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範科的青少年時期因為生活的困頓而自卑,也因為未來走向的不明而壓抑,那麽武進的少年則是充滿不安和躁動。他有足以依賴的家庭和生活基礎,也有想要努力得到的人生方向,這才讓他真正體驗到“人在少年時”的快樂。


    南平書院如其他官辦書院一樣,滿院除了負責掃洗的中年仆婦外,都是清一水的大小老爺們,蹴鞠就成了書院熱門的運動項目。作為偽球迷,武進對蹴鞠本來很有興趣,但在深入了解規則後又對“古代足球”的刻板和缺乏變化大失所望,尤其對“球員”需要按照固定次序傳球後才能射門的古板規則極為不解。


    足球的魅力就是每一個參與者能夠盡可能地發掘自身特點,在基本規則的框架內以個人和與人協作所產生的集中力量突破對手所設置的層層屏障,最終獲得進球。在讓人有所發揮並以不確定的結果吸引加入其中的效果中,規則是如此重要,足以起到決定性作用。


    “規矩不合適就應該想辦法改一改”,這種符合現代卻不容於現在的想法意外地出現在了武進腦中,生出了套用後世足球規則來改變現在蹴鞠運動的想法。初時這些建議並未得到他人的認同,畢竟幾百年的老規矩已深入人心,提出想要改變的意見往往被稱作數典忘祖。


    武進也想到了可能會有這樣的問題,可是這件事他還是想辦。原因有二:一是他需要了解書院中的年輕人能否接受新思想和認可設立新規則;二是他需要了解身邊的幾位好友在關鍵時刻是不是都能夠和他站在同一立場。人的精力有限,他武進再能幹也隻是一個人,想要成事身邊必須要有一批能夠擁護他和陪伴他的忠實朋友。


    按捺了很久,武進終究還是向書院蹴鞠社提出了改進規則的建議。建議一出蹴鞠社一片嘩然,立時便分成了兩派。一派可以稱作守舊派,認為武進數典忘祖,竟然要修改已經傳承百年的蹴鞠規則,是自不量力、嘩眾取寵;一派則可以稱為革新派,認為任何事物都會隨時事而變化,連孔孟聖人的學說都有新的解讀,為何一個玩意不能嚐試修改。兩派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將爭執提交到了書院通判處。


    爭吵愈演愈烈,武進的建議短期內不會有結果,但是預想的兩個目的倒是達到了。首先,不同意見的爭論便確定了古時的書生和後世的學生一樣是新鮮思想最容易接受的土壤。其次,武進的好友們無一例外都堅定站在武進一邊支持修改規則,連一向謙遜的學長劉藹也公開支持武進的想法。劉藹是在書院學習時間最長的一批學子,有著極大的發言權和影響力,不遺餘力的公開聲援自然讓武進輕鬆不少。


    經過了兩個多月的爭吵,最終以保守派的初步妥協暫時告一段落,書院版蹴鞠還是有了些眉目。


    終於在春夏交替之際,蹴鞠社的一部分成員願意對新規則進行嚐試。於是,球場轉到了書院外的一片長三十丈、寬二十五丈的空地上,帶有“風流眼”的樓牌球門破天荒地改成了以竹條編織的寬扁“簍門”。簍門長一丈半、高一丈,貼地放置,讓進球容易了許多,爭奪激烈的場麵更加好看。


    場上球員由一共十人變為每隊十一人,十人爭搶和射門,一人戴著絮了羊毛的彘皮手套看守球門。新規則對顛球、不落地傳球等有技術含量的動作沒有太高要求,球員間可以自由傳球和射門,讓沒有足夠技巧的學子也能夠參與。


    武進萬沒想到,幾次嚐試後,竟有不少之前反對修改規則的守舊派學子也想參與進來,將本來小眾的蹴鞠漸漸變成了風靡於書院的大眾運動。幾次試賽後,新規則竟被眾學子認可,最後連幾位稍年輕些的先生也忍不住要下場踢上幾腳。


    盡管已經被大多數人接受,幾個頑固的守舊派仍然堅持反對,其中便有武進初入學院時找麻煩的趙元,他從來都不是蹴鞠社的成員,之所以堅持反對純粹就是針對武進而已。守舊派在理論上敗了卻不死心,利用破壞球場、球門或是偷走蹴鞠球等下三濫的手段對蹴鞠活動加以破壞。最終,參與破壞幾人被院判親自警告,灰溜溜地告假躲迴家去了。


