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還掛著幾顆星, 但天色逐漸亮起來了。


    遠處的雲海邊緣, 暈染出了一層深深淺淺的橘色。


    山頂上的風不大,卻格外的涼。


    經過一夜的風霜侵染,地上的草葉子上全是露水。


    “阿寧, 這個位置最好, 正對著朝陽。”元康圍著山頂走了一圈,最後選定了一塊地方, 招唿元寧走過去。


    “好,就坐那邊!”


    絲絛瞅了一眼底下的萬丈懸崖,隻覺得有些害怕。


    “姑娘,你們還是往裏麵一點吧, 那邊太靠近山崖了, 一個不小心……”


    “無礙的,我跟大哥在一起呢!你們在這邊候著罷。”


    元寧說著,從絲絛手裏接了軟墊子, 往元康身邊去了, 將墊子鋪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元康朝絲絛做了個鬼臉, 又做了個放心的手勢,扶著元寧坐下去。


    “阿寧,你要是害怕, 咱們往裏邊一點也行。”


    “不, 就坐這裏。”


    不過元寧心底還是有些怕的,她不敢往懸崖底下去看,緊緊挽著元康的手臂, 望著日出的方向。


    這裏是一座無名的高山。


    許多年前盛敏中在山中鄉民的指引下來這裏看過日出,這一次去江南,他繞路帶孩子們過來,想讓他們見識一下他當初看過的日出。隻是昨兒到山腳之後,元淳的額頭就燙起來了,盛敏中此時在客棧照顧她,元康和元寧自己便上山來等日出。


    元康打了哈欠,側過頭就看著元寧目不轉睛的盯著前方。


    “阿寧,你困不困?”


    他們昨天半夜就起了床,一路爬上山花了兩個時辰。


    “我不困!”


    元寧是被柳兒一路背上山的,柳兒練過功夫,山路那麽陡峭,柳兒竟然如履平地,一直到了山頂,元寧都沒聽到她喘氣。


    “大哥,你要是困了,你就打個盹,一會兒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喊你。”


    元康淡然一笑,便沒了睡意,從身上拿出包好的糕點,一邊吃一邊與元寧說起話來。


    見元寧一臉新奇的模樣,便問:“阿寧是第一次看日出嗎?”


    “嗯。”元寧點頭,“大哥,你看過日出?”


    “嗯,看過好多次。”


    看日出作為一種旅遊方式,在現代算不得什麽稀奇事。


    去海邊,看日出,登山,看日出,不管到什麽地方,都能看個日出。


    “你在哪裏看的?”元寧話出了口,卻後悔起來。


    元康看過,自然是他從前看過,她都不知道他來自何處,叫他怎麽答。


    元寧正遲疑著要不要說點別的換一個話題,元康已經捏著下巴認真地迴憶起來:“第一次看日出的話,應該是在華山。”


    那會兒的他正在上大學,跟著宿舍幾個哥們一起報了西安五日遊,去了兵馬俑、登了華山,還圍著城牆騎了自行車。


    “你去過華山?”


    “嗯,風景很不錯,就是人太多了,不像看日出,像是去看人腦袋的。”


    人很多?


    盛敏中也去過華山,迴家跟元寧說華山山勢險峻,人跡罕至,靠著鄉民一邊開路一邊登山。他在攀爬的時候一不小心將裝幹糧的包袱丟下了山崖,一路上都是摘野果充饑,搞得險象環生,差點沒能平安下山。


    沒想到在元康口中,竟然覺得人太多……


    真是有趣。


    元寧忍不住揚起嘴角。


    “我說的很好笑嗎?”


    “嗯,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覺得稀奇好笑。”


    “說到稀奇,”元康忽然道:“阿寧,你還記得咱們離京的時候京城裏出的那樁案子嗎?”


    元寧眼神一飄,知道他說的是洛川失蹤的案子。


    “記得啊。”


    “前天咱們在州府衙門的時候,我聽到知府跟二叔說了這事。”


    “破案了嗎?”元寧忽地有些緊張。


    因為是洛川,所以這案子一定跟陸行舟有關係。


    她自是相信陸行舟定能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保不齊錦衣衛或者大理寺能查出點什麽來。


    “據說她是太子大婚那天失蹤的。一開始都沒當迴事,因為她經常自己騎馬出城去玩,但後麵一直沒迴家,長公主就找到皇上那裏去了。巡城禦史和錦衣衛將京城封鎖了十天都沒找到蹤跡,結果你猜怎麽著。洛川的屍體莫名其妙的就飄在運河碼頭邊上,撈起來的時候竟然一件衣裳都沒有。”


    “這消息可靠嗎?京城的事竟然能傳這麽遠?”


