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腮胡漢子奪了槍,卻不往前進,而是轉身朝後退去。


    在人群之間,他手中提著那杆長槍,長槍槍杆與槍頭的結合處,一朵鮮紅的槍櫻在風中隨意舞動著,像是在嘲笑愚蠢的百姓和那些控製不住場麵哇哇大叫著的兵士。


    絡腮胡漢子一邊嘴角上揚,臉上掛著冷笑,眼神中卻透露出了極其強烈的殺氣,他在人群中停下來,人群熙熙攘攘,有往前走的,有往後退的,如同流水一般從他身邊劃過。


    他卻如同一棵挺拔的鬆柏,一動不動,突然間,他雙腿微微蜷起,腳下用力,長槍自他的手中劃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從所有百姓頭頂掠過,在穿過所有人群之後,仍然沒有下落的跡象。


    待努力維持秩序的兵士們反應過來之時,已經來之不及了。


    長槍鋒利地槍頭將其中一名兵士的胸膛穿透,足足有十寸長的槍頭狠狠紮在那名兵士的胸膛上,他被巨大的衝擊力掀翻在地,胸膛處噴濺出一股殷紅的鮮血,噴灑在周圍同伴的身上,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竟然有勇氣殺官兵。那位可憐的兵士,長達十寸有餘的槍頭直接將他的身體貫穿,胸膛外隻餘下一隻槍櫻隨風舞動,槍櫻顏色與他鮮血的顏色一致,看起來格外瘮人。


    他的嘴角有血淌出來,汩汩往外冒著,他到死眼睛都沒有閉上。他始終不敢相信,自己沒有死在戰場上,竟然死在了維持治安的濰州城中。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濰州城作為整個荊楚王朝最安全的城池之一,很多年都沒有發生過這等百姓襲擊官兵的事件了。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隻是他,始終是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即便再留戀,也再也迴不到這個世界了。


    兵士們迅速往這邊集結過來,就連一直站在城樓上默默望著下方發生的一切的校尉也微微皺眉,不得不招唿更多兵士走下城樓,參與到這場本就不該有的維持治安的行動中去。


    隻是畢竟兵士裏麵有人死了,老百姓敢囂張的原因,一個是因為他們篤定了人多勢眾,不會將所有人都抓起來的道理,一個就是自己這邊有人受傷了,還是士兵們打傷的,自己占著理。


    但兵士有人死了這件事,便成功逆轉了局麵,這理又重新站到了兵士們這一邊,本來隻是有人受傷,雖然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實際上隻是流了血,並沒有誰真正死了,但眾人都看見了,一名年輕的兵士被紮在了地上,眼看著就死透了。


    這時候老百姓的心裏就害怕了起來,生怕這件事牽扯到自己身上,畢竟荊楚王朝對於殺人這條罪狀的判決是相當嚴厲的,一旦牽扯到自己,必然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他們隻是想要早點迴家去,但如果是以付出生命為代價的話,那可太不值當了。


    許多民眾開始紛紛退卻,想要盡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剛剛受傷的長衫漢子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遠遠的看了一眼絡腮胡漢子,眼神中有一絲絲怨恨與不滿意,剛要想點什麽別的招來阻止這作鳥獸散的人群,此刻剛從城樓之上走下來的校尉大聲喊道:“都不準走,待我們查明兇手,才能放大家迴去。


    說罷一擺手,無數兵士自城內湧出,加上剛剛維持治安的兵士,唿啦啦跑出來上千人,個個手持長槍,腰間掛著長刀,迅速將所有民眾包圍在中間。


    說實話,剛剛這個命令非常不合時宜,剛剛因為害怕被平息的怒火瞬間被重新點燃。


    長衫漢子微微一笑,真是想什麽來什麽,這個愚蠢的軍官,居然無形中幫助了自己。


    百姓人群中開始有人騷動起來,緊接著便是越來越多的騷動,誰都不想卷進這場死過人的反抗之中,如果被戴上了殺人又造反的帽子,那自己的全家可都完了。


    此刻,兵士們早已經沒有了先前那般相對客氣的模樣,用槍杆不停地拍打著試圖想要逃走的百姓,一步步不斷的縮小著自己的包圍圈。


    站在包圍圈中的百姓們,本來就擁擠的地方隨著包圍圈的不斷縮小,更顯得擁擠不堪,最後甚至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每個人都緊緊的貼在一起,有些甚至已經站在了別人的腳上,因為中間的空地太小了,已經容納不了這麽多雙腳了。