    武進聽說此事後不僅啞然失笑,他想不明白這幾人為何如此糊塗。球場或是設備都是學院提供,搞破壞對他而言什麽影響都沒有,反倒是讓學院有所損失,不被院判訓斥才怪了。看來陰謀隻能藏於暗處,陽謀才能見光得彰。


    唐朝的足球已經很像後世的足球,既有填充米糠的,也有充氣的。學院並不富裕,不能給學子們提供造價很高的充氣球,隻有米糠球可用。但是米糠球重量較大,不但帶球速度起不來,射門時勢大力沉還容易導致守門員受傷。


    為了更好進行新蹴鞠運動,用得上充氣足球,武進組織同窗們進行“眾籌”。費用齊備後請集市上的屠戶留下外形近圓的完好豬尿泡,用藥水泡了做成內膽。又找皮匠用熟牛皮裁剪成八片瓜皮型外皮,內裏還縫了一層熟軟結實的麻布做緩衝墊。做好的新球踢起來的感覺已經有些接近現代的足球,輕巧又有彈性,深得大家珍惜。


    足球有了,球服也要統一才好。書院裏平時踢球是什麽樣的服裝都有,寬袍博袖也常見,顏色上也是花花綠綠的,眼花繚亂間認不出隊友在哪裏。這時的專業球服樣式也囉嗦,不但得穿好幾層,竟然還是褂子式樣,踢球時還要時不時地撩起衣服下擺。武進等人找裁縫鋪製作了一身貼身短打隊服,還在膝、踝、肘、腕等容易蹭破的部位分別縫上了軟、硬豬皮。新球服一經麵世便吸引了好球之人的注意,隻不長時間便風靡球場。


    一邊熟悉規則一邊置辦器材,待一切都齊備,武進和同舍弟兄們下場踢球時把“密訓”的帽子戲法使了個夠,在一段時間裏過足了前鋒進球的癮。


    好景不長,隻個把月後,幾名“明星球員”便被其他同窗半規勸、半脅迫地轉去做了裁判或是邊裁。麵上理由是對規則最了解,是裁判的不二人選,實際上就是已經受不了幾人長期出風頭。幾人一邊感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邊隻能悻悻地舉著小旗子在場邊跑來跑去。可氣的是裁判不但還沒了隊服,還穿一身黑像烏鴉一樣呱呱地吹竹哨子,更招人煩了。


    自新蹴鞠流行之後,每到休沐日,書院便有了蹴鞠社組織的對抗賽。一幹人等穿著後背繡著“學”、“師”、“役”字樣樣式統一,色彩不同的球服,大唿小叫地在學院小場地裏踢球。球場上熱鬧,球場周圍也常坐著書院領導、年長夫子和學子家長觀戰。有百姓聽說書院裏有“蹴鞠戲”可看,閑暇時也攜著老幼來看熱鬧。每月書院休沐這一日本就不閉門,現在更是人群熙攘像趕集一般。


    注意到人流增加,武進向書院建議在球場附近設立一些固定攤位,招一些聲譽良好的小商販擺攤經營,書院則收取場地費。當然他也是無利不起早,書院有錢最好也讚助下蹴鞠社,用來改善球場條件。幾次球賽過後,更多小商販也慕名而來,最終導致攤位租金連翻了幾個跟頭。


    隨著書院休沐日漸有發展成集市的趨勢且難以有效管理,書院高層研究後考慮暫停球賽。學子們可不想沒有球踢,集體合計之後便向書院進言,建議將球場遷到距離書院不遠處的另一處平地上,既不耽誤球賽,也不影響書院的安全。


    在可觀的利益麵前人總是可以發揮出遠超平常的積極性,書院也不例外。隻隔了一個休沐日,距離書院幾百米外的一處空地上便有了粗砂石鋪就的新球場,連集市也一並規劃出來。江陵府衙聽說此事也派出了幾個閑散衙役來此值守,說是維護秩序,其實就是來坐地分錢的。


    自此後,書院每月都能有一筆大進項,雖說要與府衙平分收益,但對苦於經費不足的書院仍是可以解渴。山長和院判已年老變彎的腰杆也因為有了錢而挺直不少,武進則因設立收費集市的建議成了院領導麵前的“小紅人”,經常蹭吃夫子們的小灶飯食也被默許。


