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這才恍然明白,臉上的疑慮消失了一些,放下手裏的行李,把銀票遞給賈南鎮,說道,“兄弟若有此想法,也不算二五眼。這也是條好道兒。隻是這銀票,你得趕快退還人家事主。”


    “這是為何?”賈南鎮迷惑起來,說道,“千裏為官隻為財,這到手的買賣,怎麽說退就退了?”


    “兄弟有所不知,”甄永信耐心勸說賈南鎮道,“近代官場,有兩怕,一是怕洋人,一是怕滿人貴裔。而此案的兩家當事人,一個是洋人作後台,一個是滿人貴族的後裔。這兩家相掐,豈能容你從中撥弄?即使你秉公執法,都不一定能碼得妥當,更何況這中間還有這是兩萬兩銀子?按大清律,殺人者必大辟無疑。你收了人家的兩萬兩銀子,卻不能救他一命,這金主豈能善罷甘休?你要是幫忙救了兇手一命,那屈死的滿人家人,又豈能善罷甘休?兄弟想想,有什麽絕竅,能將此事擺平?”


    “我讓殺人的代理律師買通證人,就說這二人是在街頭鬥毆時誤傷致死,把故殺改成過失殺人,這不就可以救他一命了?”賈南鎮辯解道。


    “要是死人的一方是平頭百姓,你這般撥弄,再給死者家屬一些銀子,興許還能蒙混過關。可死人的一方偏偏是滿人貴族後裔,你想他會這樣輕易聽任你倆擺布?別忘了,太守這裏不是終審,他們感覺判罰不公,還可以上訴到巡撫那裏、監察禦史那裏、刑部那裏、甚至到皇帝那裏告禦狀。”


    聽甄永信這麽說,賈南鎮如夢初醒,覺得這事並不像自己起初想的那般簡單。賈南鎮張著嘴巴,愣了一會兒,問甄永信道,“依哥之見呢?”


    “剛才我不是說了嗎,你要留在此地做官,就要把銀子退了,別摻和這事;你要想得到銀子,現在就得馬上離開。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那依哥看來,太守保舉我當官走仕途的事兒,靠譜不?”


    “大清官員保舉,分明保和暗保兩類。明保是上司對下屬能員的一種褒獎,是麵子上的官樣文章;隻有暗保,才有力道。但暗保的保舉人的品行,對被保人能否獲得朝庭任命,至關重要,隻有為官清廉,口碑極佳的能臣,他暗保的人,才能獲得朝庭重視,像你上司這樣的花花太守,你想,他的暗保,在朝庭那裏,會有多大份量?何況他現在迷戀著春江月,才這樣與你虛與委蛇,他心裏究竟怎麽想的,你能摸得清楚?床上的誓詞,哪裏靠得住?再說了,一當將來他又另有新歡,你又能拿他怎麽樣?”甄永信給賈南鎮分析道。


    “隻是這樣一走,那春江月咋整?”賈南鎮心有不甘地嘟囔道。


    “咱在她身上,可是花了大價錢的。咱憑啥花那些錢?”甄永信問賈南鎮。


    “可我心裏還是有點不熨帖。”賈南鎮喃自語道。


    甄永信見賈南鎮這般兒女情迷,有些生氣了,兩眼鄙視著賈南鎮,問道,“你想把她帶到哪裏?迴家?你敢嗎?她樂意嗎?在這裏過生活?那又能維持多久?你忘了剛到杭州,你一個月功夫,就在她身上砸了兩千多兩銀子。沒出息的東西,要不是我把你從家裏帶出來的,真想把你扔在這裏不管。”甄永信停了片刻,斷然說道,“快去租條船,馬上就走!”


    賈南鎮見甄永信真的動了肝火,隻得忍住滿心的不情願,低著頭照辦去了。


    ……


    太守早上升堂前,仍找不到衙役班長,就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隻得臨時指派一人代理班長。


    升堂後審理的第一個案子,就是洋買辦公子毆人致死案。


    那洋買辦的公子,原是養尊處優慣了,昨天過堂時,已被庭杖打得皮開肉綻,痛不欲生,今天再被提到公堂,早已唬得兩腿虛軟,小 便失 禁。聽到一聲驚堂木響,便把昨日行兇的原委如實說出。


