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甄永信洗漱罷,簡單吃了早點,就起身出了家門,來到南街,圍著維持會官署轉了一圈。


    從前,這裏是一座三進的院落,老毛子來時,把前排門房扒掉,建起一排二層磚樓,當作市政公署。後來,日本人趕走了老毛子,又在這裏設立了維持會。現在樓後邊,就成了二進的院落,格局和甄家大院相仿。


    甄永信迴到家裏,妻子已把午飯做好。吃過飯,甄永信開始研墨,寫了一封短箋,裝進信封,收好,就開始給大兒子上課。


    中午,盛世飛又來了,甄永信見他兩手空空,就把昨天勸說他的話又說了一遍,顯得頗為難,勸他趁早抽身算了。


    盛世飛似乎也看破了由頭,苦苦哀求他,說事成之後,農會長絕虧待不了他。


    甄永信情知盛世飛這是拿話哄他,就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來應付。


    二人說了一會兒,盛世飛看看實在沒法兒,就告辭迴去了。


    “你這樣逼他出血,就不怕他事後找茬?”盛世飛走後,玻璃花兒眼沉不住氣了,提醒丈夫道,“好歹他是維持會長,身後有小鼻子撐腰。”


    “我一介寓公,又沒犯在他手上,怕啥?好歹我們甄家也是官宦世家,他能奈我幾何?”甄永信冷語道。


    “哼,官宦世家?我看你倒像是騙子世家。”玻璃花兒眼憤憤地說道。


    “別說得那麽難聽嘛。”丈夫有些不樂意了。


    傍晚,盛世飛又來了,手裏提著一個包裹,說是農會長的一點心意,勸甄永信務必收下。


    甄永信故作驚慌,假裝堅決不要。二人僵持了一會兒,甄永信又說了一大堆為難的話,才勉強收下包裹裏的五百兩銀子,隨後把昨天封存好的信箋,交給盛世飛拿去,叮囑農會長務必按照信箋中的辦法去做,或許會有轉機。


    盛世飛接過信箋,轉身匆匆離去了。


    當天夜裏,維持會衙門裏失火了,濃煙穿過被火舌舐破的窗戶紙,直往外湧。


    火警聲驚醒了整座城市。


    農會長穿著內 衣,跑了出去,把後院住的屬僚喊醒,自己一人又冒著濃煙衝進屋裏,打開辦公室的房間。


    隨後,一大群屬僚也端著臉盆,提著水桶,慌慌張張地開始救火。


    農會長把一些緊要的文件從檔案櫃裏搬出,吩咐隨他進來的屬僚,把這些文件搬到外麵安全的地方;看見副職進來時,農會長就打開保險櫃,把裏麵盛放官印的鑲金小木匣拿出,親自交給副職,叮囑他帶迴家保管好。


    見副職猶豫了一下,接過官印匣子出去了,農會長這才轉迴身,又去指揮大家救火。


    好在這天夜間無風,火勢也不太猛,不到一個時辰,大火已被撲滅。


    接著農會長又吩咐大家收拾東西,查找暗火,一直折騰到半夜,救火的人才各自散去,迴家歇息。


    第二天一早,農會長早早起身,帶病指揮屬僚們把署衙打掃幹淨,把昨夜搬出去的東西,重新搬迴原處,擺放熨帖。


    副職見屬僚們都在忙活,自己也迴到家裏,小心翼翼地把盛放官印的鑲金小木匣捧著送了迴去。


    接過小木匣,農會長當著副職麵兒,親自打開小木匣,發現官印完好無損地放在小木匣裏,這才舒了一口氣,笑了笑,盯著副職的眼睛,話裏帶味地說道,“這幾天,讓老弟費心了。”


    副職臉熱了一下,穩了穩神兒,客氣了幾句,借口還有公務要打理,就退了出去。


    維持會裏一切恢複了正常。


    農會長也病體痊愈,銷假迴衙辦公。


    一樁心事了卻,農會長頗為得意,閑來無事,品味一番事情的原委,覺得挺有意思,想想最初官印失竊時,真有五雷轟頂的恐懼,任是絞盡腦汁,仍然一籌莫展,連一向頭腦靈活、巧言善辯的盛世飛,也直唿無奈。


    可那甄秀才,隻短短的幾行字,即刻點化他茅塞頓開,柳暗花明。


    再細品一下那條錦囊妙計,看似簡單,卻是天衣無縫,窮極精妙,絕非常人所能運籌得出來,真是叫人迴味無窮。


    令人不滿意的,隻有一點,便是這次出事,讓那甄秀才硬生生敲去了五百兩銀子,這讓農會長耿耿不能釋懷。心想日常吃慣雜拌食了,除了日本人,還沒有誰敢在他手裏一次敲去五百兩銀子呢,心裏難免憤憤不平,便開始琢磨要把這銀子收迴。


    強索肯定是不行的,這甄秀才絕非省油的燈,搞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智取也不成,真要鬥智,他顯然不是那甄秀才的對手,看來不搞點小交易,還真是不成。


    農會長便想到了衙署的一個空缺,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既能把甄秀才收至門下,為己所用,又能收迴被他敲去的五百兩銀子。


    傍晚,盛世飛又來甄家,一進門,就直喊恭喜恭喜。


    看那笑臉,不像開玩笑,甄永信有些納悶,問道,“世飛兄又在搞什麽名堂?甄某整日三門不出四戶的,悶在家裏,何喜之有,竟讓兄弟來取笑?”