    武進不是愛出頭的人,但也是平凡人,也像其他學子一樣想請父母來書院看球賽。本想下場進幾個球掙個臉麵,剛提出想法就被眾人一口迴絕:你個做裁判的下場踢什麽球!手扶著額頭,搓著牙花子都沒想明白怎麽在一手參與建立的新蹴鞠運動裏混成了今天這樣。


    不下場便不下場吧,做主裁判也可以,定是要給那幾個帶頭反對的學子都各來一張黃牌。果不其然又被群反了,最終隻能在場邊跑來跑去舉著小旗子做邊裁。人比人是氣死人,武進就算成了邊裁也比蹲在一旁滿手黑墨在牌子上寫比分的王象強多了,他不是更悲壯。


    雖隻做了邊裁,特意前來觀戰的進媽還是驕傲地拉著周圍的婦人介紹他的寶貝兒子如何威武,把武進一張老臉臊得紅裏透紫。梅兒竟然也隨著來了,遮著麵紗的精致麵孔隻是輪廓也美得不可方物。梅兒顯然不是來看球的,隻盯著在場邊奔跑舉旗的武進,眼神裏充滿了愛慕。


    書院生活總是迴憶中極為美好的一部分,讓人陶醉和想念,無論古今。這裏遠離社會的勾心鬥角和悲憫苦難,所以被後人稱作象牙塔,武進沉溺於其中無比享受。多年後,當同舍幾人圍坐在茶桌旁共同迴憶起書院生活,都認為是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那時沒有擔憂、爭鬥、算計、冒險,有的隻是最單純的友情和最純粹的快樂。


    一個人的精力太過有限,武進不可能有足夠精力在學業、武技、生意上都同時做好,就算再加上一個武進也不成。除了書院進學還要堅持鍛體,更要惦記自己的幾樣買賣,每逢休沐時總是免不了要去看一看。現在還真不能做撒手掌櫃,幾項生意的營收雖不錯,但很有限的技術門檻很難維持長久盈利。盡管目前沒有有力的競爭對手,不代表一段時間後不會出現。從目前的情況分析,適度積累規模和品牌影響可以盡量延長這兩項生意的存續,爭取多賺上兩年。


    想要做到這些,武進需要很多值得信任的人來幫他,尤其是生意上的操持。這點上看武進或者是範科很幸運生活在江陵,這個中原地區最為平和、穩定的地區。恰好他又進了書院,在最合適的年齡裏結交了最容成為交心好友的幾位同窗。


    王象和張奇在不知武進和王德生是東家的情況下“被介紹”成為了進出賬目的管賬,分擔了出入賬和銷售督查的職責。至於為何不讓兩人知情,後邊自會提到。武家仆役薑六郎和匠戶陸七分管煤、爐兩間工坊,通過兩個多月的觀察,薑六郎和陸七都是值得信任的合作夥伴。盡管值得信任,武進還是要定期核查進出賬目,這是東家的權利絕不能放鬆。


    除賬目外,生意的關鍵節點上幾人還明確了規程加以控製:


    進料上,石炭、鐵礦石則由王德生家負責采購,但都要在六郎和陸七驗貨合格後,王象審核無誤、錄入賬目後才會付款,且過程中均采用流程單逐一簽押。


    出貨上,出坊整件商品要有合格證,其上標注生產者、核驗者;即使是小件散貨也要逐一打上工坊標識以區分品牌,為以後質保提供依據。


    定價上,除需定製的貨品價格可以由代銷處自行確定外,蜂窩煤和已經固定款式鐵爐都實行統一定價,避免“黃牛”從中賺取差價,也有利於擴大一般百姓購買需求占有市場。


    銷售上江陵和周邊由六郎舅父代理,其他地區則交由王家運營。出貨前最重要的程序是張奇對每筆定金和契書的核實,無誤發出定製單後兩坊才會製作。


    全部生意都與王家合作,其實是基於對王德生的信任,當然也因為王德生注定是王家的下任家主。而通過與武進的合作,王德生未來的家主位置會更穩固。股權上的合作既是兩個好朋友情誼的延伸,也是武、王兩家的雙贏方案,所以武進更放心地將江陵以外地區的全部生意予以委托。