    楊律師花錢雇來的證人,一見兇犯血肉模糊的樣兒,先是心裏發冷,牙齒開始嘚嘚地碰撞,再聽兇犯已如實招供,就臨時改了主意,不敢刀口舐血,忘記了楊律師的囑咐,也都如實陳情,急得楊律師額頭冒汗。


    案情明了,按大清律,太守判了兇犯大劈,打進死牢,待秋後問斬。


    一樁命案,就此了斷。


    太守剛退下堂來,管家吳仁智跟著就把一張門帖送來,說是買辦大人有急事求見。


    太守知道這洋買辦頗有根基,不好輕易迴絕,吩咐一聲“請!”就坐在客廳等候。


    洋買辦果然與眾不同,雖是一身綢緞,裝束卻與鄉紳別類,辮子早已剪掉,分頭明顯打過蠟,油光錚亮。走進廳堂,也不作揖,隻伸出右手,和太守握了握,黑著臉,不待讓座,徑自坐下。


    客人如此唐突,太守心裏不悅,木著臉,獨自坐下,也不叫仆人看茶。


    “大人真是鐵麵包公,不徇私情啊!”洋買辦沉著臉,話裏帶味兒地先扔了一句。


    “先生過獎了,奉公執法,是卑職的本分。”太守也不視弱,不軟不硬的應著。


    “是嗎?”洋買辦冷笑一聲,“誠如所言,那通吃原被告,就是大清的法規了?”


    “先生有事可明講,卑職願意領教。”太守強壓怒火,忍氣和洋買辦周旋。


    “大人斷起案子,如此公正嚴明,怎麽現在倒裝起糊塗了?”洋買辦不冷不熱地說道。


    “先生請自重,府衙之內,難容褻瀆。”太守麵色變得冷峻,一臉正氣地望著洋買辦說道。


    “大人說這話,倒讓我想起梨園優伶,臉麵千變萬化,令人好笑又厭惡。敢情大人以為我是開銀礦的,家裏銀子成山,隨便就能拿出兩萬兩銀子當肉包子去打狗玩兒?”


    “放肆!”太守聽過,滿臉脹紅,拍案而起,怒斥道,“難道你想訛詐本官不成!告訴你,大清國還沒改國號哪,再若無理,本府刑罰侍候。”


    “休要嚇唬大爺!”洋買辦毫不視弱,跟著站起身來,怒瞪著兩眼衝著太守吼叫道,“告訴你,我已是持有美利堅合眾國綠卡之人,犬子魯莽,栽到你手裏,難道你還要株連於我不成?我的委托律師分明將兩萬兩銀票托付與你的衙役班長轉交與你,不想你居然如此心黑,吃了銀子還不放犬子一碼,今天硬是冒似公道,判他大劈,今天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那銀子,不是給你白吃的,要麽馬上還我,要麽我請求美國領事館,到朝庭和你說理!”說完,拂袖而去。


    太守聽到這裏,大驚失色,重新坐下 身去,半晌沒緩過氣兒。直到吳仁智進來,說同僚李道台請他赴局兒,才心煩地擺了擺手,說道,“你迴他說,我今兒個身子不自在,免了,改天吧。”


    待吳仁智出去,太守獨自來到花園假山邊的房子裏。


    春江月見主人來了,撲上前去耍嬌,卻被太守一把推開,唬著臉問她道,“跟我說實話,你那個夫婿,到底是什麽人?”


    “大人說什麽呐?”春江月還想耍嬌,哆聲哆氣說道,“夫婿唄。”


    太守這會兒拿眼死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你就完了,出大亂子了!”


    春江月看太守眼神兒陰冷,料想不會是玩笑,再想想自己和賈南鎮原是露水夫妻,互不知底,心裏就害了怕,隻得哭哭啼啼地說了實話。


    太守聽罷,臉色稍暖,問道,“這麽說,原來你倆是假冒夫妻來哄我,就是為了借我的名義斂財?”


    “正是,”春江月哭著說道,“他說一但賺到了錢,就和我平分。這拉黑血的,如今他倒自己先跑了,”


    “這樣吧,”見春江月這會兒嚶嚶哭泣得像個小淚人,太守想了想,心就軟了,安慰說,“這陣子,你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屋子裏待著。好歹我會照應你。等事兒過去了,我再娶你作姨太 太,行不?”