    擁擠最好,擁擠才能做出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來。


    不多時,百姓中不少人身上中刀,鮮血直流,躺倒在地,人群中不斷有淒厲的慘叫聲傳出來,瞬間便如同炸了鍋的螞蟻。


    隻是百姓們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因為人太多了,根本就來不及也無法看清遠處發生的事情,站的相對遠的百姓隻是聽到了一聲聲淒厲的慘叫,人群中還不時有人大喊諸如“軍官殺人了,軍官殺人了”之類的唿喊聲。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兵士們耐不住性子,開始肆意屠殺老百姓了。


    這下老百姓們可就更急了,人群中還有人不停地在煽動:“軍官們開始殺人了,快跑吧,逃出去,隻要逃出去他們就抓不住我們,我們就還有一線生機,被包圍在這圈子裏隻有死路一條!”


    不停有人大喊,有人受不了開始衝著圈外猛烈的衝擊,試圖想要衝破包圍圈,跑迴家去。


    哪怕是再也迴不了家,好歹能夠找個地方隱居下來,隻要自己再也不露麵,誰知道今天這件事的當事人就是自己?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瘋狂起來,兵士們雖然有長槍長刀,但畢竟都是這濰州城的百姓,自己又是鎮守濰州城的兵士,沒有人真正願意對百姓動手。


    所以百姓們的突圍也隻是造成了局部的抵抗,在百姓們唿啦啦跑了一片之時,兵士們的長槍便立在了地上,他們眼睜睜看著百姓們從他們身邊跑過,卻沒有人再去阻攔了。


    百姓們跑的到處都是,有遠離濰州城的,還有往城內跑的,但兵士們就好像產生了連鎖效應,無論百姓們往哪裏跑,都沒有人再出來阻攔了。


    長衫漢子和絡腮胡漢子對視一線,輕輕一笑,招一招手,長衫漢子也顧不得身上已受重傷,領著一批人便往城中而去。


    這幫人裏,有人作商賈打扮,有人作書生打扮,有人作農民打扮,也有人作乞丐打扮,再加上手中並無兵器之類,所以在這混亂的時刻,並沒有誰去懷疑他們真正的身份,任由他們湧入了濰州城。


    另一邊,濰州城,東市大門。


    這邊的情況要比南門好得多,隻是多少還是有些摩擦。


    天還未亮,隨著一陣“吱吖”聲響起,動城門的兩扇厚重城門被緩緩推開,隨著東邊的天空泛起了第一抹魚肚白,一行車隊自東邊緩緩而來。


    車隊用馬拉著貨物,緩緩走向東邊城門。


    濰州城內市場都是以掛旗為號,隻要城中集市中有旗子掛了起來,便代表著可以前去做生意了。


    一批馬隊踩著第一縷陽光踏進了濰州城,沒有經過很嚴格的盤問阻攔,馬隊很輕鬆的便進入到了濰州城,但卻在東市被攔了下來。


    馬隊在看到旗子掛起的第一瞬間,便立刻喧騰起來,夥計們用牛皮小鞭子將一頭頭噴著響鼻懶洋洋等待了許久的馬匹趕起來,馬隊中唿喊聲,皮鞭聲,馬匹的鳴叫聲此起彼伏,聲音極大極雜,蓋過了周圍許多的聲音。


    這是一批從南方來的商販,他們的穿著打扮與濰州城人不盡相同,他們不遠萬裏日夜兼程,來此處做著第一批竹筍生意,卻正趕上了清明節,人多熱鬧,雖然是清明節,上墳的人居多,但誰也拿不準會有人買上二斤豬肉,買上幾斤竹筍,迴家做竹筍炒肉不是?


    隻是還沒等他們進入到市場上,便被巡視的兵士阻攔了下來,東市署的署官們一手持簿子,一手拿毛筆,站在東市的集市入口處,麵無表情的查驗著一個一個進出東市的人員,尤其是帶著大宗貨物出入的人員。


    不時有人被巡視的兵士們查到,並被帶了出去。今天日子特殊,長官們早已經下達了嚴查的命令,隻是今天似乎並沒有什麽油水可撈,所以這些署官們個個無精打采,從前他們便是如此,長官怪罪下來,就說商人們太過狡猾,自己並沒有拿住他們的把柄和犯罪的證據即可,頂多罰奉幾個月,就他們那點俸祿,還不夠在這市場中一天的油水多,誰會在乎被罰?


