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進著人將沈冰雲送迴武王城養胎,同時他也擔心梅兒,算起來產期臨近,要不是最近各州駐軍都有異動的情報,他早早就要迴去照看的。贇兒出生時他便不在,不想這次又錯過孩子的出生。


    之所以沒有和沈冰雲盡早一起迴去,因為辰州之事仍未了解,那些文人表麵上震懾於他的突然出現又承諾的些許好處,並不見得因此就會安生。每次改革都有人要麵臨著付出利益乃至性命,要麽是改革者的,要麽是守舊者的,孰是難以避免。盡管清楚華夏民族的曆代改革之艱難,尤其是近現代千百萬人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但是武進仍然希望能在最少傷害的情況下將之做成,畢竟如此還能讓遼地存於宋遼之間,不至於再塗戰火。


    果然,兩天後便有不少遼地的文人名士前來求見。說來也有趣,來求見的順序竟然與其在遼地文化圈的地位和影響力排名一般無二。第一位,當然就是周仁永。


    武進早就做好了準備,等待著一些人來求官職,一些人來擺是非,還有一些人來表忠心。周仁永當然是來表忠心的,他已經得了開州郡書院祭酒一職,還可名列政務院長老,表忠心當然是理所應當的。


    在開州府衙見麵後,武進一直保持著虛心求教一般的心態,將周仁永捧得高高的,他需要周能幫他分擔一部分壓力。一番暢談下來賓主盡歡,周也是人老成精,自然知道上了船就要出些力,拍著胸脯答應安撫一眾文士。武進當然也要賞賜些財物,以動人心。


    婉拒了武王賜宴,周仁永樂不可支地告別離開,一方麵他怕武王再向他要求效忠,另一方麵他實在等不及要迴家族分享好消息。雖然眼下看武王勢強,等朝廷解決了其他各處割據勢力以後,少不得也要向遼南伸手,周家肯定不會跟著走夜路的。到那時,無論武王境況如何,他周某畢竟已成了當地的士人領袖,朝廷招安也總歸要高看一眼再給予更多好處,算起來斷不會虧了。周仁永心裏樂顛顛地走了,迴去等著任命狀了。


    送走了周仁永,接下來,來拜訪的人目的可就更複雜了。武進耐著心中的煩悶一直熱情應對,本著左手胡蘿卜,右手狼牙棒的辦法逐一打發。有才識又為人簡單些的,便安排了具體職務;有些才識又心思頗多的便給了財物安排個虛職。對於沒有才學又有失德行的,便是打著哈哈哄走了事。


    這樣的情況大約持續了三四天,才算告一段落,著實無趣。直到有一人出現,才讓武進提起了些許興趣,此人姓烏名煦越,來自南唐大族烏家。


    烏家早年以販馬為生,經過幾代人的打拚才成了南唐池州的大族,家中子弟也很爭氣,好幾人在南唐為官,甚至有一人進了六部主事。烏煦越是烏家第四代中學識出眾之人,但是因為不是嫡係才被家族派到遼地貿易馬匹。


    此人雖然從商許久卻鮮有成績,反倒是很有才學。武進之前著人調查過,此人雖然販馬卻很有些書生意氣,且脾氣耿直,是武進很待見的一類人。召見一個商賈,這事在京都或許會被傳言不雅,在遼南卻沒什麽,因為武家、徐家就是當地最大的商賈,與他人不同的不過是武王背後撐腰。


    見麵還是一陣酸腐的寒暄,與武進想象的差不多吧。隨後還是武進主導了談話,甚至烏煦越還被邀進了內廷書房暢談。果然,烏煦越不像之前來的人不是想借勢就是求取功名,越談越投機,甚至很有相見恨晚的意味。烏煦越也不藏私,將遼南“文化圈”裏的各種齷齪講了個底掉。武進耐心聽著,不時提些問題,讓烏煦越更加受用。從下午談到了傍晚,武進讓侍從點亮燈火,兩人又秉燭夜談了半宿仍是意猶未盡。談話的第二日,蓋著政務院鮮紅印鑒的委任狀便送到了烏家,任命是宣教司權司丞,這個之前由二夫人擔任的職務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武進想重用烏煦越,是需要以他的正直和剛強作為破開以往官場怪圈的一根鋼錐,不隻這一根,他還會不斷塞進類似的人,直到逐漸占據絕對控製權。朝堂就是這樣,正直的人多了,那些結幫成派的便會少了,內耗也會少許多。


    雖然武進手中掌控著此時軍力最強的軍隊,有強大的武力支撐,可他仍然不敢忽視這時代難以捕捉的人心,誰還不是為了自己活著或者自己更好地活著而轉動著無數心思。心思多了固然不好,因為顧慮多了,目的也就不再有堅持。


