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四年三月,武進才處理好了遼南諸多事務返迴京都。進了京都,武進不及迴府探望想念的父母和妻兒,而是先去兵部銷假,再去皇城覲見皇帝。一趟遼南之行,讓他體會到了很多,老師的信中也提醒他,陛下目前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微妙,因此他更需要借著遼南地的情況向郭老大做一次全麵匯報,此事與武家的未來息息相關。


    皇宮不是臣子可以隨時進的,就算武進的官階也需要按照程序提前申報,經許可後才能臨時覲見。拿著腰牌在殿前司指揮衙門報了名字,然後就在一側的棚子裏等著迴信,這是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的特殊待遇,品階低的官員就隻能在冷風冷雨裏等著了。


    皇宮雖不如洛陽皇城大,但也是三宮六院俱全,宮內又不許騎馬,傳遞消息隻能靠禁衛和宦官來迴跑動。消息經層層傳遞後,聖人準或不準又要傳訊宦官再跑來通知,就宮裏的距離來看至少得等上兩、三刻鍾。


    棚裏早有一位戶部郎中和一位內給事,兩人正小聲說話,見武進進來都起身施禮。武進與兩官員雖認識但不熟,他的身份又很特殊,簡單迴禮後就坐在一旁的空位上,著實沒什麽話好講的。


    心裏對一會如何講述遼南情況繼續打著腹稿,也猜測著可能會有的對答內容。兩位官員本來想和他搭個話,見他坐在一旁獨自出神便沒好開口,又相互小聲嘀咕去了。


    等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宮裏傳詔的人總算來了,卻不想還是位上監。這上監姓李,以前曾侍奉過符皇後,武進也算認識。


    “怎好勞動李上監親自來。”


    “哪裏,讓太保久等是奴婢的過失。聖人有口諭,太保遠道迴京尚未歸家,今日便先迴去休憩,明天早朝後覲見。知太保遠途舟車勞頓,奴家年歲大了腿腳也不如以前靈光,緊趕慢趕還是來得遲了些,不要見怪。”


    “李上監太客氣了。正巧我從遼地帶了些特產,明日便讓家中仆役給上監送去些,都是些不值錢的物事,就算是個心意。”


    “太保才客氣,總是關照我們這些下苦人,奴婢感激!”


    “些許小事,何需掛懷。那就麻煩上監給聖人迴複,進明日再入宮覲見。”


    “不麻煩,不麻煩!奴婢這就迴宮複命。”


    “上監走好。”


    “太保留步。”


    既然今天郭老大不接見,先迴家看看也好,離家越久就越想念父母和妻兒。


    辭別在此處繼續等著被接見的兩位官員,武進帶著親衛騎馬迴家。離著府門還隔著兩條街便見到了等在路旁的薑伯和家中門房,才遠遠地揮了揮手,門房就一溜煙跑向了府裏,估計是迴去報信了。轉過街角還沒到府門,遠遠就看見門前站立一大幫子人,最前麵是一個懷抱嬰孩的婦人,身後則是兩位老人。不用猜都知道,前麵的是抱著孩兒的梅兒,後麵是老武和進媽。


    翻身下馬,武進在親衛環簇下快步向府門前走去。因為不是出征,沒有答對的複雜禮節,給武父和進媽行禮後就把梅兒懷中日思夜想的小肉球接了過來。已經是九月末,風也有些涼了,怕冷了孩子的繈褓就包得厚了些,繈褓外還有一層薄被,連著小臉都遮了起來。小心地翻開繈褓外薄被一角,瞧見了撅起的肉嘟嘟的小臉和兩顆黑亮的眸子,隻是看了一眼就什麽煩惱都煙消雲散了。小家夥很精神,嫩紅的小嘴巴還吧唧出聲,偶爾還會吐出個小泡泡。


    一陣風吹過來,趕緊掩好薄被招唿大家一起進府。


    進了前堂,禁不住掀開小被親了下嫩嫩的小臉蛋,解開繈褓又捏了捏胖乎乎如蓮藕一般的小胳臂和胖手,才舍得讓梅兒和奶媽抱迴了後院。


    少家主出門快一年又平安歸來,全家如何都得慶祝一下,武進也不好弗了家裏人的好意,便由著薑伯他們去安排了。武家的慶祝形式一向比較單一,就是大吃一頓,要是覺得氛圍還不夠,那就再大吃一頓。在望山樓坐鎮的廚子聽說少主這兩日就能歸家,早就準備齊了物料,一得到薑伯的通知就帶著徒子徒孫急急趕迴武府備筵宴。


