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進與其他幾人雖然年紀差不多,想法和舉止卻不同。他在其他師生眼裏性格看似溫吞,卻能在需要做出決定時毫不猶豫;耐性極好,做每一件事都有章法,幾乎可以做到極致;看待人和事十分理智,輕易便可抓到本質卻極少說破。總體來說是個性格隨和的聰明人。


    經曆人生輾轉的武進待人隨和、好說話,從不以官宦子弟自居,遇事熱心又很有主見,與同寢舍的王象、王德生、張奇相處極好,沒用多久便成了好友。隔壁劉藹喜好書法,偶見武進的一幅行草書法便非常欣賞,兩人經書法之道成了好友。


    幾人雖家世差距懸殊,學識卻也各有長處,以往是不太可能相互交心的,就因為武進在其中的銜接而相處融洽。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幾人之間無人計較家庭出身,雖不至於肝膽相照也是惺惺相惜。家境好的,送來的吃食都不吝同享,錢財也從未放在心上;遇有難處,有能力的會盡力相幫,情況棘手時甚至會請父母援手;至於無財又無權的,雖不能盡力卻能盡心,其實更值得明白人珍惜。


    王德生家境最殷實,常在錢財上出力;劉藹家比較有影響力,謁見文士時也會找機會帶幾人同去;武進家世不錯卻極度低調,對友人的助力多在機會,讓人更容易接受。王象、張奇雖然家境不好,待人真情實意,雖簡單卻是真情誼。


    武進表麵上與幾人的年紀相當,偶爾也一起打鬧,但心裏年齡卻老了太多,也決定了他更加老成持重。在同齡人調侃打鬧之時,武進卻常常望山神遊,這份穩重是少年人如何都做不到的。


    又是閑暇時,武進坐在寢舍榻上透過小窗繼續神遊,同舍幾人見他獨自陶醉其中也是見怪不怪,相互輕笑示意不去打擾。直到天色漸暗,武進才被喚著隨著眾人一起去上晚課,捱到結束迴寢舍時已經明月高懸。簡單洗漱後,學舍幾人閑聊幾句便去睡了,武進眯著眼睛躺在床上看著小窗外的月影閑枝出神,半晌後才漸入夢境。


    夢裏武進穿著書院的一身白衣袍站在山巔,透過山中如沙薄霧遙看山腳下的一處紅點。這情景不是第一次出現,場景真切仿佛真實。


    “百思不得來此因由,真不知這輩子該活成什麽樣。”武進一聲歎息後自說自話。


    “已經是白賺的了,前後加起來夠百年就不算虧。要我說就應該活出前世想都不敢想的樣子才不枉來這一迴。”不知何時,武進身邊又多了一個身形挺拔,穿著一身黑紅色飛行翼裝的人,看麵容卻是範科,也望向遠山與武進搭話。


    “那會是什麽樣?”武進喃喃地繼續問。


    “都說過不敢想了,必然與眾不同。也許是成為世界首富或者一方之主吧。”


    “聽著都嚇人,自己的斤兩自己清楚,這隻能是幻想。”武進歎氣。


    “至少要實現一個‘小目標’吧?總不能還趕不上以前。”範科並不在意武進的落寞,話隨口而出。


    “是王總說的那個“小目標”?真敢想啊。好,就當現在的一個銅元是一塊錢,那一貫便是一千塊,一個億可是十萬貫!”武進輕笑,有些不屑。


    “是不少,怕是夠江陵全城人一年的吃喝了。可現在的你也不過十五六歲,起點也很好,可能性比上一世多了許多,就應該多有點決心好吧。”範科感歎。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先不說現在缺醫少藥,有個小災小病就能要命,世道也亂得一匹,沒想的那麽容易賺到錢。再說有錢的商子地位一樣低下,可能 還是做官好一些。”武進無奈道。


