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演練僅有一日,偌大的青山寨都在熱火朝天的操練,越是最後一日,眾人心弦繃的越緊,誰都無法在這等大事麵前,能夠坦然自若,隻覺得時日過的極快,訓練還不夠。


    就連康隨也是如此,鎮戎軍弓箭手,為昔日名將曹瑋所創,本就是弓箭手之中名頭最響,但他這名出自鎮戎軍的老卒,卻輸給了慶州軍新卒。


    這令康隨每每想起,胸中怒火中燒,以至對士卒動輒鞭撻,發泄怒火,自輸給劉然,他之威嚴便得已動搖,士卒對他也頗有微詞與不服之意。


    故康隨唯有愈發暴戾,想以此行震懾士卒,但丟失的威嚴,豈能輕易找迴,他知曉此行非長久之法,唯有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劉然那尋迴顏麵,才可製止這風氣。


    因此對此次演練,康隨極為在意,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愈是如此,心愈無法平靜,唯有嚴酷的訓練,才可令他稍感安心。


    但望著那些輕佻的老卒,康隨又無可奈何,這些老卒皆為鎮戎軍精銳,都是從屍山血海摸爬打滾過來的,豈能服他。


    想著自己威嚴盡散,士卒不服之事,而那劉然不過短短數月,便能與他齊職,顯然是無比風光,這令他恨的牙癢癢,就等此次演武,將劉然打的身敗名裂,醜態盡出,才能洗刷他這些時日的屈辱。


    慶州軍弓箭手,第八隊。


    此刻的第八隊,與其餘隊伍截然不同,明知明日便是演練,非但沒有與他隊一樣,臨陣磨槍,反倒是聚在樹梢下,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吹著夏風顯得極為愜意。


    為此,穩重的蔡崇多有反對,認為在此刻演練之前,鬆懈軍訓,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若是因此讓士卒有懈怠之心,劉然也難逃其咎。


    劉然對此笑了笑,也耐心解釋,認為明日便是演練,一日之功也無法一蹴而就,反倒是近些時日,士卒因訓練多有勞苦,若是再督促,恐怕有失。


    訓練之事,如拉弓射箭,一緊一鬆,適當鬆懈,非但無害,還有利。


    蔡崇對這套歪理,頗為不認可,他從軍多年,還未聽有這道理,但劉然才是軍使,縱使他再怎麽反對,也無可奈何。


    望著在樹蔭下乘涼的眾人,劉然笑著起身,與眾人拉起了家常,朝幾名承局道:“魏承局,你為何招刺弓箭手?”


    魏曲盤腿席地而坐,手中拿著一根樹枝,聽著劉然詢問,眼裏閃過恍惚之色,他成弓箭手已有數年,為何成弓箭手,似乎早已在殺戮中遺忘,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世代為弓箭手,從祖父起便是,元佑年他參戰,不知被殺還是擄掠,從此再無消息,我父親便繼承了,他又死了,我就是弓箭手了。”


    說到此刻,他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想到極為不堪的記憶。


    劉然聞言不由歎息,這段曆史他極為清楚,元佑年,村裏參戰弓箭手,無一人迴歸,家家縞素。


    昔日宋以付出米脂、葭蘆、浮圖、安疆四寨之地,西夏歸還一百多人,參戰幾十萬陷執民,宋國高層仿佛從未有過一般。


    宋國高層可當無事發生,陝西諸路生民,又豈能如此,此段血淚史史載短短數句,而便是他們的一生。


    於宋人高層而言,不過少許陣痛罷了,所死不過草芥,過些年月便可再長,但於底層而言,那是無法磨滅的痛處,所死者是父,亦是子。


    劉然拍了拍魏曲肩膀,這等哀慟,非言語所能化解,隨即望向蔡崇,蔡崇追憶道:“忘了已是何年,父先死,母後亡,我無活路,唯有招刺弓箭手,能得一線生機。”


    隨著二人開口,其餘弓箭手也在思索,軍旅之中常年的鞭撻、辱罵,艱苦的勞役,早就占據他們的身心,雙眼也因此變得麻木無色彩,但在這一刻,他們好似想起,自己並非一名無名無姓的弓箭手,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是一名隨時可死的草芥,他們好似曾經是一個人,也曾被人疼愛,也在出生之時,被人以期待神色所注視。


    隨著眾人一一道來,劉然也漸漸知曉他們的過往,有因崇寧年當十錢之法,以至於家道中落,無以為繼,才參弓箭手,張平亮便是如此,他幼年家中為商賈,但蔡京主持當十錢泛濫,又在大觀三年廢除,家中落魄,父抑鬱而終,祖母患病而無錢,唯有成為弓箭手。


    也有人因貧賤,不得已淪落弓箭手。


    在此刻,羌人也在眾人麵前,娓娓道來,自己昔日的過往。


    他們曾為羌人部族,在眾多大部落之下,過的極為艱難,但仍可度日,直至辛叔獻等人破湟屠羌,原本部落十不存一,僥幸逃脫者,無家可歸,被羌賊擄掠充當苦役。


    而那羌人之中有一人,引起了劉然的注意,那人便是那日親射第三名的羌人,他嘿嘿一笑道:“我父曾言我是宋人,他姓馬,所以我也姓馬,他被人擄掠了,他因會箭術,所以過的好一些,娶了我娘,不過他死了,我娘被人抓走了,我被擄到那個寨子,他們打我罵我,後來寨子沒了,就到了這裏。”


    其言語頗為平淡。


    隨著蕃兵和弓箭手的暢聊,彼此間各自吐露不堪往事,眾人似乎放下了芥蒂,底層本大多不堪,各自皆有不幸。


    談話沉重,卻也宣泄了一絲麻木,就連疲勞仿佛散去一些,放下一些芥蒂的他們,此就好似真正的同袍一般。


    五十人的談話,從白晝至夜間,中間眾人還一一逛了一些田畝,望著長勢良好的粟米,又好似過往的不堪,又似乎淡忘一些了。


    在夜幕來臨之時,劉然朝眾人遙遙一拜道:“劉然不才,僥幸成你們的軍使,初為軍使,多有不足,還請見諒,明日便是演武,劉然在此有勞諸位了。”


    蕃兵和弓箭手們麵麵相覷,不由生出些許感動,他們齊齊大喊道:“是!”


    劉然笑了笑,士氣可用!


    而眾人皆對劉然這名軍使,心生拜服,無任何不滿,對明日演武也無一絲惶恐和迷茫,他們知曉,這些時日劉然的照料,唯有不令軍使丟臉,才可報答此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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