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般粗細均勻的硬柴在小鐵爐子裏燃燒得正旺,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鐵爐子上麵放著一個銅水壺,裏麵的水沸騰著,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一隻保養得非常圓潤的大手伸過來拿起水壺,往一個精致細膩、明顯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紫砂壺裏澆入剛煮沸的開水,水滿後把紫砂壺的壺蓋給蓋上,繼續往壺身上淋著開水,保持著溫度,讓茶的味道釋放得更加徹底。


    完事了,這隻手卻依然沒有閑下來,伸手從桌邊取過一串佛珠,慢慢揉搓,盤弄,不時還放鼻端聞一下,有種愛不釋手的感覺。明眼人一看就會誇他懂行,這盤的是沉香,沉水的那種天然野,屬於是可遇不可求的極品。


    這隻手的主人是黃常林,他是個好玩之人,雖然不太專業,但架不住他有鈔能力,愛好也頗為廣泛,紫砂、字畫、盆景、玉石、瓷器,都喜歡玩,但也僅限於喜歡。


    有時候還玩音樂,鋼琴古箏吉它甚至架子鼓,啥的都略懂一點點,不多。


    他自認為自己是全才,就什麽都占一點點,雖然,也沒有一樣是精通的。


    但附庸風雅是沒問題的。畢竟,很多時候,如果你連最基本的東西都不會,就別想讓別人帶著你玩。什麽都會一點,萬一哪天上邊的人突然有個小愛好,就是該你發光發熱的時候了,別被點名要上場了,才發現槍裏沒子彈。未雨綢繆,好於急中生智。這也是黃常林發跡的秘訣之一。


    而此時,他正在放鬆地喝著茶,桌子對麵是縣宣傳科的林科長和手下羅小虎。林科長正陪著喝茶,羅小虎從不喝茶,他麵前擺著一瓶快樂肥宅水。


    隻見林科長兩隻手捧起茶杯,放到鼻端,先聞茶香,再深唿吸一口,把茶杯放到嘴邊,小口小口慢慢喝到嘴裏,仔細地咽下,用心感受著這茶裏的香淳和迴甘,完了深深唿出一口氣,由衷讚歎一聲:“好茶啊……”


    意猶未盡的感覺。


    這很考驗演技的,多一分顯浮誇,少一分顯虛假,不多不少才是好演員。


    黃常林放下手串,也喝了一口茶,他跟林科長很熟,就不客氣地笑道:“你們宣傳口的人也太誇張了,這就是一泡普普通通的鳳凰單樅,我老鄉過來看我的時候送的,不算什麽好茶,就是味道特別香。”


    “哎呦,黃總,你就別謙虛啦,能放在您屋子裏頭的,哪裏有什麽普通的茶葉,我喝出來了,這就是上等的鴨屎香!可不普通。我聽說咱們市的劉書記都喜歡來您這裏喝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林科長麵不改色,略顯誇張地叫了起來。


    黃常林內心竊喜,但表麵還是保持著毫不在意的樣子,不著痕跡地說:


    “老劉是喜歡喝我這裏的陳年普洱,但也不算太喜歡,他還是更喜歡我這邊的花花草草,也算是個雅人。”


    然後轉移話題地問:


    “對了,你昨天是不是也去了那個什麽石英砂礦廠,現在是什麽情況?那姓魏的迴來沒有?怎麽沒有下文了?”


    縣宣傳部屬於是個邊緣部門,沒什麽油水,所以林科長經常要跟著其他部門跑動一下,混個飽飯。


    昨天的聯合執法他就是以記錄員的身份參與了,扛了半天攝像機差點沒把自己累死,好在晚上一迴到單位,他就讓下屬留下來跟他一起通宵加班,連夜把拍攝下來的視頻給剪輯出來,還給配上了旁白文字,然後就隻睡了幾個小時,鬧鍾一響,就趁熱打鐵地趕緊帶著過來,找黃常林邀功來了。


    他跟黃常林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還是十分了解黃總脾氣的,就等著他問起了,聞言“喲”地一聲趕緊從包裏把刻錄好的光碟拿出來,遞給一旁的羅小虎,示意他去電視機上播放出來。


    羅小虎還是會用那個新玩意vcd的,他拿了光盤過去搗鼓了一下,就把短片在黃總那個四十寸進口大彩電上播了出來。


    不得不說,縣宣傳部還是有點東西的,隻花了一個晚上,就把昨天拍攝的那麽多內容剪輯得明明白白的,既不拖遝也不會過於跳躍,還配上了輕音樂,還有簡明扼要的字幕說明,把黃常林看的連連點頭。


    而且,越看到後麵,黃常林就越發有精神,還興奮地拍了幾下羅小虎……


    “小虎小虎,你看那台挖礦的機子是不是我們去年在省城看過的那台,好像不包安裝都要兩百萬耶,是不是?還是隻是樣子像?……”


    “就是那一台!我看牌子都一樣!”


    黃常林越看越不可思議,看到後麵,激動地站起來團團轉圈,同時不停地自言自語:


    “浪費了,真是浪費了,這麽一個小破礦,居然用這麽好的設備,用這麽好的挖礦機器,真是暴殄天物啊!”


