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隆元年,也是周顯德七年。


    一切都以武進預想的進度進行。三日後的深夜,武進和山海營一隊十人帶著一些輕巧裝備準備行動。


    白日裏,兩名緊盯李府的偵查員迴報:李府世子帶一些隨從出門向亳州方向去了,隨行還有幾個運貨大車,但不見有載人馬車,也沒有煙火信號發出。


    這是好事,說明公主這幾日仍還是被囚禁在原處。


    午夜,武進帶人開始行動,走的路線仍是上次走過的。


    城中半月前便開始實行宵禁,此時大街上除了巡街的武侯和打更人便再沒有其他。一行十人分成兩部分打扮成了守城衛和武侯的裝束,以前後間隔三十步距離順著街道上的暗影行進。


    路上還算順利,遇到兩波兩三人的武侯巡街,見到是守城衛便隻是看了眼腰牌便放行,連一點懷疑都沒有。此時大戰將至,人員調換也比之前頻繁,相互不認識實屬正常。


    終於溜到了李府後院,初武進和今日才入城的四隊隊長逄通外,都分散在四周隱蔽處等待接應。武進和逄通在以前的兩次集訓中都有過配合訓練,此次潛入也算十分默契。


    上次因為臨時探路,翻牆用的是抓鉤,這一次更謹慎帶了拚接梯子,武進和逄通翻牆進入李府幾乎未有聲響。從牆邊快速運動到紅玉所在的小樓,見靠牆一邊的窗台上亮著豆大的油燈光亮,武進就明白了這是紅玉給他留的信號。抬頭望去,發現三層的窗也是打開著的。


    示意逄通留在一層外警戒,武進頗為熟練地攀爬上了二層,見到上次在窗紙留下的小洞仍在。用手中裝著迷藥的短棍探了一下,沒有封堵,這才打開了棍上兩段的塞子,找準方向將棍中的迷藥全都吹了進去。過了半刻鍾左右,武進才又攀上了三層,慢慢將窗掀開一條縫隙,丟了一顆小石子進去。


    輕微響動後,窗邊傳出低低的聲音:“是武大哥麽?”果然是紅玉的聲音。


    武進不再遲疑,翻窗而入,手中短刀仍是倒握著防備。


    一個小火光亮起,然後便出現了一個跳動著的小火麵,微弱光線下照亮了一張小臉,是紅玉。


    武進向她示意不要出聲,四周看了下找到樓梯,掩住口鼻慢慢尋下了二層。剛才的亮光影響了他在暗環境下的視力,眼睛稍微適應了一下才又看到那張床鋪,上麵躺著的還是那個胖婦人,細聽了下她已經沒了鼾聲。湊近了俯身在鋪下,用手中的小棍捅了一下伸出出床外手臂,那婦人沒有任何反應,這才放心。


    溜迴三層,紅玉仍在窗口蹲著,手中的火折子已經快要熄滅了。


    “紅玉,公主那小樓裏還同往日一樣麽?”


    “今日少了一個護院,樓下好像有三人,二層是兩個仆婦,三層是公主和青寧。”


    “嗯。你隨我去一層,我不來有任何動靜都不要開門。”


    “知道了。武大哥現在去救公主?”


    “是。你先把口鼻掩住,要等一會再來接你。早上幾時有人來送飯?”


    “五更之後才會有人來,卯時才送餐食。”


    “先隨我下樓吧。”


    拉著紅玉悄悄下到一樓,又折迴二層扒開了胖婦人的嘴巴,灌了一小瓶麻藥下去才從一樓的窗口翻出。叫了逄通直奔另一座小樓。


    拿出另外一隻小棒,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逄通,他便也拿出一隻來。一層有兩扇窗,兩人分別在兩扇窗上劃出小洞,各將迷藥吹進樓內。


    本來鼾聲不斷的一層,不到一刻鍾就漸漸沒了聲息。逄通托舉武進小心地攀上二層,又將耳朵貼在兩扇窗前仔細聽了,確定後才小刀劃開窗銷,慢慢掀起。探頭從窗口看,卻先見一個絡腮大漢的臉。逄通鎮靜不動,觀察了片刻才將手掌伸起向二樓搖了搖,示意一層已無人能清醒又放下了窗欞。武進依前行事,將迷藥也吹進二層,又等了一刻也劃開窗銷,將空藥棒丟了下去。