    兩家的合作當然不會局限於銷售,就蜂窩煤和鐵爐製作方麵也做了一些謀劃。現在周邊地區雖然有需求,但物料、成品的運送成本很高,途中的安全性也很難保證,最好是劃定區域分別建坊。隻是目前缺少有製作經驗的匠人是外地建坊的最大阻礙,這就需要薑六郎和陸七花費一些時日考察和教出些值得信任的學徒後才可行,起碼要等今年秋冬銷售旺季過後再考慮。


    在初步製定的銷售策略和嚴格管理下,結果果然如武進所料。蜂窩煤一經麵世銷售火爆,連帶商用便攜爐一並大量出貨。雖有其他商家積極仿製,但使用效果上都不如薑記,加上薑記前期存儲的大量成品和低成本、薄利潤的經營策略,在無利可圖的情況下仿製品越來越少,薑記炭團占據了市場上絕大多數份額。存貨銷售至八成左右,薑記接洽大石炭商批量購進散碎石炭,還通過簽訂大宗契書進一步壓低了購入價格,在售價不變的情況下利潤略有增加。


    煤售賣得好,爐子必定隨之向好。原本擔憂售賣的陸七現在根本忙得沒有時間想這些,不說固定款的爐子,隻是定製的他帶著兩個學徒都忙不過來。為了增加高端品質,甚至工坊還請來了一位金銀匠戶,將鎏金鍍銀的定製款火爐在士族、富戶中賣成了爆款,這是學長劉藹的功勞。


    兩個工坊規模一擴再擴,足足比剛建成時擴大了一倍有餘。要是對比當時普遍“前店後廠”的小規模型生產模式,差不多可以叫做產業集群了。


    在石炭大量銷售後也產生了一個很不好的問題,就是煤渣的處理。蜂窩煤大量使用後,燒剩的煤渣越來越多,尤其是城裏沒有固定傾倒的地點。居民們平時會隨手倒入城裏的水渠,但是倒入太多後河道較窄的地方便形成了淤堵。官府當然不會出錢、出人解決問題,而是找到了薑記和陸記要求出錢解決。


    武進知道後與兩位掌櫃商定了三件事:第一是花錢雇人清淤,疏通河道時順便在河邊種些花樹美化環境,堵住悠悠眾口。第二是以後運煤車除送貨外還要免費迴收和運送燒剩的煤渣出城。前期迴收時在煤價上讓一分利,鼓勵民眾主動交還煤灰,等形成更習慣後就不再付錢收灰。第三是再建立一個水泥坊,將煤渣迴爐重煉,燒製石灰。要是能燒出琉璃那就更好,還有更多賺頭。兩人聽前兩句正為花錢撓頭,聽到後一句眼睛頓時閃光,這不是又一項生意來了麽!


    財富所帶來的魔力再次展現,隻用了兩個月,水泥坊便按照武進的設計和要求建好了,大家又多了一門生意。但是武進這次卻將生意的管理權讓給了未來嶽父家,讓在家閑著無事的表親大舅哥做了掌櫃。當然,武家仍然占著六成的份子,鄰舍好友杜明則去當了管賬,幫東家控製進出賬款。


    當很多賬冊需要核驗的時候,武進又開始苦惱了,現在的流水記賬法賬目太亂,遠不是後世財物營收幾張表格就可以清楚的。為了明確賬目,也為了不太挨累,武進以“大管事”的假身份又給幾個管賬的好友進行了記賬方麵的嚴格培訓,著重教會了借貸記賬法的規則,要求以後所有賬目必須符合“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此後,各項賬目逐漸變得很清晰,每月查賬時也能輕鬆些了。武進心裏好懷念那個名叫計算機的設備和無所不通的互聯網。


    至於產品的質量監督方麵,武進信任六郎和陸七。再說煤、爐有沒有問題打飯時直接問問書院的廚子也便清楚了,就是幾句話的事。


    兩個多月間工坊上也發生了不少事情,薑六郎和陸七的處理武進和王德生也算滿意。雇傭的難民大多數都留下了,不僅在工坊附近給搭建了簡易住房,工錢也與城內夥計相當,大家都很滿意。對於不能做工或者做不好的,武進也叮囑幾位掌櫃定時資助糧食,不能因此壞了自己的良善名聲。


    雖然善名在外,但是也因此有了更大負擔,既有官府直接押送來的難民被要求安置,也有聽說後自行前來的。可是武家的工坊用人也是有數的,畢竟不能做到人人都有工作。考慮再三後,武進請王德生與家中聯係,將無法安置的人介紹到王家新建的工坊裏做工。但當著官差的麵聲明隻是好心介紹做工,行不行要雙方自行決斷。