    “什麽話呢?”盛世飛說道,“農天財會長請席,聽說還有公職相送,你說,這難道還不是可喜可賀?”


    “公職?什麽公職?”甄永信聽過,警覺起來。


    “具體的事呢,小 弟就不清楚了,哥哥到時,自然就知道了。”盛世飛陰陽怪氣地賣起關子。隨後二人說了些不關痛癢的話,盛世飛就告辭了。


    礙於麵子,第二天中午,甄永信到了老德興飯莊的二樓包間,推門進時,農會長和盛世飛已經在坐,酒席陳列齊備,隻等甄永信到後開筵。


    見甄永信到了,盛世飛叫了三個窯姐陪酒,分開坐在每位的身邊兒。


    農會長肥胖,腦袋碩大,大下巴,小頭頂,逞金字塔形,看上去叫人覺得,他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多餘的。見了甄永信,也沒起身,隻坐在那裏拱了拱手,算是施了禮。


    甄永信落了坐,酒筵就開始了,先是農會長翻動著厚嘴唇,說了些客套話,而後就舉起酒杯,先幹為敬。


    一杯酒吃下,農會長就忙碌起來,桌上桌下手腳不停地和身邊的兩個尤 物交流起來,色迷迷的眼睛也不忘關照對麵坐著的窯姐。


    心裏有事,甄永信不敢貪杯,等著農會長露出底牌。可這胖子眼下正忙於和窯姐們交流,倒讓甄永信覺得現在呆在這裏有些礙眼。


    酒過三巡,農會長身上才漸漸消了火,坐直了身子,收起色相,說了幾句客套話,應酬客人,幹咳兩聲,對甄永信說道,“久聞甄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得識荊,真是三生有幸。世飛兄時常提起你,讓本某關照甄先生,隻是衙門裏一直沒有空缺,沒敢勞動大駕。好歹日前有了一個空缺,本某便想起了甄先生,今日聊備一杯薄酒,來請求甄先生榮任,不知先生可願屈就?”


    “多謝會長大人錯愛,”甄永信小心地應付道,“小 弟一介書生,落魄街巷,能得大人垂青,實屬幸事。大人有事,隻消吩咐一聲,小 弟願奉鞍馬,豈有相求之說?”


    “甄先生真是學富五車,說起話來順耳中聽。”頓了下,農會長又說道,“是這樣的,本署文書一職,近來空缺,幾經延聘,卻沒得相宜之人,聽世飛兄推介,覺得此職非甄先生莫屬,所以今天才請世飛兄做中,略備薄酒,權作聘儀,還望甄先生不要推辭才好。”


    聽過這話,甄永信心裏有了底,略作沉吟,開口說道,“會長大人美意,實令小 弟受寵若驚。隻是恕小 弟冒昧,不能領受大人美意。”


    “噢?莫非甄先生嫌職位太低不成?”農會長見甄永信說了這話,愣了片刻,問道,“不瞞甄先生,這可是多少人捧著銀子求我,都得不到的職位呀!這一點,你問問世飛兄便知。”農會長兩眼直視著甄永信說道。


    “農會長休怪,這個,小 弟自然知道,”甄永信緊著解釋道,“隻是小 弟長期閑蕩江湖,鬆散慣了,如今已是秉性難易,如今要讓小 弟羈於繁文縟節的官場,實在是強小 弟所難。”


    “嗨,我當什麽事呢,這算什麽?”農會長大咧咧地說道,“有我在,看誰敢把甄先生怎麽樣?”


    “話雖如此,”甄永信忙著解釋道,“可官場之事,綱紀如網,以小 弟之懶散性格,一旦到了任上,隻能盡給大人上眼藥,如何能讓大人申飭紀綱?再說了,宦海水深,暗流湧動,豈是小 弟一介迂腐書生所能應付?一旦翻船,再想替大人效勞,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農會長聽甄秀才的話軟中帶硬,神色不卑不亢,也覺這甄先生不是個安分之人,縱然將他攏絡到門下,將來也未必能替自己盡心盡力。


    想到這一點,農會長沉吟片刻,就不再強求,扯了些閑話,就又去和三個窯姐撩撥起來,直吃到半下晌,才散了席。


    迴到家裏,玻璃花兒眼一聽說丈夫拒絕了公職,心裏老大不快,剛要發作,甄永信馬上開口,堵住了她的嘴巴,“他哪裏是要給我公職呀?分明是要我吐出那五百兩銀子。再說了,他現在是給小鼻子做事,你知道那叫什麽嗎?”


    “叫什麽?”玻璃花兒眼瞪著眼睛問道。


    “漢奸!你想過嗎?自古以來,我洋洋華夏大族,豈有長久受人欺辱的曆史?最長的是蒙古人,也不過一百年,而大清滿人,他們也是先把自己變成漢人,才統治了漢人,現在已是搖搖欲墜。一個彈丸之邦,不自量力,強占我華夏國土,又豈能維持長久?一旦時局有變,那些給小鼻子做事的漢奸,哪裏會有什麽好下場?”甄永信說道。


    玻璃花兒眼聽過丈夫的話,驚得張口結舌。想想也是,眼下吃喝不愁,又何必去逼著丈夫做他不願做的事?萬一逼得狠了,說不準又把丈夫逼成了公山羊。這樣想時,便不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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