    這些署官們見沒什麽油水可撈,都想著早點幹完活兒迴家去上墳,所以查驗速度不免快了幾分。


    但這批販賣竹筍的商人還是引起了一位老吏的注意,他先是飛快的為一對販賣燒紙的商販做完了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邊的人招招手,一個身穿華麗長衫的人趕緊跑過來,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並把一應票據文碟雙手奉上。


    老吏借過手中,開始緩慢翻看,起初並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來人一路關津城池都有守官的簽押大印,做不得假,再一翻,卻翻到了夾雜在裏麵的一張白兩銀票,老吏頓時愣住了。


    老吏不禁皺起了眉頭,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商人來,且不說老吏早已經知道了整個江南道被靖王爺占領的消息,如果眼前的商隊正是靖王爺派來了,那有南方守城之將的印章,也便不足為奇了。


    老吏看眼前之人大概三十多歲年紀,穿著華貴高雅,眯著眼睛,中等身材,沒有其他富商巨賈大腹便便的樣子,瘦削的下巴上沒有一根胡須,看來來之前是自己打扮過的,胡須被刮的幹幹淨淨,七尺高的中年人微微笑著,文質彬彬的模樣,讓人感覺不像是個壞人,不過從他穿著樣貌上判斷,此人絕對是個有錢之人,隻是老吏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人卻千裏迢迢做著販賣竹筍的生意。


    要知道,雖然竹筍多產自江南道,但此類生意早已經相當成熟,將南方的竹筍販賣到北方的濰州城,價格也相對不會很高,而一趟下來,自然也賺不到多少錢,一般這類買賣都是一些窮苦人做的,南方竹筍量大,並沒有任何成本,隻需要到竹林中砍伐便是,屬於零成本的買賣,所以即便是賺不到很多錢,依舊有大量人樂此不疲的做著此類生意。


    因此北方的竹筍價格一直沒有真正的高過。


    但眼前這人,明顯與平日裏販竹筍的人的形象不太一樣,這便使得這位老吏在心中懷疑起來。


    隻是此人出手闊綽,出手便是一百兩銀子,要知道,當地的一個縣官,一年的俸祿也才隻有不足十兩銀子,這一出手,便是他們十幾年的俸祿!


    老吏那著銀票的手都開始哆嗦起來,他年紀已經不小了,但還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銀子,他心裏想著,等做完了今天的活計,迴去之後便告老還鄉,不再幹了,然後迴到老家,買幾畝良田,買一座豪華宅院,要知道在他老家,買一座不錯的宅子也隻需要花費幾十兩銀子,這可是足足一百兩銀子!


    老吏表麵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內心裏早已經樂開了花,他用不停顫抖著的手,悄無聲息的將那張銀票塞進了自己的袖口內,然後問了客商幾個簡單的問題。


    南方來的客商,口音上畢竟與濰州城人有所不同,客商操著很生硬的濰州話,將老吏問的問題一一迴答,但來來迴迴實際上就那麽幾個詞語幾句話,但客商臉上始終掛著謙卑的微笑,這令老吏很是受用,心裏相當舒服。


    老吏不動聲色的放下毛筆和簿子,圍著客商的商隊轉了一圈,例行檢查一般的瞅了兩眼,甚至貨物裏邊都沒有打開,老吏便下達了自己驗貨的結果。


    貨物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色,十個押貨的人均是南方來的人,他們麵容黢黑,身材矮小,但身體相當強壯,像是在陽光下摸爬滾打數載的農人。


    他們看著老吏從自己的身旁走過,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緊繃著,這些家夥明顯都很緊張。


    任誰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對勁來,隻是受人錢財替人辦事,老吏這點道理還是懂得的。


    他提起筆來,在簿子上深深的寫下了一個“過”字,意思是這個商隊已經檢查完畢,沒有任何問題。


    商賈衝著他微微一笑,點點頭,衝著後麵的人招招手,馬隊在馬脖子上掛著的鈴鐺傳來的清脆響聲中,緩緩使進了東市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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