    “官府倒是想封鎖消息。可你想想,運河碼頭是什麽地方,每天車來船往的,都是南來北往的客商。屍體撈起來的時候,少說也有幾百號人在邊上看著。眾目睽睽,官府堵得住誰的嘴?”


    洛川竟然是這麽死了。


    元寧冷笑,心中沒有一絲同情。


    當洛川出手害元寧的時候,何曾有過半分的同情和遲疑?


    洛川厭惡自己也就罷了,連不相幹的林瀟都不肯放過,實在是冷血狠毒,罪有應得。


    “這案子就沒有什麽說法嗎?”


    唯一擔心的,還是陸行舟會不會有什麽麻煩。


    慶國長公主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必不會善罷甘休。


    “能有什麽說法,大理寺和刑部的仵作都驗過了,人就是溺斃的,身上沒有一點傷痕,純粹就是落水淹死了。”


    元寧不禁莞爾。


    陸行舟到底還是陸行舟,聞名天下的大理寺卿,怎麽會留下把柄?


    從前隻知道他斷案如神,沒想到他作案也如神。


    “阿寧,你在想什麽?”


    “我就是想,京城裏盡是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我都不想迴去了。”


    元康哈哈大笑,“你知道咱們已經出來多久了嗎?”


    “多久?”


    “到明天就足足三個月了。”


    “我們已經出來這麽久了嗎?”元寧想起出門前跟龍氏許諾,三個月就會迴家,可這三月之期到了,她連江南都還沒到呢!


    “看你的模樣,是不想迴去了?”


    “也不是不想。”元寧咬了咬唇。


    家裏的親人她都掛念,還有陸行舟……


    從前在家裏每天過著重複的日子,覺得時間好慢,如今出了門,每天瞧的是不同的風景,元寧感覺也就出門幾日而已。


    “想誰?”


    元康可沒有錯過任何一點表情。


    元寧亦是滴水不漏。


    “想娘了。”


    元康眯了眯眼,一臉的不相信,旋即懊惱起來,“我明天就要迴去了。之前跟書院那邊就請了三個月的假,如今假期滿了,不好再拖下去了。”


    “瞧你說的這麽痛苦,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咱們的家嗎?”


    元康聞言,忽然愣住了。


    元寧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


    盛府自始至終都是她的家,但對元康來說,不是。


    元康迴過神,見元寧露出自責的表情,知道她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阿寧,我很喜歡現在的日子。雖然我不想承認,可是我現在真的比從前更快活。”


    從前的他每天做著日複一日的工作,雖然妻子溫柔賢淑,長輩通情達理,但是頂著房貸車貸拚命打拚的壓力著實有些讓他透不過氣。


    而現在的他,經營書院、經營酒樓,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興趣來做,不用被生活和金錢綁架。


    這樣的自由,是他從前向往卻不可得的。


    “真的嗎?”元寧有些驚喜。


    一直以來,元康常常都是嘻嘻哈哈的模樣,但元寧知道,其實他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這般頭腦簡單的人。一開始的時候他對於來到盛府這件事是很抵觸很抗拒的,不然,當初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尋死。


    “當然。”


    元寧聽得他的肯定,目光繼而一軟。


    “大哥,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很歡喜有你做我的大哥。”


    元康聞言,轉過頭看著她,頓時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你喜歡我,還是喜歡元禎?”


    元寧知道他在使壞,朝他不滿地皺了皺鼻子,哪裏肯被他牽著鼻子走,隻說道:“你猜。”


    “我猜,你更喜歡大哥。”


    “哈哈哈,不錯,我更喜歡自作多情的大哥。”


    等到笑過了,元寧忽然沉靜下來。


    她仰頭看著盛元康,眼睛朗若明星。


    “因為有大哥,我才覺得不那麽孤單。”


    元寧是重活一世的人。


    在她重生以後的日子裏,她時常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有時候看著周圍的人,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個怪物,總是不敢輕易靠近別人,連母親和姐姐也不例外,生怕被人發現自己的秘密。


    但她萬萬沒想到,身邊會出現一個不一樣的盛元康。


    他甚至比自己還要奇怪。


    他不屬於這裏,不了解這裏,急於想逃離這裏。


    那時元寧伸手去拉了他,其實也是拉了自己。


    既來之,則安之。


    元康看著身邊的妹妹,目光有幾分迷離。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也是。”


    正在這個時候,朝陽從遙遠的雲海邊上冒出了頭。


    溫柔的光,頓時溫暖了山頂上的兩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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