    這是提前約好的暗號,兩人分別從窗口翻進了樓內。將從懷中取出的麻藥分別給護院和仆婦灌了下去,兩人才算舒了一口氣。武進正待上三層,卻被逄通拉住,他先快步走上。


    盡管萬分小心,但兩人剛才在樓下畢竟要忙活一會,不會一點響動都沒有,現在三層卻無一點聲音,逄通擔心武進上去會遭了暗算才搶著上去。


    果然,逄通剛剛露頭就感覺頭上一涼,接著便是一陣破風之聲,應該是棍棒一類物品揮動發出。


    “青寧,是我。”武進在逄通身後低聲說。


    “少主?”


    “我是武進,不要動手!”


    聽到後人後退,武進推了一把逄通,兩人才順著樓梯上去。


    又閃起一個光亮,小火苗亮起,接著一盞油燈被點亮,三層室內一時充滿了柔和的暗黃色光線。


    “武大哥!”一個哽咽的聲音響起,在武進耳中是那樣地熟悉。


    “冰雲!你們還好吧?”


    “我們還好,終於把你等來了。”


    逄通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套,將油燈朝外的一麵遮住,以防光亮被外麵看到。


    “青寧參加少主!”青寧跪倒行禮,身後站著亭亭玉立的偲嫿公主。


    “青寧,俗禮免了。你們快隨我下樓,咱們要盡快出去。”


    “武大哥,下麵都是護院,如何走得脫?”


    “不要擔心這個,什麽都不要帶了,趕快走。”


    逄通不待示意便已下樓,青寧也跟著他下去,兩人一左一右守在一層門前。


    “武大哥!……”


    “冰雲,等出去再說,眼下還不安全。”武進看著日思夜想的公主,卻不得已打斷她說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爭分奪秒。


    拉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慢慢下樓,武進感覺那隻柔軟的手此時正在發抖。沒有時間去猜測公主到底是因為激動還是害怕才會發抖,武進拉著她下到一樓門口。


    逄通開門,閃身出去觀察四周,見沒有異樣才示意幾人出來。


    幾聲鷓鴣鳥叫後,牆外拋來幾根粗繩。武進和逄通從腿上抽出幾根木條,用粗繩綁緊兩端示意公主站上去。武進給公主腰上栓了一根安全繩,等她踩穩了木條,又抓緊了繩索,武進扥了扥繩子,兩條粗繩便一起由外牆拉動慢慢升高。


    見公主已經攀上了院牆,武進又長舒一口氣。繩索再次放下,武進又將青寧扶了上去,讓逄通盯著,他則去接紅玉。


    在小樓下敲了敲窗,紅玉推開窗露出頭來,武進將她一把抱住從窗口拖了出來。關上窗,用小刀劃進窗縫推著窗銷卡住,再試下已經卡好。拿出一小塊塗了膠水的窗紙將窗上的小洞貼好,拉了紅玉到了牆下,青寧早已翻過了院牆,逄通也將另一座小樓一樓的窗銷插好。也貼了窗紙,才依前將紅玉也送了出去。


    在再次放下的繩索上拆下了木條,插迴腿上,武進和逄通一人抓著一條繩子快速攀上,到了牆頭單手一按借力,瞬息間就到了院外。


    武進將一襲黑色鬥篷披在公主身上,將她背起,逄通也背起紅玉,一名身材魁梧的軍士背起了青寧,一隊人沿著李府後的一條街快速奔出。


    一刻鍾後,一隊人見到了早已等在街角的幾輛馬車,車上掛著翟府的家徽。武進早已打探清楚,翟守珣為了及時送出情報,常以軍務為名夜晚派車出城,此時他雖不在城中卻也能借了他的名號撤離。