    “我倒覺得做官更不易,整天勾心鬥角,怕是比得病死得更快。玩心機這種事我不拿手,你恐怕也不行。”範科還是比較沉穩。


    “就不要謙虛了吧,以前算計的還少了?哪一個大策劃項目不是在你爭我奪中得來的。”武進嘲笑道。


    “倒是實在,是不是忘了看破不說破的智慧。”範科笑了。


    “現在都是少年人了,離有智慧還早,再說和自己說話也不需要含蓄。”武進坦言道。


    “有點多重人格的感覺了,不會是得癔症了吧。”範科忽然間有點擔心。


    “隻是處在不同時間線上而已,說到底咱倆還是一個人。站在這裏,有沒有想起那個美女?可能是穿越的後遺症,忽然間隻能想起名字了。”武進歎氣說。


    “哪一個?”範科有點沒聽清。


    “還能是哪一個,山崖上一起落下的那個唄。”武進皺了皺眉頭。


    “哦?看來感情沒有丟,是真喜歡她。不知道是不是也穿越了。要不是這次遇險,一定要向她表白。”範科抬起頭,看著蔚藍的天空幽幽地說。


    “晚了,可不是恍如隔世,是已經隔世了。”武進歎息。


    “現在也不錯呀,梅兒就算擱在以前也是港姐一樣的美人。”範科突然想起了梅兒,打趣武進。


    “是啊,美女未婚妻呀……。言歸正傳,要是小目標實現了呢?”武進苦笑。


    “就做個閑雲野鶴吧,不要再去冒險了。要照顧好親人,他們付出的夠多了,能樂享餘生是應得的。前世總忙於俗事,對家人的虧欠太多了,太多了呀!”範科想到這心情陰鬱。


    “想到這些就很難過。承這份情可不是有錢就能做好的,是要用心了。”武進答話。


    “你一定會用心的,應該的。有錢沒有那麽容易,富了也不見得是好事,說不定會帶來更多麻煩。亂世裏的商人好比養肥的豬,早晚都會被權力連皮帶骨一口吃掉。”範科說。


    “時代不同嘛,人治和法治的結果相差懸殊。既然還沒有法治,那就做個官商吧,反正現在多得是。”武進看了看範科。


    “就算成了官商,又能如何呢?權利場是高危區,動不動就血濺五步,風險太高了。”範科告誡武進。


    “高風險才有高迴報嘛。以利驅人總可以吧?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雖不見得稱王稱霸,安居一方總是可以。”武進也知道,更有自己的想法。


    “對荊南的官場來說,利倒是塊最適合的敲門磚。”範科說。


    “就武家的關係來看,尋到機會也是早晚的事,別忘了現在的姨夫可是樞密使,不出意外過幾年就會是皇帝了。抓住機會,不見得成不了事。”武進有些底氣。


    “早想過了,那得離開荊南,就老武的脾氣不好辦。他現在中牧監官職和前幕僚的身份,就算加上親戚關係,也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資本,最多也就是個機會。”範科分析說。


    “那隻有拿出不一樣的價值,才能在權力上尋求突破,那些資本確實不夠用。”武進感慨。


    “別提價值,都留在上輩子了,現在可是靠老武生活呢。”範科笑了起來。


    “就沒想過價值不隻是財富,還有人生經驗?以前吃過苦,享過福,被人追捧,也遭過算計,這些不算?知道如何搭建圈子,見識過人性的狂妄和貪婪,經曆生死,追求極限,這些也不算?既然已經轉死為生,就該把握好機會。”武進沒有理會範科的態度,感慨起來。


    “也許吧,感覺又離作死不遠了。稱霸一方還是算了吧,現在可是五代十國啊,完全沒信心。就算稱霸成功,也會被宋朝滅了,那可就真的青史留名了。”範科說。


    “權力和權利都有個權字,狹義上可理解為都依存於權。權要靠力量爭取,要站穩腳跟也隻能先得權再輔以利。權,才是生存最需要得到的東西,才是無數個零前麵的那個一。”武進坦然地說。