    前世生活在安定團結、人人平等的新社會,即使是平凡人也可以在遠離危險的前提下找到成功的契機。可現在不是以後,今生不是前世,聽起來有些繞口,卻是實在話。久不曆戰爭的南平,也飽嚐著世態炎涼,人心思危、善惡不明的社會風氣普遍存在。


    武進的心智並不是少年人,平時除了必要禮節與其他年輕學子來往不算多,更不願意去坊間廝混。又半年過去,除了接觸比較多的先生和要好的幾人外,其他人對武進的了解並不算太多。熟識的先生對他都有沉穩有餘、少年老成或類似的評價,武進也不去想意思褒貶,隻是埋頭苦讀“瘸腿”的經史子集。


    轉眼間夏日已過,立秋後天氣漸涼,煤和爐的生意更加紅火,薑記和陸記的名聲已經傳出南平封界。武進雖然已經成了小富翁,卻從不挑揀衣食,仍與同舍幾人同吃同住。進媽常惦記他,但作為官婦又不好常拋頭露麵,所以每隔幾日便會讓薑家五郎(薑六郎兄長)帶著吃、穿等物來看武進。


    距離上次五郎來書院已經過去了五、六天,武進估算著這一兩日他便會來,便將換洗衣物打包,準備捎迴去漿洗。不是武進人懶,而是書院真的沒有洗衣服務,去小溪流洗衣也隻能靠用棒槌敲打,那是一件非常費時費力的活計。為了節省時間繼續攻讀經史,他也隻能這樣放懶。


    五郎果然如預計的時間來了書院,帶來了換洗衣物和進媽親手做的肉幹、蜜餞等好多吃食。武進不好吃穿,倒想讓五郎隨著他走一趟集市,幫他買些需要的東西。從書院到東市不近,緊趕慢趕還是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


    寧願花時間折騰這麽遠,是因為武進要買一些文具送給同舍的王象和張奇。兩人家境苦寒,雖然武家安排的兼職也有不少薪俸,但近期兩人連文具都要向他和王德生借用。考慮到最近米糧漲價不少,估計他們是將賺到的錢全都寄迴家裏補貼家用了。武進不忍看兩人借用時的尷尬表情,想買了偷偷送給他們。


    另外,他還想去瞧瞧五郎舅舅那的代銷情況,如果需要增些人手,他想讓王象和張奇轉去那管理賬目。畢竟工坊太遠往返不易,兩人在這上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長期下去會影響到學業。武進不是沒有錢,但是直接送錢給二人怕被認為是可憐或者羞辱,他越是珍重這份情誼便對此越加小心謹慎。在王象、張奇不知道武進和王德生是東家的情況下在工坊兼職,就是為了解決他們經濟上的窘況,讓他們可以繼續完成學業。


    別人送人東西至少要挑些質量不錯的,武進卻不一樣,他隻能挑選比較便宜的。可就算便宜些的文具價格也比之前高了很多,而且質量差得讓人咂舌。書信紙裏的草梗都能看見;普通墨塊新的已經滿布細密裂紋;毛筆更加誇張,已經分不清是狼毫或羊毫,可能叫雜毫才對。


    盡管並不在乎價錢,武進還是問了和五郎比較熟的文華鋪掌櫃,為何文具價格會漲這麽多?掌櫃的一臉無奈,說他也是從上家拿貨,本錢漲他也不能虧本售賣。別看現在的價格高了,但其實還不如以前價低時賺得多。上家是誰不好問,掌櫃不主動說問了就是失禮。


    挑揀了一下,價格低的品質實在看不下眼,也拿不出手,最終還是買了些質量過得去的。反正王、張那兩位最近幾天也沒到集市上去過,便說遇到清貨降價或許能蒙過去。離開文華鋪,武進囑咐五郎找機會打聽下文具行當是哪家士族的買賣,他有心要了解一下。


    兩人穿過一條街就到了煤、爐的銷售鋪麵,並沒有人進出,一進鋪子便看到了正在櫃台後拿著賬本像在盤賬的五郎舅父。五郎叫了兩聲舅父卻沒有反應,走近了看才知道舅父在打著盹。武進皺了皺眉,五郎趕緊拍了一下舅父的肩膀叫醒。


