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姑孰橫山,叢林疊翠,雲橫霧生,宛如人間仙境。


    半山之中,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草屋的背麵,一棵棵高大的榆樹、柳樹枝繁葉茂,每到正午或傍晚時分,都會在庭院中灑下斑駁的光影。


    在簷前的小溪旁,成片的桃樹、李樹已經收獲了果實,隨著天氣漸冷,樹葉有些稀疏黃落。


    清晨,年過四十的男子迎來了一位氣運雄沉、道骨仙風的客人。


    “淵明老弟,做迴了遁世高人,讓我一通好找。聽聞你自武林郡桃花源一事辭官,便想找你大醉一場,沒想到找了幾個月,直到今天才得以相見。”


    “長康兄,幾十載宦海浮沉,倦了、也厭了,此番隱居橫山,隻為修身養性,沒想到竟真的與世隔絕了。”


    陶淵明與顧愷之寒暄了幾句,便在庭前的石桌旁相對而坐。


    顧愷之自帶兩壇老酒,二人頻繁舉杯,不到半個時辰便臻至佳境。


    顧愷之,字長康,是本朝最有才情的書畫家,精於人像、佛像、禽獸、山水等,世人稱之為三絕:即畫絕、才絕和癡絕。


    他與陶淵明是忘年之交,彼此兄弟相稱,常在一起談詩論畫,當聽說陶淵明死裏逃生、歸隱山林的消息,便生出了共醉撫慰之意。


    酒至酣處,陶淵明念及退隱後的生活,窮愁潦倒、家徒四壁,加之喜歡飲酒而不可得的窘境,朋友置酒而招的慷慨,於是逸興遄飛、文意漸濃,揮毫潑墨,在紙上寫下《五柳先生傳》幾個大字。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讚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誌,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顧愷之順著文章往下看去,不禁為之心傷垂淚。


    自古文人惺惺相惜,陶淵明空有滿腹經綸卻有誌難伸,朝政昏暗,忠良之人遠去,國運江河日下,令他憤意難平。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偌大的江山,宵小遍及朝野,卻容不下一個赤膽忠肝的陶淵明。


    “淵明啊淵明,舉世皆濁你獨清,眾人皆醉你獨醒,或許山水田園,才是你最好的歸宿,官場失去了你這位忠臣,卻成就了世間諸多的極品佳作。”


    陶淵明擱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舉目北望,眼中偶爾泛過一絲神采,隨即又重歸黯然。


    今日的建康城,已不是他所向往的地方,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要麽已經棱角磨平,適應了韜光養晦,要麽已經沉淪,變成了奸佞之輩。


    朋黨之爭古已有,得失同守世所稀。


    建康城中,夕陽下的繁華仍在延續,北麵的前秦、西北的吐穀渾,戰馬雄駿,養精蓄銳,直待揮師南下,便可一舉攻占建康城。


    顧愷之、陶淵明遊目騁懷,每當想起山河破碎,青山遮望眼,忍不住歎息連連。


    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老友相聚本是開心的事,但在老酒的催發下,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數日以來,老友二人遊橫山,觀奇景,獵異獸,品菜蔬,不知不覺已到了重陽佳節。


    觀奇覽勝中,他們飲酒賦詩,采菊插花,漸漸忘了朝堂之事。


    陶淵明飽蘸濃墨,寫下《九日閑居·並序》一詩。


    “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淒暄風息,氣澈天象明。


    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酒能祛百慮,菊解製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他想到了半生往事,想到了朋友之諾,想到了世事變遷,歲月枯榮。


    “不知雲杉兄妹現在是什麽處境?先天身負神異體質,加上蚩尤的眷顧,應該能夠在這亂世之中苟全性命。然而人界花的誘惑太大,這對兄妹早已身在局中,未來如何,難可意料啊。”


    顧愷之離去後,陶淵明終日沉浸在儒家聖道之中,鑽研經典,賦詩作文,原本他已經達到儒道四境的“名流境”,此刻隱隱有突破的趨勢。


    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滿了浩然正氣,在居住地方圓二十裏內,兇獸絕跡,瑞禽起舞,枯木逢春,靈泉噴湧,儼然一派安謐精美的景象。


    這是要晉升儒道第五境“大儒境”的征兆,儒家講求厚積薄發,蓄力前行,四十多歲的大儒,已經算是極為少見。


    朝堂上多少人白首窮經,傾盡一生修齊治平,最終也不過是三四境的學究境或者名流境。


    修為達到大儒,已經足以名列儒家聖賢之列,有資格進入史書“列傳”之中。


    陶淵明手捧著《論語》大聲誦讀,一時間口齒生香,空穀傳音,橫山上的生靈紛紛向他所在的地方‘拱手’朝拜,內心無比虔誠。


    子曰:“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伴隨著聲聲朗誦,陶淵明身上的氣勢越發雄渾,仿佛有一位至高至偉的聖人,貫穿無垠的虛空,與他音聲相和,誦讀同一篇儒家聖文。


    終於,那最後一道修行屏障發出“哢嚓”的聲響,陶淵明緩緩睜開眼睛,臉上顯現欣喜之色。


    他終於突破“名流境”,順利進階成就大儒。


    此時,曲阜孔廟之中,一把黑亮的刻刀驟然升起,在一根根空白竹簡刻上“陶淵明”三字,隨後便是關於陶淵明的生平記述。


    儒家讀書人與曲阜三孔氣運相連,陶淵明始一晉升,他們就生出了感應。


    在浮空之城,作為儒家小夫子,雲杉最先感應到儒家氣運波動,不自禁喜笑顏開。


    “陶叔,恭喜晉升大儒。”雲杉心中暗自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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