    “這倒是。在國家不能給你“權”以保證利的時候,自己去爭取是不二選擇。看來,以後少不了要刀口舔血了。”範科說。


    “怎麽說也是當過兵、上過軍校的人。以前是生活在和平時期沒有機會,現在不正好有機會加入戰爭了麽?”武進說。


    “別瞎扯,會那點作戰理論快忘得差不多了,也沒實踐過。統一是曆史大勢,本連長也沒有能收付各方的能力。”範科汗顏。


    “畢竟是機動步兵專業的,也帶兵多年,行不行總要試一試才知道。”武進倒是有點信心。


    “就說現在的步兵,素質不行啊,大多是沒經訓練的農民,能射好弓箭的都不多。曆史上能做到令行禁止的軍隊也不多,何況現在的大頭兵,對陣的時候能不逃跑已經算是好漢了。”範科說的是實話。


    “那就培養唄?”武進皺了皺眉頭,這些他當然也知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站著說話不腰疼,嫌命長了?安分做個文官不好麽?現在為什麽天天學那些幹巴巴又無用的經史子集,還不是為了以後有了文憑好混個文官當當。”範科更無奈。


    “文官?就是天天勾心鬥角就能被熬死,還不如戰場上決以生死呢。”武進更愁。


    武進接著說:“近五十多年稱霸的人還少了?老武講過朱溫、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那死得都挺慘的。再說步兵機動專業,別說步兵戰車了,連卡車都沒有,拿什麽機動?這可是落後的冷兵器時代。”


    “傻呀,有錢什麽造不出來?再說不還有騎兵嗎?”範科有了些新想法。


    “強弓硬弩下的騎兵就是活靶子,如果不是奇襲,那完全變成了消耗填坑。現在沒有一點現代技術的積累,連高碳鋼都造不出來,更別提蒸汽機、內燃機了,下輩子也造不出來。”武進煩躁起來。


    “從現在開始積累也不晚。是吧?”範科歎著氣說。


    “現在?毛都沒有拿什麽積累,太不靠譜了……”武進也歎氣。


    “無論怎樣選擇,都離不開萬能且罪惡的資本力量,那就發掘商機賺錢吧。”範科再說。


    “等於白說……”武進白了一眼,扭頭看向遠處天空懸掛的耀目的太陽。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武進最近一直思考“活法”,不覺間竟帶進了夢境。早上醒來,昨夜的隔空對話還清晰地留在腦中,武進迴想起那時的場景,非常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但是想想夢裏的對話,又覺得很有道理,想要活好就需要發揮自身的優勢去積累財富,打造出領先的技術環境,創造屬於自己的勢力範圍。說著容易做起來難,一個億!十萬貫!那可是中上等官紳的身家,也許武家都做不到。


    前世的範科起點低、家底薄,即使用盡了全力也隻能做到小富即安,離“小目標”還差不少,首富的夢最多隻能算是閑暇。現今的親爹是官身,在起點上還不錯,但想有一番成就還是要靠自己來謀劃。此時擺在眼前的路已經明晰,不僅要賺錢,還要出仕謀官。之前想做個不問世事的閑散之人,怕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思考歸思考,現實是現實,眼前還是先應付好學業,那讓人頭疼的經史子集吧。


    武進雖受過後世教育,但對必須死記硬背的經史子集接觸不多,盡管有武父給補課,但與其他學子水平上還是有著明顯差距。這方麵沒有速成的法子,隻能以勤補拙,每天拿著線裝書似是而非地背念。本不屑於搖頭晃腦地背書,但被看書催眠的情況愈加頻繁,坐著打鼾的尷尬時候都有。當旁邊坐著的好友壞笑著在他大腿上狠掐一把時,除了驚醒還有夫子的怒目而視。