    烏煦越這根錐子最終的結果必定不會好,成了事會被眾多被褫奪利益的勢力所敵視;沒成事,會失去了遼南都護府的庇護,也就失去了起碼的保障。但武進並不想烏家成為他要教育改革的犧牲品,他更願意多花些資源在這些經曆亂世仍能保持心性的人身上。因此,都護府特意調派了一些人手,一方麵幫助烏司丞開展工作,一方麵對烏家的人施以保護。


    一切安排的差不多了,便將目前需要開展的一些工作交給了烏煦越,也給了他不小的授權。武進並不怕手下人權勢滔天或是徇私枉法,畢竟他直管的暗線早已經滲透到了遼南的每一個角落,隻要他想動哪個人,便注定跑不了。之前遼地士族謀亂,確實跑出去一些人,那也是武進特意放出去給外界的宣傳而已。事後不久,那些人皆死於非命,更起到了殺雞儆猴的最好效果。


    安排好了開州的事情,武進便準備返迴遼南都護府(武家堡)。他惦念著梅兒和沈冰雲,一個即將臨盆,一個身懷六甲。這次出來已經快四個月,迴去更要探望一直忙著幫他處理政務的父親和嶽父,兩位老人幾年來的辛勤操勞才有了現在的遼南,武進更想讓他們能放下手裏的擔子含飴弄孫,畢竟是自家的老人,安享長壽才是正理。


    原本計劃五至六天的路程,途中武進卻又突然改了心思。這次的行程早已通報沿線的各地,武進卻想著晚上幾天,等特意準備的迎接鬆懈下來,也許更能了解到一些本不該知道的真實情況。


    三輛大車仍在路上走走停停,武進卻帶著鐵衛等一眾親衛換了便裝騎馬走了比較繞遠的另一條路,這樣能經過更多村鎮。原本七八天的路程卻走了足足半個月,甚至大部分時間故意隱匿行蹤。一路上探訪民情,也對路途中經過的軍營訓練情況進行了秘密勘察。


    臨時改變行程確實讓不少已經知道武進行蹤的地方官吏一時間手足無措,不少官府特意放出不良人去探尋。如此做並不是擔心遼南王在自己的地界上會出什麽事情,就憑王帶著的一群兇狠護衛就不是誰能擋得住的,聽說那些人都會一種法術叫“掌心雷”,一揚手便可取了數人性命。擔心完全是不想被上官發現自己轄地管束上的把柄,畢竟千百年來都是這樣欺上瞞下過來的,不會因為想做得更好便要抱了必死的決心。


    一路走來也讓武進無奈,盡管他已經舍得信任和放權,但手下的官吏仍然與之前的各個朝代一樣,一如既往地隻顧培植自己的勢力,全然不會將百姓真正視作載舟之水。就算比較老實的官吏,做到比較好的也就是報喜不報憂。看起來千百年來形成的官本位的慣性,不大會因為他主推新政就有所改觀,更何況亂世的人心。


    臨時起意的巡查獲得了預想不到的效果,但卻是武進最不想看到的。眼見情況如此複雜且惡劣後,武進隻能被迫決定迴去後要重整政務院、軍務院。雖然沒有到不整頓不行的地步,但是情形和趨向已經出現,容不得他再有遲疑。


    想一想,還在政務院忙碌主政的父親和嶽父也確實該退下來了,“老好人”解不了當前的困境,隻能讓局勢更加雪上加霜。軍務院的情況更加嚴重,除了一直掌控的兩軍之外,另外的三軍恐怕要殺些人才能遏止亂象。想到這些武進心亂如麻,心念間便動了殺人的心思,這哪還是前世那個樂觀和善的範科。


    幾年以來,他在朝堂的大染缸裏上下浮沉,在對敵軍陣上率軍衝殺,在遼南地白手起家,不是他不努力,隻是這個世道已經把人性壓縮到了極致,他能夠影響的也不過是其中的身邊的一小部分人罷了。也不是沒有不為己利而守大義的人,隻是太過罕見了而已。


    千百年來的封建強權思想積累下,三綱五常早已經為世人所接受,甚至已經成為內心定律。再加上又持續了一個甲子的亂世,怎會是他主推一兩場革新能夠改變的。更真實和刺痛武進內心的是,從現在的情況看,就連他主導的革新本身似乎也出現了非常嚴重的問題,甚至他都一度認為這時的人已經爛到了根子裏,不挖骨割肉是難見效果。


