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來, 夏去冬來, 一年又一年。


    柊山書院的青石小路上,幾位年輕的青衫書生正在沿著石階而上。


    十日前鄉試放了榜,他們都是新晉舉人。


    “這次秋闈鄉試, 咱們書院一共有十七人參試, 就有十三人中了舉。”


    “十三人?那不是比江南第一大書院紫陽書院中舉的人還多了?”


    “那自然,而且我聽說今年的鄉試第一名也是出在咱們書院, 壓了紫陽書院一頭,如今咱們柊山書院是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書院了。”


    “是誰中了頭名。”


    “趙琰。”


    “就是平常獨來獨往的那個人嗎?”


    “就是他,看麵相挺和善的,但私下裏不愛說話, 比陸兄還冷淡。”


    陸行舟走在最後, 冷不丁被人提到,抬起頭:“我幾時冷淡過你們?”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哈哈!”


    陸行舟隻是話比較少, 為人並不冷淡, 與書院同窗也往來頗多。拜入柊山書院之後,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書院,元康這個庶務長在自己的小院裏辟出了兩個房間給他, 陸行舟與他為伴, 極少迴皇覺寺,京城更是幾乎沒有踏足。


    “陸兄,你說山長這會兒叫我們過去, 是有什麽事嗎?”


    “應該是要說說準備會試的事罷。”唐九川這個山長,一向是能少管一事就少管一事,隻是這次會試是書院學子第一次參加會試,他這個甩手山長也相當的重視。


    “陸兄果然神機妙算,我聽說,是來了個貴客,山長說讓他指點一下我們。”


    “唉,什麽貴客,山長早點把盛先生找迴來指點我們就行了,也不知盛先生要遊曆到什麽時候才迴來。”


    “不錯,我當初就是衝著盛先生的名頭才從蜀地來柊山求學的。”


    “咱們山長雖然也是大家,但說到作文章,當今天下還是首推盛先生。”


    “要是明年會試前能得盛先生的指點,那必是十拿九穩了。”


    陸行舟聽著他們的談論默默地垂下眼睛。


    三年了,元寧跟著她爹離開京城已經三年了。


    他陸陸續續收到過元寧幾封信,信是寫給他和元康的,他知道她去了江南,去了南詔,又往北麵去了巴蜀,最後一封信就是從巴蜀寄過來的,說馬上要出發前往漢中。


    在她的字裏行間,他讀得出她的歡欣雀躍,卻又忍不住想,這丫頭竟是一點也不想迴來了。


    “咦,前邊是站了個姑娘嗎?”


    “好像 真是一位姑娘,難不成山長請了位貌美的姑娘來指點咱們?”


    陸行舟漫不經心的聽著他們說話,並未抬眼去看稀奇。


    “這姑娘,真美!”


    “美,真美,宋兄,她好像在看我們。”


    “陸兄,陸兄,你倒真沉得住氣,見到如此佳人都無動於衷。”


    美人,能有她美嗎……


    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張皎潔如月的臉龐。


    她生的嬌俏可人,一顰一笑都生動極了,若是生了氣,不消她說話,隻要一瞪眼,一撅嘴,他便恨不得把心也捧給她。


    當初她走的時候,這種感覺還不明顯,日子久了,陸行舟愈發的悔恨起來,就不該讓她走,即便要遊曆天下,也該是他陪著。


    “陸行舟。”


    陸行舟微微一愣,有些恍惚,旋即自嘲地笑起來。


    他竟已經想她想得幻聽了麽?


    然而走在他前麵的幾位書生都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眼中竟是揶揄和豔羨。


    陸行舟頓了頓腳步,這才看向路邊。


    元寧就那麽俏生生地站在路旁。


    她穿著一件十分尋常的天青色衫子,一頭青絲隨意地綰了個髻,從頭頂上斜斜地垂了一縷下來,顯得身上沒有一丁點的首飾,襯著背後蒼翠山色,整個人宛如天街小雨一般潤如酥。


    陸行舟自然也酥了。


    元年抿了抿唇,這家夥,自己都喊他了,他還不理人!


    旁邊好事的書生按捺不住了:“這位姑娘,你認識陸兄?”


    “陸哥哥與我哥哥是至交好友,我們自然是認得的。”元寧大大方方地衝他們一笑,指了指上麵的山房,“你們快去吧,我爹和唐先生都在等你們呢!”


    “敢問你爹是?”


    這一次,元寧還未來得及說話,陸行舟便擋在了她與眾人前麵。


    “她是盛先生的女兒,若想得盛先生的指點,就快些上去吧。”


    “盛先生迴書院了?”幾位書生聽了,頓時都往山上去了。


    元寧見著他站在眼前,直直看著自己,便羞澀地微微斂眉。


    她和父親是趕了三天的路才來到柊山的,早上起得早,她還未來得及細細梳妝打扮。


    這麽長的日子在外奔波,離京時帶的許多衣物首飾行路不便,早已托人帶迴了京城,隨身攜帶的都是些簡易常服。


    也不知道這荊釵布裙在他眼裏是什麽模樣。


    “你這麽看著我做什麽?是不是我長醜了?”