    隻好也搖頭晃腦地大聲誦讀掩飾尷尬,竟然發現這樣做對背誦的確有幫助,至少能減少催眠效果,也就搖得就更誇張了些。看,這不就搖起來了,這不就入鄉隨俗了麽。


    幾個月學下來,武進在經史以外的課業上表現都不錯,唯獨是躲不開教授經文呂夫子的戒尺,甚至被夫子評價為“朽木難雕”。經史的記誦就像煲湯,武進也急,但再急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盡管武進心裏有各種不爽,也隻能頂著同舍賤人們起的“武雕”(武進難雕)綽號,繼續苦記。


    還好武進在算學、律學和政論上表現都不錯,加上學習態度端正,頗得除呂夫子以外的其他先生的好感。有高中數學的底子,去年又在武父輔導下學了《九章算術》和《周髀算經》、《孫子算經》。他對古人在數學領域的探索精神充滿欽佩,想見識下大數學家祖衝之的著作《綴術》,多方尋找後才知道那本書在唐朝後期的混戰中已遺失,甚為遺憾。


    教算學的張夫子見武進入學幾月就能口算百位加減題,很是喜歡。後來又發現此子連勾股圓方圖都能講得透徹,更覺天資聰穎。為了考驗武進的真實水平,夫子在課上出了些類於《孫子算經》裏河上蕩杯、雞兔同籠的難題加以考驗,也沒能難住。張夫子聽不懂武進在演算過程裏嘴裏念叨的“唉、筆、塞”都是些什麽玩意,結果對便足以證明能力,再也不提問武進了。


    同舍幾人算學課後圍住武進問怎麽算,武進也耐心講解,無奈幾人基礎實在太差,越聽越糊塗。反複講也聽不懂,武進索性不講了,惡趣味地給幾人出了道著名的小學水管題,大笑著留下目瞪口呆的幾人揚長而去。


    第三日清晨,武進被幾個帶著黑眼圈的人搖醒,原以為是問那道水管題的答案,卻被接連追問了不少與計算無關的問題。諸如如何做到幾個時辰水都能不間斷勻速注入;為何要不顧挑水人的辛苦,一邊注水又要一邊放水等等。連續追問讓武進無從迴答又煩不勝煩,最終隻好以暴力趕開了幾人蒙頭繼續睡,感歎好人難做的同時也發誓再不與幾人討論任何與算學有關的問題。


    經過前世無數小時時政新聞的熏陶,武進早就對美利堅的霸權、小日子的無恥、納粹極端主義的瘋狂、政客的醜惡嘴臉見怪不怪,對政論和策問題分析總能做到鞭辟入裏、一針見血,有獨特視角和觀點。兩門課都是霍副講親授,武進因此很受霍副講青睞,每次下課都代替小廝托著講義送霍副講迴休憩處,樣子像極了班級裏的課代表。


    “身體就是本錢”是武進一直堅信的真理,因此每天清晨都堅持晨練,方式是跑步和廣播體操,有時興致起了還會打上幾趟軍體拳。以前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此時就成了怪事,沒多久就被書院好事者當做談資,竟然還有說有辱斯文的。武進不管那些,依然我行我素,畢竟除了強身健體外,沒有任何可對抗傳染疾病的疫苗,提高自身免疫力最好的辦法隻有強壯起來。再說還惦記著習練武技,過硬的身體素質是一定不能少的。


    夏秋時節,晨間未明的書院山道上總浮著薄霧,若不是白塔上懸掛著的巨大燈籠透出些隱約黃光,就仿佛置身於野外山林秘境一般。當天色漸明,彤紅色的圓盤剛從山間探出,武進便已經披著它揮灑出的千萬縷光線慢跑在書院前的山道上了。