    這種小事還輪不到武進去管,任由薑伯指揮著仆役們去準備了。他和進媽聊了會家中的情況,才和武父像往常一樣進書房關起門來說事。


    父子兩個主要話題是近期朝堂上的一些動向,還有就與此次遼南之行有關。武進最不喜歡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的狗血事,偏偏又不得不去關注,畢竟他監管的檢校司要按照郭老大的心思辦事,身為主官隻能硬著頭皮去蹭朝堂上的熱鬧事。


    最近朝堂中最大的爭執就是新政施行中的一些問題和禦駕征遼兩件事,新政由司徒、平章事範質與禮部尚書、平章事王溥主導施行,但新政施行沒有幾個月就遇到不少抵觸,也因此進展緩慢,尤其是均田土和平賦稅兩件事受到眾多大族的強烈反對,朝中不少既得利益的官員在具體實施中也陽奉陰違,導致政策在落實中出現了偏差,收效甚微。


    新政推行之難遠超郭老大的預計,其中的利益糾葛更是不斷,每日裏因三省六部間的推諉和爭吵讓他頭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為震懾各方勢力,郭老大親自下令讓張奇帶檢校司查處了一批官員,也未能達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圈地、抗稅之事仍時有發生。


    日夜操勞和政務推進的艱難再次搞垮了郭老大的身體,原本因符皇後的去世憂思過度導致的胸痹之症時好時壞,一直沒有完全康複。


    不僅如此,郭老大的親征幽雲的計劃也受到了群臣的反對,有說三征南唐已致國力不濟,應修養生息的;也有說聖體未愈不適遠征的;還有說窮兵黷武有違聖賢的。朝堂上日日爭吵卻不得結果,讓郭老大更加煩惱,甚至與範質、王樸等近臣說出了今生誌向恐怕難平的憂慮來。


    雖然新政進展困難,文治的效果卻喜人。郭老大在顯德四年處命侍禦史知雜事張湜等人編集刑書為《大周刑統》,據說最近進展順利,今年就有望完成。樞密使、檢校太保王樸受命校定的大曆也卓有成效,其與司天監共撰《顯德欽天曆》也接近完成,在《崇玄曆》基礎上多有改進,構造九服晷影函數。王樸主導編撰的《律準》也接近完成,是數代以來少有的雅樂音律製作標準。


    新政的事情武進不想參與,可他既是孤臣又是很多老臣眼裏的另類,最近沒在京都卻也沒少遭到彈劾。罪名既有私相授受軍器,也有擁兵自重存有異心,更有豢養私兵存有反心。聽到武父說的這些,武進的心火騰一下就起來了,很想找到這些別有用心的官員打一頓出氣。


    “進兒,朝堂之事還要多留意,聽你老師說你剛走兩日彈劾的奏疏就堆滿了陛下的案幾,所以才有天使去遼東宣詔收編五軍之事。為父認為這是陛下為你正名,要不然一個存有反心就已經是大罪了。”


    “父親,蘇州之地原來咱們叫遼東,現在改叫遼南了。確實,我剛到軍堡才五、六日天使就到了,宣陛下的詔書將五軍都納入新設立的遼南都護府的管製。當時我心裏還嘀咕,咱家為了建三堡和組建五軍傾入了大部分財力,陛下隻一紙詔書便收走了,看來還是沒有了解陛下的心思。”


    “是啊,看來陛下對你的信任一直沒有減少。此事也是好事,你在遼南出的動靜實在是有些大,五軍中的很多人來自各地,保不齊其中就有哪一家的暗線。好在你雖然是想給家中留下一條歸路,但從未向陛下隱瞞,一直也是打著收複幽雲的名義做的,才有退路。以後的一些事還是要再多考慮一些才是。”


    “父親提醒的是,以後確實要更小心才是。這樣考慮下來很多事也就有了答案,比如陛下同意神機軍擴編至五萬人之事,我之前還沒想通為何突然得到允許,現在看來陛下早就想到了現在的情況。之前我交出了水師的指揮權,這次又痛快交出了四萬餘人的五軍,就是讓陛下好做一些,也可以堵住朝堂上的悠悠眾口。現在除了咱家出錢建造的三艘巨艦在海上護衛商隊外,在內陸隻有商船,沒多少可以授人以柄的借口。”


    “神機軍現在情況如何?”武父問。


    “哦,我走前特意叮囑二哥封閉大營搞內部訓練、選拔,其他新增招軍士都在營外作訓,新軍器也隻是在特戰隊中小範圍試用,外界應該不會了解太多。這迴五軍變成了靖邊軍,倒是可以公開加訓新軍士,著重培養步騎兵了。”


