了些軍需處近來的事務,甄永信一一如實迴了話。


    臨了,師長囑咐他說,“你來了,軍需處的事,我就放心了。李處長原是我的勤務兵,人也機靈,會辦事,懂我的心思,就是一點毛病不好,太好 色,常常叫我放心不下,以後,你要多督管著些,有些事不便說,你就直接找我說好了。軍需處是軍中最要害部門,切不可有了閃失啊。”


    甄房信一一應了下來。又嘮了一會兒,就托辭還有別的事,起身迴去了。


    往後的每個月底兒,一等領了軍餉,不出兩天,甄永信都會找準機會,給師長送去。和師長的關係,就越發親密起來。師長每次見了他,臉色也比見別人時舒緩,說話也隨便客氣,竟成莫逆。


    李處長眼毒,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也就不敢在甄永信麵前拿大,逢事向他請教,正副手關係,在這裏掉了個兒。


    上了秋,軍中風傳討袁護國的事兒。


    聽說要打仗了,平日裏耀武揚威的兵爺們,一時都像受了驚的鴨子,神色惶惶地在心裏祈福求安。


    一天下半晌,師長找甄永信到師部來一趟,說是有事相商。


    到了師部,看見客廳邊上,多出四個浙雕樟木箱子。箱子都上了封。


    師長招唿甄永信坐下,和他交談起來,說眼下是民國了,什麽都學著西洋光景,甲子紀年變成了陽曆公元,陰曆春節也不讓正兒八經地過了。公職在身,違逆不得,正月初一迴家給老人磕頭拜年,這事也行不通了。可老人們還是老腦筋,得意這些老規矩。


    “眼瞅春節就要到了,”師長這才轉到正事,指了指牆角的四口樟木箱子說,“這是我孝敬家中二老的一點心意,盡是些閩地特產,我想拜托仁兄替我去一趟上海,代我給老人拜個年。”


    甄永信立時明白了師長的心思,站起身來,向師座打了個立正,行了軍禮,爽快答應道,“卑職保證完成任務!”


    師長滿意地說,“好!好!”說罷,起身走近甄永信,舉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道,“其實呢,從咱們福建到上海,走水路最便捷,無奈海上風險太大。可陸路也不安全,所以呢,這迴,我特派兩名近身侍衛保護你們。”


    甄永信據此推斷,這四口樟木箱子裏裝的,絕不是個小數目,口上卻說,“多謝師座關懷。什麽時候動身?”


    “就在今天夜裏,”師長說,“夜裏起更後,你們就動身,出了城,先找一家客棧住下,等明天天亮後,再上路,以後天天就晝行夜宿,切記,萬萬不可夜間趕路。”


    “遵命!”


    “這是家父的住址,裕興路三弄裏,陳公館便是,就在豫園的前街。好了,去準備一下吧。”師長把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交給甄永信,就打發他迴去準備了。


    “是!”甄永信接過紙條,行了軍禮,轉身出去。


    甄永信迴到住處,吩咐賈南鎮道,“快把東西收拾好,今晚就走!”


    “怎麽個走法?”賈南鎮問。


    甄永信就把師長安排的公幹說了一遍。賈南鎮把嘴戳到甄永信的耳邊問道,“咱們就此遊魚出網?”


    甄永信點了點頭,二人心情輕鬆地開始收拾行裝。


    夜裏,待熄燈號吹過,甄永信二人帶著師座安排的兩個衛兵,把四口樟木箱子抬上事先雇來的馬車,出了軍營,往北城門方向去了。這時城門已關,甄永信喊來執勤軍官,說是奉師長之命,急需出城公幹。


    軍官見是軍需處副處長,車上又坐著兩個師長的近身侍衛,不再問話,命令士兵打開城門。


    一行人出了城,尋了家客棧,當晚安頓停當,就在客棧歇息下來。


    閩中多山,一天行不了百八裏。


    第二天太陽近山時,一行人找了家客棧住下。把行李安頓停當,四人叫了幾道菜和一壇米酒,開始吃飯。


    師長派來的近身侍衛,看甄永信叫了酒,小心叮囑道,“甄副處長,臨行前,師座曾囑咐我倆,說路上切不可貪杯。”


    “噢?師長這樣說了?”甄永信故作不知,想了想,又勸說兩個衛兵道,“我覺得,師座說不可貪杯,是說咱們不可過量,少喝幾口,我看無妨。白天在車上顛了一天,喝幾口,也可解解乏。”


    兩個士兵堅持不喝,甄永信也不強勸,隻好和賈南鎮推杯換盞,吃了個熱汗淋漓。


    甄永信瞟了兩個士兵一眼,看二人不時拿眼瞄著酒壇子,知道二人也饞得厲害,卻不理會,隻顧和賈南鎮二人一杯一杯地飲著,直吃得杯盤狼藉,酒壇見底兒,甄永信和賈南鎮大聲打著飽嗝,叮囑士兵夜裏留神,便倒頭睡下。


    一 夜無事,第二天早晨太陽高起,一行人又重新上路。


    車子顛得厲害,有時腳坐麻,四人時常得下車跑一段路,腿腳才會舒服。一天下來,腳脹腰酸的。


    傍晚投了客棧,還像昨天一樣,甄永信又要了酒菜。


    兩個士兵起初不肯喝,甄永信就勸說道,“我覺得,師座派咱們四人公差,是看得起咱們,也是借機犒賞咱們,叫咱們出來見見世麵。臨行說些叮囑之類的話,都是上司的慣常做法,不可太過拘泥。太平年月,敢打當兵的主意的竊賊,我看八成還沒投生下來呢。”


    賈南鎮也熱心腸地在一旁敲邊鼓。兩個士兵聞著酒香,就動了心,每人倒了一杯,但絕不再飲第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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