    山道是厚石板鋪就,有些濕滑卻無礙慢跑,幾百級的石階也是最好的耐力練習場地。最初時山道上隻有武進一人晨跑,然後大汗淋漓地去夥房討要些熱水找無人處擦洗一番。後來同舍的幾人也來加入,擦洗的熱水隻好兌成了溫水分用。再後來,幾個臨近幾個學舍的人在劉藹的帶領下也一起參加晨跑,夥房給的那點熱水就隻夠喝幾口了。沒辦法,不擦洗會汗味熏天,眾人商量後隻能輪流排班在後山一溪流旁做了土灶,用兩隻大陶罐燒水擦洗。


    閑言碎語也引起了書院管事的注視,初時以為學子跑步雖不成體統,也不過就是年輕人玩鬧,新鮮勁過了便會自行散去。直到晨練成了書院的一道風景線時,管事後悔也不好阻止了,隻能放任不管。現在要是早起時聽不到響亮的“一二一”口號,管事都會覺得少了些什麽。


    隨著堅持晨練,不少學子體質普遍較以往強壯,但也因此產生了不良後果:一是課舍和學舍裏充斥著更為濃鬱的汗臭味,冬天都得敞開門放味;二是餓得更快了,還有學子不顧斯文滿山抓野雞、野兔烤了充饑,後山上連鬆鼠都已很難見到;三是幾位老夫子覺得少年人的精力過剩無處發泄,留的課業更多了些。


    武進在書院後山閑逛時無意中發現後山隱蔽處有一間廢棄的板屋。觀察了一段時間後,確定再沒有人使用,才讓人捎信請管家薑伯找人來修補。還讓做了個桶狀的大牛皮口袋,裝了一多半的細沙吊在木屋梁上做拳袋。每到課業不多時,武進便很少再發呆,而是躲在屋中研習鄧師傅教習的拳術,琢磨著如何能更好地將關節技融入實戰。這個秘密基地沒多久便被同舍賤人們發現,之後竟然求著武進帶他們一起練習。正好武進也需要人陪練,就當起了免費師父。


    沒多久,來練拳的人變成了五個,劉藹也找來了。約好這事是共同守護的秘密,五人便分期分批來練習。


    有付出便有迴報,幾人在習練中培養出了相當的默契,也比武進一個人瞎琢磨快了許多。不過,除武進、張奇外的幾人吃不了體能極限的苦累,學了些招式也就作罷了。武進堅持鍛煉,也記得早晚服用葛老給的強體丸藥,他近期體能明顯長進,肌肉也逐漸結實,六塊腹肌已隱隱顯出雛形。


    書院的飯食寡淡,經不起每日體能鍛煉的消耗,為了補充蛋白質武進隻好向家裏多要了些零花錢,請劉九幫買些雞蛋、鴨蛋煮熟補充。


    木屋不僅成了幾人的秘密基地和小食堂,也成了臨時浴室。隔一周撿拾些幹柴,用陶罐燒了熱水擦洗也方便許多,少了冬天時露天洗浴的寒冷和尷尬。最難熬的第一個冬天,在不斷增進的友情和折磨人的經史課業,以及不斷的強體中不知不覺地度過。


    轉眼到了年終歲尾,武進迎來了這輩子第一個新年假。臘月二十,武進一早就告別了幾位相熟的先生和劉藹學長,拉著約好的王象背著早就收拾好的竹箱、包袱下山迴家。


    兩人剛過山腰,便遙遙望見山坡下畫著家徽的馬車和站在車旁的武家父母。武進忽然一聲唿喊後急急沿著山坡快步衝下,換來武母的一聲驚唿;背著破行李卷的王象跟在後麵,心裏也有見到親人時一樣的高興。王象向武父、武母問安後被武進拉進馬車,一路向著城中行去。先將父母送迴家,武進又隨車送王象到了荊江碼頭。臨分別前,武進拉過王象,將平時省下用小布袋裝著的五十錢塞進王象袖中。王象不肯要,卻被他按下後跑開了。王象打開小袋見有一張小紙條,寫著:不及給叔嬸買年禮,諒。是兄弟不可推辭,不可退還,也不準再提起。