    “隻是可惜了五軍,畢竟兩年來做了不少投入。”武父歎道。


    “五軍麽?雖然有點東西,但能做的無非也就是建城之法、步騎之法、防守之法、火攻之法、偵察之法。雖然目前看起來有些獵奇,卻也不過是對以往戰法稍作細化而已,算不得突出,隻在短期內有些優勢罷了。”武進道。


    “像猼訑軍的建造之能是基於大量鋼鐵和水泥、砂石等新材料的使用,最多不過是組織有序的建築匠人而已。顒軍、諦聽使用的噴火槍、熱氣球都是物研院的初代研究成果,穩定性、耐用度很差,實戰能力有限。豪彘、窮奇一個靠弓弩,一個靠重甲,雖說個人戰力還可以,可大些的戰陣上也算不得很突出。”


    “相比之下,幾年來一直投入心血的神機軍就大不一樣了。兩萬步騎的鎧甲已經基本齊備,防護力已達目前極致;長短兵器都是千折鋼鍛打,僅就裝備足以碾壓禁軍步騎,小股對戰幾近無敵。何況今年彈射筒和弩車的能效、耐用度又增加不少,彈藥也增加了新品種,隻要訓練中做些實戰調整,戰術上必會更豐富。”


    “征遼之事雖然目前還有爭論,看陛下的意思基本已經定下了,隻是親征之事估計還要扯皮一陣。其實我也不同意陛下親征,畢竟自從符皇後崩殂後聽聞身體便大不如前,心疾也時好時壞,實在不適合禦駕親征。可是我也清楚此事斷難阻止,是不是去勸諫也拿不定主意。父親,此事當不當做?”


    “既然你知曉其中緣由自然不能觸了逆鱗,萬不可公然反對陛下的想法,待我與你嶽丈和馮師一起合計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勸諫再說吧。”


    “嗯。這件事兒子實在拿不定主意,就勞累兩位父親和老師了。”


    “你師娘前些日子還來了家中,說你老師最近也憂思過度,你明日下朝後要多帶些禮物去拜見。”


    “自是應該。還有一事要與父親、嶽丈詳細商議一下,就是征遼後要做的一些準備。此事倒不急,等過幾日再謀劃也不遲。”


    “好,那就暫等幾日,先做好眼下的幾件事重要。”


    父子又說了會話,薑伯來報說酒宴已備好,全家吃了團圓飯後各自去休息了。武進兩夫妻雖然成婚幾年,其實聚少離多,尤其小別勝新婚,孩兒由乳母帶走後自然要相互辛勞一些。


    第二日,武進穿了朝服早早便乘車來到宮城前,隨著上朝眾官員入宮上朝。


    朝堂仍是為新政和征遼之事爭吵不休,足足議了兩個時辰方才散朝。一群酸儒還如此吵鬧不休,真不知平日裏郭老大是如何忍受的。武進沒有隨其他官員一起離開,在內侍引導下去了側殿等著聖人宣詔。


    等了一陣,才見李上監來尋他,隨著入宮覲見。


    禦書房內,武進見郭老大雖麵色潮紅,但身體消瘦厲害,一時心中難過,幾乎落下淚來。


    倒是郭老大見他來很高興,特意賜坐。


    武進將遼南軍堡、五軍改編等詳細情況逐一匯報,又將在鐵州收集到的情報奏疏呈上。聽了武進在遼南的各項準備工作,郭老大很高興,再次詢問了設東路軍牽製遼軍主力的可行性,當得到武進肯定意見後很是滿意。


    不知不覺中君臣已經聊了快一個時辰,郭老大疲態盡顯,武進擔心影響他休息要告辭離開,卻不防留他一起用午膳,隻好再留下來。一頓午膳讓他對郭老大的健康狀況更加擔憂,原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漢子現在每頓隻能食一小碗米飯和一些蔬菜。武進實在忍不住,眼淚竟然不爭氣地落下來。


    郭老大注意到了武進的表情變化,還勸慰他不要太過在意,說太醫說養一養便會好起來。午膳過後要休息一會,武進借此告退。臨走出殿前,武進讓等在殿外的鐵東將裝著從遼南帶迴的幾十隻上好人參的包裹交與張內侍,叮囑要請禦醫辨證後再給聖人熬製參湯服用。


    張內侍悄悄告訴武進,魏王已請符皇後的妹妹入宮侍奉,雖然聖人還未應允,但看起來並不反對,提醒他要早些與魏王處好關係方好。武進謝過張內侍,也告訴他之前交辦的在遼南置家之事已經辦好,軍堡中已留出一套宅院,待歸老後就可去那裏榮養。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相互拱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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