    五郎舅父姓金,大名叫金煥,之前原是做石器買賣的,就是售賣石臼、石磨、石椿等用石頭研磨的大件器具。這兩年隨著打仗,對民間的鐵器不再嚴管,就逐漸多了起來。石器的耐用性遠不如鐵器,慢慢就被取代了,正愁著如何找門新營生的時候,六郎找他尋人為武家建工坊。原想是妹夫主家的事自己盡力就行,不想少主家對他介紹去的工頭非常滿意,竟然將蜂窩煤和鐵爐的銷售生意都交他打理,正好補了缺。


    金舅父被五郎拍醒,睜眼看是五侄子有點不樂意,不耐煩說:“叫什麽叫,我又沒死……”餘下的話還沒出口就看見少主家站在門口,忙不迭起身告罪,讓出座位請少主家坐下。


    “金舅父,您是長輩,還是您坐。”武進話說得客氣,但是語氣多少有些冷。金舅舅心裏不禁一凜,這可是給飯碗的主家,他哪敢得罪一分半點。


    “少主家麵前金某可不敢稱作長輩。您今天怎麽不在書院進學呢?”金舅父恭敬地搬過椅子,主動搭起話來。


    “哦,來集市買點文具,也順便來看看你這售賣情形如何。”武進站著說話,還是沒坐。


    “咱家買賣一直不錯,整個市集隻要是用煤的都是咱家的老客,不用上門招唿,定期送貨結款就可以了。就是新來的商戶,要用煤、爐也是主動來鋪子裏訂購,誰讓咱薑家煤、陸家爐名聲在外呢。”金舅父確實是老銷售,幾句話便將鋪子沒人登門的原因說清楚了。


    “爐子現在銷路不好?賬上來看還可以呀?”


    “還算不錯,但是量確實不如以前了,最近價格漲了所以營收總體還不錯。咱陸家爐的質量好,用上幾年都不壞,所以平價爐銷量越來越少,每年最多就換幾節煙囪。煙囪這東西不光咱家有,其他家更便宜,尤其是集市南頭錢三家的最便宜。倒是定製爐還不錯,尤其是青銅爐、花錦爐、金銀爐的訂貨一直沒斷過,但也多是外地訂貨。”武進雖然把外地銷售放給了王家來操作,但是定製貨還是由陸七的精品坊來做,畢竟定製都是衝著精品二字來的,必須把握好製作細節。


    “錢三呀?他家除了鐵皮製品還賣什麽?”


    “前一陣還想仿陸家爐,結果都砸手裏了。他家爐子老是出問題,燒不了多久就裂開了,退了幾次貨以後再便宜也沒人願意買了。”


    “嗯,料算中的事。”


    “少主家必是英明決斷!”


    “金舅父,你也是長輩,這麽說話我就應答不上了。”


    “實話,真是實話!”


    “這次來還有點事,我想把原來在工坊的幾位管賬放在你這,可行?”


    “少主家說的哪裏話,您說行就一定行!誰敢不同意舅父錘他!”


    “你看,又這麽說話。那行,就這麽定下了。這樣你這的銷售賬就不用送去工坊了,但是那兩個跑腿的夥計還是要定期去工坊調賬的,時間您提前再叮囑下。”


    “少主家放心。舅父記得書院晌午是沒有飯食的,我讓夥計去叫兩個菜,就在後堂吃些吧?迴了自己的買賣,我這當舅父的哪能讓你餓著迴去。”


    “別說,還真是有些餓了。最近同窗們都清苦,我都不好偷食雞卵了。”


    “哎!這可不行,正是壯苗的時候,可不敢虧了身子。舅父親自去置辦,你在後堂歇會就好。”


    “金舅父,一湯一飯足以,不可浪費啊!”


    “太清苦了,哪行!舅父出錢,你寬寬吃就好。”


    ……


    武進受到了金舅父殷勤接待,隻是一菜一湯一飯也算是吃了個溝滿壕平,這幾天在書院是太清苦了。看舅父不大自然的表情,也確實需要讓人來查查賬目。


    兩人告辭出了門,說著話便要折返迴書院,卻見街上一陣混亂。武進不好熱鬧,五郎卻想去看一看,武進便也由得他去湊熱鬧,自己在旁邊的酒釀攤上要了一碗加了冰的甜酒解渴。


    剛喝了半碗甜酒便聽到有孩童的哭叫聲,哭聲淒厲如撕心裂肺。五郎也迴來了,一臉的晦氣。武進問他看到了什麽,五郎說:“又是那趙家和朱家的紈絝欺負流民,看婦人有些姿色便要搶了去,還打倒了婦人的夫家,滿臉是血倒地不知死活。婦人的兩個孩子哭叫,竟還被紈絝家仆用棍棒毆打,簡直不是人。”


    “那你看了就迴來了?”