    王象付了船資,挨著旁人坐在渡船中間,捂著貼胸口放著的小袋,裏麵的情誼沉甸,比打短工掙來的那貫錢還要沉。此時雖是深冬,王象卻覺心裏暖和無比。乘船行兩百多裏水路再搭車,大約五個時辰就到家了,途中可以給家裏多添置點年貨,總能過個好年了。


    辭舊迎新自古以來都是極為重要的團圓節,尤其是元日和上元節更有慶祝一年平安和為來年祈福的重要意義,家裏差不多要準備上小半個月。往大裏說有節日裏祭拜眾神和祖先的儀式,以及拜年各方走動需要的年禮,往小了說還有被服、新衣和多種多樣的食材。


    在過年上,古今都是將一年來不舍得吃用的物事,在這個月的時間裏都用上。武家富裕,過年用的東西早在一個月前便已經預定,肉、蛋、魚等各種食材不缺,甚至還有溫湯室裏種出的綠菜。和其他官員家差不多,還準備了不少禮品,禮尚往來不可或缺,尤其是親家。


    元日前兩天,武進一家坐馬車去沙頭縣走親家。年禮早就備下,幾隻活大雁和兩扇鹿肉排是武父特意著人安排的,這是親家間的必要禮節;一盒鬆煙墨條和書畫卷軸是武進花了幾個月親手製作,是準備孝敬準嶽父的;武母精心選的金飾和翠玉手鐲是送給親家母、未來兒媳的禮物,也算貴重。其他如蜀錦、米酒、火腿等是例行的年禮。


    禮物不少,搬上搬下需要人力,因為薑伯要在家中主持各般準備,薑伯的小兒子六郎便代他帶著仆役隨主家出門。


    一路上順利,估摸著沒用一個時辰便到了沙頭縣。到了縣府前,武父覺得走縣衙大門太過招搖,便讓馬車繞到了側門。


    馬車剛停穩,六郎便跳下車站在門前大喊道:“武家拜節!”。武進剛要製止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卻被武父攔住。武父說這是拜節的禮儀,接下來還要給主人家遞上名帖,才算合禮。


    六郎把同一句話連著喊了三遍,側門才打開,六郎也趕緊托著大紅色的名帖上前遞上。


    開門的是徐府管家朱伯,武進是認識的。朱伯接過六郎遞上的名帖,支使身後跟著的小廝給主家報信,還到馬車前施禮迎接。武家三口下車迴禮,才隨著朱伯進了徐府,禮物交由六郎和徐府小廝去搬送。


    剛轉過迴廊還未到正堂,徐縣令和夫人已經在前等候,緊走了幾步相互施禮賀歲。徐縣令夫妻將武家幾人迎進廳堂,六郎則和兩個小廝將車上的禮物搬到了廳前。武母拿過了裝著首飾的木匣,向武父說了一句便和親家母挽著手去後院見準兒媳,留下三個男人飲茶說話。


    武進取出裝著鬆煙墨的盒子和字畫卷軸,恭敬托送給準嶽父。徐縣令滿麵笑容接過,打開盒子便見以金漆描畫了鬆鶴、四君子的黝黑墨塊,油亮又帶有鬆香味道,看著便是上品。再聽武父說這是武進親手製作的,大讚其用心。


    展開卷軸,徐縣令見紙上以行草書就的“厚德載物”四個大字,連讚字法、筆法、墨法都是上佳之作,還問是哪位名家所書。待卷軸全部打開,落款寫著“武進恭謹賀歲進獻嶽丈大人”卻愣了愣,武父則撫須大笑,得意得很。