    春江月這會兒已是走投無路,看看太守這般有情有意,心裏也安慰了些,就小鳥依人地偎在太守懷裏。


    當天下午,升堂時,太守發了海捕,緝拿循私枉法、詐取被告巨額錢財的衙役班長賈南鎮……


    甄永信二人舍了舟船,登岸後雇了輛馬車,趕往溫州。在溫州盤桓幾日,玩耍一通,在客棧裏,甄永信找來針線,把銀票縫在衣袖裏,第二天雇了輛馬車,取道福州,打算前往廣州。


    從溫州到福州,盡是山路,在車上顛簸了幾日,二人的身子都像散了架。


    經過半個多月顛簸,九月初五下午,太陽偏西時,二人站在一個山坡上,遠遠望見了福州城。


    車夫不急不忙,抱著鞭子,不住地吸著煙管兒,也不吆喝牲口,信馬由韁地往前逛蕩,直當走近城門時,才說了聲,“不對呀。”說完,迴頭看了看雇主,自言自語道,“這城門,是些什麽人在站崗?肯定不是官兵。”


    甄永信看時,果然不是官兵。這些兵,身著洋人士兵的軍服,軍裝顏色卻和小鼻子的不同,倒有幾分像老毛子的軍服,但士兵的麵孔分明是中國人。


    “莫非遇上了土匪?”甄永信心裏敲起鼓來,卻沒敢說出口,下意識用手摁了摁縫在衣襟裏銀票,那方折疊的硬紙還在,心裏才踏實下來。


    眼下通往福州沒有別的路,一行人隻好硬著頭皮往前趕。


    到了城門口,兩個士兵攔住了馬車,衝車上吼了一聲。士兵說的是閩南話,甄永信二人根本聽不懂,好在車夫常年在這條路上拉腳,能聽懂閩南話,見士兵喊過,甄永信二人還無動於衷,知道這二人不通閩南話,便趕緊跳下車,衝車上二人喊道,“老總喊你倆下車呢。”


    甄永信二人跟著跳下車,來到哨兵的跟前。哨兵就拿閩南話問他們,“打哪兒來呀?”


    甄永信覺得聽士兵說話,像聽外語,轉頭看了看賈南鎮。賈南鎮也一臉迷惑,好在車夫聽懂閩南話,在一旁急著說道,“大爺在問你二位打哪兒來呢?”


    甄永信這才迴過神兒來,趕緊說道,“從東北來,到廣州去,路過這裏。”


    另一個士兵見這二人聽不懂閩南話,就擠上前來,用著別扭的北方話問道,“到廣州?怎麽不走兩湖,卻走福州?想必是犯了事兒的流民。”


    聽了這話,甄永信二人心虛,有些發毛,賈南鎮兩腿已經開始哆嗦,甄永信稍穩,勉強能裝出鎮定,焦慮地連聲辯解道,“老總,我們可都是良民呀。”


    “良民?”哨兵拿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冷笑著說道,“革命都成功了,現在已是民國了,你們還留著豬尾巴。”說罷,喊過來另一個士兵,提著把剪子,不由分說,先把三人的辮子剪掉。


    甄永信留心看時,果然見這些士兵們腦後都是短發。


    自從家鄉割讓給日本,家鄉不少人已剪掉了辮子,甄永信雖說還留著辮子,隻是一種習慣罷了,心裏對留不留辮子,並不十分在意,現在辮子被士兵剪掉,也不覺得難過。


    “這是什麽呀?”士兵又看到賈南鎮身上的包裹,指著問道。


    “我兄弟二人的盤纏。”甄永信搶著迴話。


    “打開看看。”士兵命令。


    無奈,賈南鎮隻得打開包裹。


    包裹裏是二人路上使用便利的碎銀。士兵見了,眼裏冒出火來,跟著又問道,“有路條嗎?”


    “路條?什麽路條?”甄永信有些懵懂,問了句。


    “都民國了,連路條都不懂?沒有路條,便是非法入境,所攜財物,就要依法沒收充公。”


    “老總,這可是我兄弟二人的盤纏,保命錢哪。”甄永信上前哀求著。


    “保命?革命就是要革你龜孫子的命。”士兵罵罵咧咧地白了甄永信一眼,提著包裹要走。


    車夫見狀,衝上前去哀求說,“老總,行行好,他倆還沒給我車腳錢呢,我可是從溫州送他們來的。”


    旁邊隻會講閩南話的士兵衝車夫吼了一聲,舉起槍托向車夫砸去,車夫就識相地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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