    “我又能怎樣,上去最多也會被一起毆打。”


    “咳,你這體格也是。圍觀的人不少,就沒有幫襯一下的?”


    “這個世道,誰願意管不關自家的事情,再說也不敢管。”


    聽著五郎的話武進心裏不舒服,謔地站起身向傳來哭叫和喝罵聲音的方向走去。


    “少郎君,你可不要去啊!”五郎了解武進性格,在身後焦急喊著,還跑過來拉他。


    武進沒有答話,自顧自走著,越走越快,臉上的暴戾之色漸顯。


    撥開人群,武進便看見兩個家仆揮著手裏的木棒打在兩個大約五六歲的孩童身上。武進正想走過去一腳踢翻一個,卻已經有人比他早幾步出手。不,還出腳了。那人是個身材魁梧的壯漢,隻一拳一腳便將兩個行兇之人踢倒。武進認為此人應該是深諳武道,若隻是平常一兩下拳腳萬不至於將人打倒又失去反應。


    大漢將兩個孩童拉到了自己身後,冷冷地盯著其他幾個紈絝看著。


    武進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兩個家夥樂了,那兩人一個臉上一道傷疤,一個歪著下巴。


    “要是沒記錯還有一個手腕上有疤的,不會還是那幾個雜碎吧。”武進想。


    視線在對麵幾人手腕上搜尋,果然沒讓他失望,其中一人手腕上有一條十分醒目的傷疤,身後兩人挾製一個有些姿色的婦人。見他旁側挨著的一個長得尖嘴猴腮的人,更加證實了就是上元節遇到的那幾號混蛋。那猴樣人不是上次被武進暴揍的趙寺又能是誰。


    “姓鐵的,又是你!上次的帳爺還沒和你算,今天正好!”猴樣人一手叉腰,一手持著一柄短刀叫囂,他的一隻腳還踏在一個倒地男子身上。


    “來呀,爺今天就和你算算賬。不過是再揍你一次,沒什麽大不了。上次要不是爺手下留情,你早死得挺挺的了。是不是啊,趙紈絝?”


    “你!”


    “最好別罵人,你敢罵我就敢給你打迴去。勸你趕緊走,我那幾個兄弟去買酒快迴來了,爺我可勸不住。”大漢幹脆換了一副不耐煩的表情,眯起眼睛看著趙寺。


    “你唬我!”


    “聽說你剛做了王府護衛,這還沒幾天就惹禍,你說你老爹會不會很麻煩?”大漢指著被打倒在地的難民說。


    “哼。爺怎麽說也是官兵,犯不著和你較勁。走!”看著嚇得腿都哆嗦的家仆,趙寺也覺得心裏發虛想開溜。


    “叫你的狗腿子把那個婦人放了,還有腳底下的那個是我家新雇的夥計,打傷了不能做工要你賠錢。”武進突然瞪大眼睛插話,嚇得趙寺一哆嗦,不自覺就挪開了踏在漢子身上的腳,看清是武進又接著後退了兩步。


    武進見趙寺沒有走,便從身旁一個擔夫手裏搶過了一根扁擔,斜搭在肩膀上走向趙寺。


    “好哇,小爺就讓你們再長迴記性。”武進向前走了兩步,和魁梧大漢站並排站立。


    “走!走!”聲音未落,趙寺已經喊著轉身出了跑人圈,另一個紈絝和剩下的兩個仆役跟著便跑,連躺在地上不動的那兩人都不管了。


    武進見幾人跑遠,把扁擔遞還給擔夫道了聲謝,又扶著倒地漢子坐了起來,攙起趴跪地上磕頭的婦人。


    “這位大嫂快起來,你扶著夫君隨五郎就近找醫者去瞧瞧罷,看著傷得不輕。看病花費不用擔心,我自會處理。”武進說。


    婦人還在遲疑,五郎已經走了過來,幫婦人扶起漢子向路口一家掛著醫館招牌的小樓走去。武進給兩個孩子拍拍身上的塵土,看沒有受傷便讓他們也跟著一起去了。


    “請問好漢尊姓大名?”武進轉身向見義勇為大漢施禮。


    “我姓鐵,打鐵的。少郎君識得這些兇徒?”