    詢問下確是武進所書,也著實驚訝,徐縣令又起了要考校武進的心思,三人喝了盞茶便去書房吟詩寫字。


    武母隨親家到了繡樓,見梅兒大半年間又出落不少,已經是妙齡麗人模樣,對這個準兒媳更加喜歡。不等梅兒完成拜禮便扶起,給她戴上玉鐲後又從頭上拔了一根金步搖插上,才算罷休。女人家說起話來便沒完,好半晌都呆在繡樓裏嘰嘰喳喳,期間自然少不了親家母顯擺女兒的女紅和武母誇讚自家兒子的學識長進。


    書房裏三個男人也聊得暢快,兩個老男人說著官場的事,武進則現場寫著大字,他選了正氣歌裏的前部分用幾種字體來書寫。眼見武進運筆如飛,徐縣令歎服他的書法造詣不凡,對未來女婿又高看幾分。


    女人們總算說夠了話,兩家人坐下來享用了一頓豐盛家宴。介於定親男女婚前不能見麵的傳統,梅兒隻來給武父拜禮後就迴了繡樓,臨走時手中卻被武母塞了封信。臨要出門時,梅兒終於還是禁不住迴頭看了武進,見武進也在看她便羞澀低頭,快步離了宴客廳。


    家宴後,武家老少三人辭別迴家。可能是因為拜節,武父這次倒是沒醉倒。路上不再贅述,到家後便又都忙著安排節日祭祀等諸多事項。


    武進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均已過世,姑姨等近親又都遠在汴京,沒有親戚需要走動,上元節便隻有這三口之家過了,少了些熱鬧。過節前一天,家中仆役也大多告假迴家。薑伯一家住在離武父不遠的民就巷,年節間無事也不會來叨擾主家,前院就隻剩下武家三口和武母的貼身丫鬟春喜。


    春喜在武母未嫁時便是貼身丫鬟,本是陪嫁的給武父的妾,但武父不願納妾,就在武家做了老姑娘。多年相處也成了家人,對武進來說也是長輩,平時也都叫柳姨。武進臥床時便是柳姨日夜看護他,對他像自己孩子一般。


    元日將至,父子兩個饒有趣味地忙著寫對聯、畫門神,武母和春喜則剪了不少窗花,隻待元日早晨貼滿了家中門戶。


    武家平日裏有廚娘專門在小灶用鐵釜烹調食物,但因廚娘家住得遠,今日準備好了節日食材後也迴家過節去了。沒了廚子,武母就打算和春喜下廚煮飯,而武進自告奮勇要獨立做上一桌菜孝敬。雖說君子遠庖廚,但孝心畢竟最大,武父欣然同意,武母卻不放心,武進也隻好讓母親隨在他旁邊。


    灶房裏食材準備充分,不僅肉蛋禽都有,還有冬日裏難得見到的綠菜。武進選了幾樣食材,將挨著的兩個小灶都生起火,忙活起來。春喜也過來幫忙,武進卻讓她陪武母在一旁看著。唐朝和五代時還沒有炒菜,食物烹調多是蒸煮或生食,武進便打算趁此時好好露上一手廚藝。他的廚藝算不得好,隻是家常菜水平,但以炒菜這種新鮮事讓家裏人有些驚喜還不算難辦。


    大塊豬肉洗淨放入籠屜大火蒸製,又將蔥薑洗淨切好待用;小母雞已經處理幹淨,裏外都用鹽擦拭一遍,腹腔內裏扔進薑蒜又澆上米酒醃起來;兩隻雞蛋打成蛋液;一把菠蓧菜洗淨焯水。


    春喜看著熟練備菜的武進眼中全是詫異,她也知道少郎君聰慧,卻不知竟還會廚藝。看著他用米酒給雞做按摩的怪異動作,武母和春喜都笑了起來。醃好的雞用幹荷葉包裹嚴實,又糊上了厚厚的一層黃泥,用兩根粗柴枝托著送入灶膛,又加一把幹柴便不用管了。