    掌控一方政權與經商有太多不同,原來的“賞”已經起不到太大作用,“罰”是可能是目前最有效果的手段。要是“罰”也失了能效,他又該如何呢?武進仿佛處在了兩世人生中的最低點。所做過的一切努力都像是在做無用功,他甚至對決斷下一步的走向猶豫不決。可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摸不到石頭也是要過河的,路沒得選,河水也不可能因人的意誌停下來。


    出發後第十七日的晌午,武進等終於迴到了王城。武進沒有馬上就到議事殿,他感覺很累,他隻想迴到朝思暮想的家中。


    遼南王府,武進招來文吏,布置了第二天上午的政務院大會,又囑托了鐵衛一些事,才抱著饒有興趣擺弄著木手槍的七歲大的兒子迴了內院。離家四個多月,時間雖然不長,小家夥已經明顯長高了一些,胖乎乎的小臉還是那樣軟嫩,讓他忍不住用胡茬又紮了一輪。於是,在院裏倆父子一方施暴,另一方大喊救援中,引來了老爵爺夫婦,二夫人沈氏,甚至大夫人徐氏也在侍女的攙扶下來了。


    能救武贇於胡茬“強攻”的,還是祖母張氏。不僅成功解救,還給施暴者的後背拍了幾下以示警告。小家夥有了撐腰的,更加高興,硬是要父親再給他做一把戰刀做補償。這不難,讓鐵衛帶著去旁院的武器庫裏選個參照的樣子,再找木匠製作一把木刀就行了。


    一家人都因為武進的歸來而高興,晚宴祥和。到了華燈初上,武進安頓好了梅兒和冰雲,分別陪著安撫了一陣,才來到內院書舍找父親攀談。


    武父這幾年很操勞,雖然房間裏的牛油巨燭很亮,卻仍要戴著舉著放大鏡才能看清公文。武進的腳步聲還是讓老爵爺察覺了,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笑著道:“進兒,久不歸家,你不陪著兩婦卻來尋為父,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呀?”


    武進麵色凝重地向武父說了最近勘察的政務情況和一些私密調查的情報。聽著講述,武父眉頭逐漸緊鎖,而當武進聲音中透露出焦慮時,老人終於歎息了一聲,政務執行上的弊端的確已經到了十分嚴峻的地步。


    武進稍頓了一會,看父親的心境似乎有了些緩解,才繼續講返迴路上的所見所聞。武父專注地傾聽著,不時點頭,表情嚴肅。房間裏的氣氛緊張而沉重,仿佛能感受到政務問題的緊迫壓力。


    講述後,武進期待地看著武父,希望他能給出寶貴的建議,幫助自己應對當前的困境。武父沉思片刻後,緩緩開口,他的話語沉穩而堅定,充滿了經驗和智慧。


    “如今之際,當有人破局,但此人不能是你。你要在破後施以恩德,而再立新。”


    “事情這樣是比較好,都護府留了麵子,受恩惠的存了底子。可破局之人卻不好脫身了。”


    “自然,可此法必有人擔得幹係不可。”


    “不是身敗與此,便是名裂於斯。近,不忍;遠,難信。”


    “進兒勿憂。此事,為父可擔之。”


    武進大驚,“不可!萬萬不可!”


    武父淡然道:“宦海沉浮多年,為父早已厭倦。若不是為了你看守這遼南,早就頤養天年了。為父如今已精力不濟,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也說得過去。就算天大的事,你仍有存於孝道,困就於罰的處置,必可堵悠悠眾口。”


    “此事恕進萬難從命!人之德行有天地為鑒,瞞得過他人卻不能直麵本心之事,進斷不可取之。六哥以前便執法於人,前段時間又捕盜匪時受傷,我可著其破局。隻是善後有些麻煩。”


    “範將軍兇名遠播,手下亡魂無數,又篤信於你,做此事確實合適。真若此,倒不如事後迴了中原,換個名字、出身隱於市。你不是曾有個建地下之城的計劃嗎?可否借此而行?”


    “父親思慮周詳,進也有此考慮,隻是細節不同。我之計劃,六哥此去不是中原,而是去建昌府;建的不是地下之城,而是開辦鬼市。如此,數載後遼南仍在,可歸來帶兵;若不在,盡可多地開辦鬼市,統為地下之城。”


    “既然已有計劃,為何又不忍?”