    武進帶著偲嫿公主上了一輛馬車,紅玉和青寧則上了另一輛馬車,其他人騎馬隨車而行。一行人馬向著西門疾馳而去,路上雖遇到幾批武侯,卻因車上是翟家家徽而不敢阻攔。


    到了西門,李誌寧和守門將官早已在門前等候,見車馬已至便令打開城門放行,李誌寧上馬帶著一行車馬衝過城門消失在了夜色裏。


    終於順利離城,眾人才放下心來,卻又無話可說,隻是一邊認路一邊加快速度趕離亳州,隻要多留下一刻便會多一份風險。


    馬車上,偲嫿公主早已撲進武進懷裏,她有太多話想說,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隻能俯在武近懷裏低聲啜泣。武進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她,隻能撫著她抖動的肩膀小聲安慰。


    “冰雲,不要怕,不是見到我了麽。一會我們出了亳州就安全了。”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馬車減速停了下來,外麵有人敲了敲車棚。武進扶起偲嫿公主,從一旁的一隻竹箱裏取出一套民婦衣裳讓公主換下身上的華服。他本想下車迴避,卻被公主拉住,隻能尷尬坐在車上見公主一件件褪下衣衫,又換上了另一套。


    見換好了衣物,武進才取了公主的華服準備下車。他對一臉疑惑的公主說:“我安排了一場假死,需要用你的衣裳。一會你們繼續坐車前行,若是先到了徐州會有人接應安排。這些都是隨我南征北戰的弟兄,他們會用命護你們周全,不用擔心。等我處理好這邊的事情會盡快趕來匯合,也許不用到徐州便能相見。”


    “武大哥,那你要多保重。”


    “不用擔心,我還得帶你迴遼南成親呢,舍不得出事。”一句話就說得偲嫿臉上起了緋紅。


    武進跳下馬車,叫了李誌寧和三名軍士隨行,五人立在路邊看著馬車漸遠,才向另一方向奔出。


    武進問李誌寧:“向李府舉報的人已經安排好了?”


    李誌寧答:“安排好了,辰時便會有人向李家舉報守城官私放馬車出關,沿途也做了明顯記號。”


    “那唱這出戲的人也齊了?”


    “都已經安排妥當,隻等公主的衣裝。”


    “好,那咱們就將這出戲演的漂亮點,給李節度使上點眼藥。敢挾持我的女人,真是不知死活。”


    幾人翻身上馬,向附近的一座山嶺奔去。


    卯時的李府亂做了一團,隻因一個驚天的大事:公主失蹤了!


    確實是失蹤了,衣物、首飾包括箱籠都在,隨侍的仆婦、護院也都在,但是三個人卻活生生不見了蹤影。門窗都緊閉,院內外也沒有一點異動,可是人卻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早有人快馬去通知世子,守城官兵也都封閉了城中四門,亳州衛戍軍像過篩子一樣一戶一戶的搜查,忙活了一整天也未見任何蹤影。


    當晚,李家世子匆忙迴府,急破了腦袋也找不到一絲線索。正在府中轉著圈圈不知如何是好,卻有親信送來密保:子時前後有一隊車馬穿西門而出,可能就是他們劫走了公主。


    消息勁爆,惹得世子之後的行動更加勁爆。當夜負責看守西門的將官、兵卒全部被緝拿,派出的斥候也在西門附近找到了車撤,應該有兩輛馬車和二十餘匹良駒疾行,因為車速過快,還擦撞了不少樹木,才在沿途留下不少痕跡。斥候一路追蹤,痕跡到了水神山附近便沒了,想必應該還躲在附近。


    亳州城立時派出大隊軍卒,沿著水神山進行搜索。兩日後,終於找到了人,準確的說應該是幾具屍首。


    水神山抱泉樓側的一棵棗樹下,有一女子自縊,樹旁還有兩名侍女以短刀自裁。離著棗樹不遠還有一輛馬車和幾匹良駒,馬車上釘著不少箭矢,也有刀砍斧鑿的痕跡。從箭矢上的羽翎可以看出是周朝禁軍所用,留下的馬匹後臀上的火印是忠武軍的戰馬。