    三年過去了,元寧已經完全出落成了一個身姿纖細的大姑娘了,不過跟陸行舟站在一處,仍舊是矮了些,垂著眼,隻瞧得見他剛正好看的下巴。


    她低著頭輕聲笑語,從陸行舟這邊看過去,便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瑩白的臉頰上輕輕閃動著。她穿得是薄薄的春衫,式樣是民間流行的,比京城貴女們慣常穿著的領口更低些。


    陸行舟想說話,卻隻覺得有一團火星子梗在喉嚨,讓他突然有些唿吸不暢。


    元寧聽不到他的迴答,頓時惱了,“你這人,就不會說幾句話讓我開心。”


    “阿寧。”他喑啞著喊了她一聲,又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說話的好。


    “行了,你先上去見我爹吧,方才來的路上我見著那邊開了好些桃花,我在那園子門口等你。”


    陸行舟聽著她略微含羞的聲音,自是應了。


    隻是剛一邁步,他便想起了什麽,轉過頭將元寧的領口往上提了一些,這才滿意地離去。


    元寧沒料到他突然動手,又氣又羞。


    可陸行舟就是這樣的人,她對他毫無辦法。


    元寧紅著臉,低著頭往榕樹那邊走去。


    柊山書院自留了一片果林,有梨樹、杏樹、桃樹,這會兒梨花已經謝了,正是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元寧剛才與父親一同上山時,就望見了那邊的桃花,有心要去走一走。


    桃花並不是很香,隻是一簇一簇掛在樹梢上,著實很美。


    元寧在園子裏慢慢走著,看了許久才挑中了一朵最好看的。


    今日她沒有戴首飾,簪一朵桃花或許更妙。


    正欲伸手去摘時,背後忽然伸出一隻手,將那花摘下來,放到元寧手中。


    元寧捧著花,一轉過身,臉上的表情便凝滯了。


    眼前是一個世間少有的清雅少年,他的五官仿佛集天地之靈氣一般俊秀,麵如冠玉,纖塵不染。


    這也是一張曾經令元寧無比著迷的臉。


    趙琰。


    隻是眼前的少年,似乎並不如前世的他一般意氣風發。


    他的目光深沉,似乎鬱結了千迴百轉的愁腸。


    “阿寧。”


    這一聲,對元寧來說,實在是久違了。


    元寧隻覺得身子有些僵硬,微微一屈指,便將手裏的桃花揉碎了。


    好在林間有風,將她吹得冷靜了些。


    她迅速別過頭,從趙琰身邊推出去幾步。


    冷冷道:“你是誰?”


    趙琰愣了愣,眼神迅速黯淡了下來,然而他終究不甘心,又喊了一聲:“阿寧,我是阿琰。”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元寧說著,便往林子外麵走去。


    “阿寧,你是在躲著我嗎?那次琳兒迴來,明明說你記得我們的葡萄箋!”


    元寧不再迴答他,隻加快步子向前。


    趙琰自是不肯放棄,硬生生地追上來從後邊將她抱住。


    元寧本能地身子一勾。


    然而下一瞬她就明白了,這也是趙琰的試探。


    前世的她,鬧脾氣時總是喜歡背對著趙琰,他便會從後麵將她抱住。


    元寧狠狠咬了咬唇,一手去掰他的手腕,一手擰過來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啪——


    元寧的手勁兒不大,但這一巴掌著實將趙琰拍暈了。


    她趁機從他的手臂中溜出來。


    她不再避他目光,而是惡狠狠地直視著他:“別跟過來!我告訴你,柊山書院的山長是我爹的好朋友,你敢對我動手動腳,我這就去告訴我爹,讓他馬上把你攆出去!”


    說著,她仿佛真的去告狀一般,飛快地從果園裏跑了出去。


    可剛跑到門口,便撞上了前來見她的陸行舟。


    他一眼就看出了元寧的失魂落魄,立即握住了她的手:“阿寧,怎麽了?”


    元寧卻不敢看他,更不敢對他說實話。


    能說什麽?


    難道告訴他自己碰見趙琰了嗎?


    不行,絕對不行。


    趙琰隨時可能從後麵趕過來,一想到這裏元寧便更加緊張。


    她將手縮了迴來,勉強笑道:“我爹這麽快就跟你們說完話了?”


    “嗯,他說下月會來書院開堂講學,那時再細談。”


    “那這會兒他估計在找我了,說好了今兒天黑之前我們必須到家,娘還在家裏等著我們吃晚飯呢!我先走了。”


    元寧說罷,也不等陸行舟再說什麽,便當真匆匆離開了。


    陸行舟看了看她的背影,微微皺了皺眉,心念一轉,朝園子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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