    “六哥有傷,子女尚幼,嫂夫人隨他去則受苦,不隨又兩地而分。況且,此番於外不同以往,兇險自然難免,一別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與誰都會不忍。”


    “有雲:一將功成萬骨枯。自爾從軍以來,麾下將卒殺敵數萬,可自損也有萬餘。為父聽說在高平之戰,隨你殺敵的親衛七十餘死傷過半,騎兵傷亡更大。那時你剛及笄,還未經世事,為兵卒死傷落淚自然難免。曆經幾次大戰,心性也當與那時不同,自然應該懂得取舍。”


    歎了口氣,武父接著說:“無論是為父,還是六將軍,隻要能助你籠住遼南人心,保住幾家上下幾百口親眷安生,都值得。不能再猶豫,這件事總是要做出決斷的。爾等結義弟兄八人,六將軍雖然話少,但是對於你卻最是信服,對於遼地治安也最是能下得了重手。與其留在遼南讓許多人憎恨,不若換個新地,有你和遼南做依靠總是會順利些。若不是為父年老體衰,倒是願意替他走這一遭。”


    雖聽老爵爺這樣說,武進眼神裏還是存著猶豫,他確實舍不得一直都最支持他的六哥,尤其是在有傷時還為自己舟車萬裏去挨著難處。


    沉默了許久,武進隻能歎息一聲,算是為這件事做了決斷。


    深夜,武進陪著梅兒卻輾轉難眠。怕影響了將要分娩的梅兒,他穿了外袍出臥室坐在小院亭中望著月牙呆呆出神。


    背後有些細碎走路聲傳來,聽著便知是沈冰雲。起身便見沈冰雲在侍女攙扶下走了過來,武進忙迎上去說:“夜間露重,出來作甚,切勿受涼。”


    沈冰雲笑說:“夫君夜半不呆在姐姐房中陪著,怎地一個人在此討清閑。莫不是因為我們兩個孕婦伺候不了?府中還有姿色不錯的未嫁女子,收了做個偏房就是了。”


    武進白了她一眼,說:“以夫人的性子,此話怕是在驗我心思吧。我心裏可沒有那麽多位置分給別人,有你們兩個已經不勝其煩了,再多些豈不是自尋苦楚?你夫君還沒做官做到愚夫的程度。”


    沈冰雲掩口輕笑,“那誰知道。你一走就是四個多月,要不是姐姐即將臨盆,怕是還舍不得迴來呢。”


    “妮子瞎說,我近來實在是忙得焦頭爛額,早就想迴家來歇一歇了。心裏惦記你們幾個,卻又得忍住,也很辛苦。最辛苦的當然是你們兩個,為武家傳宗接代,那才是大大的功臣。”


    武進挽著沈冰雲坐在鋪了厚墊子的石凳上,捧起她有些豐腴的臉就要啄上去,卻被她打開了手。“大將軍要莊重些,還有侍女在呢。要不你把春梅也收了吧,那就無妨了。”


    陪在身後的侍女聽著臉紅起來,卻又不好離開,隻好低著頭站著不動。


    “不要拿春梅說笑,還沒婚配別汙了人家的聲名。再說咱們府上無論進出都是好人家的女兒,可不能壞了規矩。”


    “呸,還說沒惦記。鐵衛在他娘子那都招了,說你倆在去了齊州還去了歌坊,那些烏七八糟的地方可也能是大將軍該去的地方?還不如自家的,都是清白女子。”


    武進聽了扶額。這個混蛋八弟,明明是他跑去了被自己教訓,此時倒成了自己帶著去的。可也沒法說明,隻好解釋說有人寫了新唱詞,自己不過是聽曲而已。這沈冰雲倒是信的,武進要是喜歡拈花惹草也不用顧忌她說什麽,以武進現在的身份和地位就是再尋幾房偏房也不會有閑話。實在是沒有必要去留些風流話給別人當作談資。


    “夫君莫不是在為遼南想出路?趙家奪了江山,必不會讓他人酣睡於旁的。其實有些話妾身早想說了。”


    “哦?倒是說來聽聽。”


    “其實京都最擔心的就是夫君這樣兢業於政務的,便如南唐之主,整日隻顧詩詞歌賦無心國事,怕也隻是在天下一統之際才會被惦記上。而遼南有強兵十萬餘,夫君又勵精圖治,若不是京都沒有把握撼動,早已帶兵殺過來了。”


    “夫人說的也是。我最近也在煩心此事,可有下不了決心。”


    “有何為難,夫君便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即可。遼南現今各業多有營收,府庫也日漸豐盈。建些亭台樓館也不會勞民傷財。”


    “遼南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中原實為不智。讓我奢靡些也並非不可,隻是就不要建些難以挪動之物了吧,於民無益。我倒是想再多使些銀錢在教書育人,研究寫詩詞歌賦亦可,大不了著書立說,說不定還能流傳千古呢。”


    “所以啊,有些場麵還是要做來給人看的。”


    “此事可辦。明日政務院大會上,我便提出來好了。”


    “人家都是拚命集權,夫君卻是另類,竟然主動分權。”


    “還不是為了百姓能多得些安穩,總比整日裏爭來鬥去好些吧。”


    夫妻二人又談了許久才迴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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