    “我和他們有緣。上元節時這幾個紈絝在酒館行兇,被我揍過。”


    “哈哈,少郎君可知這幾人是士家子弟?不怕報複?”


    “真給士家子弟丟臉,讓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也是士家子弟了。”


    “哦?我說怎麽他們跑掉了,看來是怕了你。”


    “好漢可別誤會,我是書院學生,可不是紈絝。小弟姓武,從來隻做善事。”


    “我看士家子就沒有什麽分別,希望武老弟能與他們不同吧。”


    “人聲名在外,是好是壞一問便知。倒是鐵大哥身手不凡,讓小弟傾慕,不知能否結交?”


    “你我本屬不同,鐵某一階草命不敢高攀。在此別過,後會有期!”


    “唉,那便後會有期!”


    壯漢施禮後便走了,留下武進倒有些悵然若失。他很欣賞這樣的漢子,尤其是身上有功夫,他一直都想結交一些。漢子最後施的禮還是軍禮,想必他以前或許還是從軍之人。既然知道姓什麽,也知道是打鐵的,想來打聽到也不會太難。今日也不必糾纏,等以後找到再拜訪便是了。


    事了,武進也走過冷漠人群,向著醫館方向去了。


    “這後生是誰?敢惹趙家?”本來鴉雀無聲圍在周圍看熱鬧的人此時倒是開口議論起來。


    “看衣著像是書院的學子,怕也是官家子弟。”一人說。


    “難怪,老百姓誰敢惹趙家。”被搶扁擔的挑夫說。


    “這個世道,人不如狗呀!”離著最近的酒館老板說。


    “少說幾句,小心禍從口出。”旁邊當鋪的老先生提醒他。


    “是了是了,一時沒留神。”老板臉色慌張,向老先生拱手。


    圍觀人七嘴八舌的議論武進懶得聽,找到最近的那家醫館走了進去。那一家難民和五郎都在,正在給漢子查體的老醫者武進還認識,以前他可是遍曆城中名醫的。


    向老醫者施禮又問了漢子的情況,還好沒有大礙,隻是頭撞在地上磕破皮出了些血,再就是頭還暈。倒是兩個孩童身上被棍棒抽打出了橫七豎八的不少血痕,塗抹藥膏時疼得一縮一縮的實在招人可憐。


    吩咐五郎去交診費後再找輛蓬車帶這一家去煤坊,讓六郎安排他們暫時先住下。要是願意做工就盡量安排,不願意就住幾天,等恢複好了給些盤纏自行離去就好。


    五郎應喏去辦了。


    醫者給漢子頭上止了血又敷藥、纏了藥布。待清醒後,漢子拉著婦人和孩子向著武進跪下,驚得武進趕緊去扶。漢子應該是不善言辭,隻是硬堅持著給武進磕了頭才願意起來。


    “兄長是哪裏人?來江陵是投親嗎?我剛才一時疏忽沒有問清楚就安排了,勿怪啊。”


    “恩人,小民原是易州蔚縣人,名叫褚六甲,原是爆竹匠人。遼人占了縣城,失了活路才流落到這投親。親戚兩年前去了南唐,我又沒有別的本事隻能流落,遇了今天禍事。現下身無分文,也還不起診費,隻能磕頭謝恩。”漢子說完還要再跪地磕頭,被武進扶住。


    “既然無處可去那就先去煤坊吧,先住幾天,願意幹活就留下,不願養好傷再走。煤坊裏不少都是流民,有飽飯吃也有工錢拿,你們放心。煤坊在城外,一會五郎雇車載你們去,盡管放心安置。兄長可識字?”


    “認得一些,以前上過兩年私塾。”


    “那就先安頓下來,有本事以後總有用得上的時候。就不要再跪了,快讓大嫂和孩兒也起來,趕緊收拾一下。大嫂最好拿布巾將麵遮起,免得途中再遇歹人。”


    武進又找醫者多抓了幾副藥,讓他們帶著坐上車由五郎帶著去了煤坊,自己則循路迴了書院。這一天心緒不寧,總覺得心裏有什麽一直堵得慌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熠世微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翼而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翼而飛並收藏熠世微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