    一切好似一場昭然若揭的陰謀,顯然是忠武軍派出了高手從李府劫走了公主,帶到了水神山抱泉樓附近逼迫公主自縊。兩名侍女忠心侍主,也隨即自殺身亡。動機更加明顯,公主鼓振了歸德軍士氣,團結了百姓抗宋,宋軍自然不會留著公主,這不失是打擊歸德軍士氣的一個好辦法。至於守門將是被武寧節度使王晏派出的使節買通,看來這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一切好似塵埃落定,卻又不得證據。好在現在已經是大戰將至,也沒有人願意再進一步深究,便將這些推斷上報為調查結果,一切都推在宋軍身上了事。


    雖然官樣文書上這樣寫,百姓卻從不買賬,李重進連身份尊貴的公主都保護不了,歸德軍之流何能成得大事。公主死後,其剛烈氣節深深感動了當地百姓,所以紛紛捐錢捐物,為她在水神山專建了一座烈女祠,每年山上都要舉行廟會,以祭祀這位可泣可歎的忠烈女子。這也是百姓對歸德軍統帥李重進的無聲唾罵罷。唯一有些遺憾的是百姓多不識字,偲嫿公主的事跡在口口相傳下名字卻走了樣,“偲嫿”二字可能不太通俗,所以百姓間說起公主的名字就變成了“柴花”,好歹沒變成武進初時說的“菜花”。


    另一邊,公主等人在山海營四隊軍士的護衛下順利到了徐州,武進又扮作窮酸士子也與之匯合,再趕赴楚州。半月後,風塵仆仆的一行人終於到了楚州,上了一艘商船到了黃島。鐵衛早已率其餘人馬等在島上,接了諸人送上了遼南艦隊向遼地蘇州進發。


    武進並沒有跟著艦隊返迴遼南,他還要進京都直麵當今宋朝皇帝趙匡胤,他一向敬重的趙老哥。


    當艦隊駛離時,他站在岸上目送站在船頭即將遠航的沈冰雲,他看著她在船頭拚命揮舞著絲繡手帕,也隻能眼中噙著淚水同樣揮手作別。此行京都是生是死還未可知,但他必須要去,遼南十幾萬人的生機就決定在這次會麵,容不得他有所退縮。


    愛了兩世的女人啊,我隻想與你白頭廝守,可大事未決,你且再等我一次。


    同年九月,失了公主大義支持的李重進麵對內憂外患隻能起兵光複後周,為顯示大義在身,年號仍然用後周顯德紀年。


    歸德軍發兵前出後,初時李重進還攻占了幾個小縣城,但隨著宋軍後院部隊越來越多,歸德軍的士氣一天弱於一天。兩軍間幾次對戰,李重進都帶著子嗣身先士卒,宋軍未能取得任何便宜,但歸德軍也未能前進一步。


    兩軍相持中,歸德軍的糧餉逐漸減少,盡管盡可能地搜刮了四州全部可用糧餉,後勤供給仍是十分緊張,無所不用其極的征糧手段也讓當地百姓怨聲載道,對歸德軍的支持幾乎隔絕。


    十月,趙匡胤率禁軍主力親征,帶領石守信、王審琦、李處耘前來平叛。


    十一月,在多次戰敗後,歸德軍不斷退縮,而宋軍步步為營已經攻到了楊州城下,隻要攻下這一最後城便告全勝。當日夜,宋軍從四麵攻城,本來就已經麵臨絕境的兵卒自然不肯死力抵抗,民眾也早就受夠了李重進的強征暴掠,也偷偷挖開城牆助宋軍破城。李重進的親衛為活命,一部分換了民服混入逃難人群逃走,一部分卻想挾持李家向宋軍邀功。


    楊洲城毫無意外地輕易被宋軍攻破,站在高處的李重進看著如潮的火把向著歸德軍總部層層匯聚,此時他隻能無奈仰天長歎道:“進有愧於太祖之恩也”,言畢舉家自焚。自此,各地節度使都放棄了自立的念頭,都派出使者或是質子覲見宋帝老趙。唯有老趙最為看重的遼南都護府未派使者進京,讓老趙心中生了些許悲戚,他並不知道此時武進已經沿泗水而上到了京東西路的琳琅鎮,距離大名府也不過百裏,再沿黃河入京最多也不過十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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