    林科長很懂黃常林,他看著像是生氣暴走的樣子,實際上說明他真的看中了視頻裏的那台挖礦機。可是,唉,有些話不得不說出來了。但自己一行人折騰半天卻沒有幫上任何忙,他有點害怕黃常林會把火發在自己身上,得想想對策了!


    黃常林確實很興奮,這就跟一個人看到眼前有一大堆鈔票,不管周圍有沒有人,他都很想抱起鈔票就跑,也不想想這鈔票是不是自己能拿的!


    隻見財迷心竅的黃總再轉了一圈後,終於停了下來,一巴掌拍在實木茶桌上,獰笑著說:“等我把這個小破礦拿到手,我要把那套機子拆了賣給西北挖煤那夥人,他們出得起價錢。這麽個小破礦,調幾台挖掘機不就完事了。”


    “工人也太多了,炒掉一半都行,晚上加加班嘛,多浪費人力物力!沒必要,完全沒必要……”


    林科長感覺脊背有點冷汗冒出來了,他定了定神,尷尬地打斷黃總的話頭,弱弱地說:“黃總,可是那個魏處長讓我來跟你說,那個礦沒毛病,怎麽查都沒毛病,他們執法不了……”


    果然,隻見黃常林的臉色一下子就晴轉多雲了,瞬間就陰沉了下來,似乎分分鍾就要開始打雷了!


    盡管如此,林科長還是得硬著頭皮把事兒說完,他默默掏出一疊紅包,尷尬地說:“這是他們退迴來的紅包,說沒有辦好事,不好收錢,我的一份也在這裏麵……”


    說完,默默把紅包放到桌子的一邊。


    黃常林自從四十不惑起,就很少抽煙了,雖然他年輕時抽的很兇。


    但是當他心情極度不好的時候,就會抽,而且是要連著抽。


    不然就要摔東西才能壓下這股子邪火,可是這屋子裏的東西都貴。


    於是,他趕忙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煙,打開,取出一支,林科長連忙站起來掏出打火機給點上了。


    茶室裏此刻很安靜,隻能聽到鐵爐子裏的柴火在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林科長和羅小虎都不敢在這時候說話,隻能看著黃常林在默默地抽著煙。


    黃常林抽完一支煙,又取出一支,叼在嘴裏,拒絕了林科長的點火。


    他冷靜了下來,叼著煙,走過去坐到離電視很近的椅子上,把那個視察石英砂礦的紀錄片重看了一遍,看的很認真。一邊看一邊點頭。


    越看越激動。


    他從這條紀錄片裏,嗅到了金錢的味道。這種味道比陳年茶葉的味道更醇厚,比香煙的味道更刺激,更能讓他血氣奔湧,更能讓他怦然心動。這個小破礦,如果說一開始他隻是可有可無,就一點點心動,那麽現在,他很想要,而且必須弄到手,不然睡覺都不會安寧!


    他放下手裏的煙,拿過一串沉香,慢慢盤著,然後手突然停了,抬起頭瞪了一眼羅小虎,獰笑著說:


    “一個小破礦而已,就這麽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也搞不定,要你們有什麽用!”


    “礦廠沒問題,施工安全沒問題,環保沒問題,那你們不會製造點問題出來嗎?”


    “塌方啊,瓦斯爆炸啊,工傷啊,這不是礦上最常見的問題嗎?”


    “手底下養那麽多人,都要來幹什麽吃的!”


    羅小虎被他瞪得冷汗都出來了,腦子一激靈,頓時想通了,他趕緊站起身說:“黃總,我認識一個放炮的,我今天就去找他,在那個礦山上麵點上一炮,給他吖的來個塌方!我就不信了,還拿不下個小破礦!”


    林科長仿佛也嗅到了些什麽,趕緊附和著說:“羅總,有什麽消息您提早通知我,我好安排記者蹲在那附近,隻要礦上發生點什麽動靜,我們宣傳部一定會把這個弄成大新聞,到時一定能幫上忙!”


    這時,黃常林收起了他的戾氣,輕輕把桌子邊上的那疊紅包重新推迴到林科長麵前,誠懇地說:“林科,你受累,幫我把這些紅包還給大家夥兒,然後幫我帶句話,就說我黃某人,認了這些個朋友!”


    轉頭就趕羅小虎去做事:


    “小虎,你幫我送送林科長,然後你剛剛說的事,也趕緊去落實了,手腳放利索點,別特麽再給我丟人現眼了!”


    林科長忙不迭地答應,然後跟著羅小虎離開了。


    碩大的茶室裏,隻剩下黃常林一個人,他是個信佛之人,感覺自己又要造孽了,思索了一番,把電話打給秘書:


    “小李,幫我再捐助兩個山區貧困生,標準?按上次的標準來就行,還是用酒店的名義,好,就這樣。”


    打完電話,他感覺舒服了不少,於是繼續喝著茶,哼著歌,做著小美夢,夢見他正帶著買家參觀剛剛拿下的挖礦機,對方開價給他兩百五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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