    洗了手,蒸熟豬肉切片,油爆鍋後與蔥段、蒜瓣一起放入大火翻炒,臨出鍋時又撒上了一點辣米油,一道迴鍋肉便好了。聽著爆過的響動,武母差點去拉武進,怕他燙到,卻見武進從容翻炒才放下心來。


    過元日家家都要做魚,意味著年年有餘。武進見有少見的鱸魚,便打算做一道生食魚膾。檢查了下,魚的眼睛明亮,魚腮鮮紅,魚鱗緊密便知新鮮。調好了蘸汁,清理了魚身又用少許細鹽抹了裏外去處寄生蟲再衝洗幹淨。斬下魚頭,魚脊兩側劃開,幾刀便隻剩下兩片白生生的魚肉。挑出剩下的幾根魚刺,斜切成薄片裝盤。


    灶裏再添一把柴,火旺時鍋中放兩匙菜油,爆香蔥、薑、蒜末後加水燒開,放入菠蓧菜,待水再沸時勾入冷水調和的藕粉汁、青鹽,再沸時又倒入蛋液慢慢攪散,青綠的湯水中的一抹淡黃飄起很是好看,就叫做翡翠蛋花湯罷。


    幾道菜端上了桌,武父看著三菜一湯,隻覺得豬肉噴香,魚膾清爽,湯水糯軟,不僅食欲大振。就是不知武進捧進來的黑黑的疙瘩是不是也算一道菜。


    聽父親問起,知道內情的武進、武母和春喜都笑了,故作神秘地讓武父猜猜。見父親實在猜不出來,武進才拿起在磚石地上磕幾下,扒下外麵土殼便露出了內裏沁出油的荷葉。撥開荷葉,一股烤雞的焦香味飄滿堂室,武母笑著接過烤雞放在瓷白盤中,佯作生氣點著武進腦袋讓他趕緊去洗淨黑黑的兩手。


    洗淨了手,武進坐在桌前用筷子撐開雞肚,從中掏出兩隻打了花刀的熟蛋來,給父母各一隻,道:荷葉雞裏還有乾坤,阿耶、阿娘都要食上一隻,明年的心願定會圓滿。又撕下了一隻雞腿放在春喜碗中,請柳姨品嚐。


    武父看著武進的笑臉,先是笑,然後眼圈竟紅了起來,武母和春喜明白意思,也用袖子擦拭眼睛。武進以為菜做的不好,顧不得禮節,把菜逐一嚐了一遍。味道挺好的,至少是中上等的發揮。


    武父看著武進狐疑的模樣又笑了,說:“為父這是高興的,我兒孝順。兩個婆姨家就不要跟著啜泣,過節落淚可不好。”


    武母擦了擦眼睛,愛憐的撫著武進的頭,眼裏還有淚花。武進這才明白,眼淚是因為看他好了高興的,心裏也有些酸。


    “娘子,給為夫盛上一大碗我兒親手做的那個翡翠蛋花湯,要寬寬喝上兩碗。把我藏的那壇好酒打開,今天都要喝上一些,來年都要歡喜。”


    “阿耶,這迴鍋肉要夾在蒸餅裏更好吃。就這樣掰開,對,夾進去,再放兩塊蔥。怎麽樣?好吃吧。”


    “阿娘,兒給你也夾一個蒸餅。好吃吧?嗬嗬。”


    “兒給父母敬酒,祝二老長壽百歲!來年鴻運當頭!”


    “什麽是鴻運當頭?就是好運氣、好福氣都圍著轉的意思。啊?您這心操的,您二老有,兒自然也有。對,全家都有!”


    雖然上元節裏武家隻有四人,卻足夠溫馨、幸福。


    別地的習俗還不清楚,南平之地的上元節是一年中最為重要的慶祝節日。每逢上元佳節,官家要組織祭天拜神,建了盛大燈會;民間則自發張燈結彩,市集、廟會都會熱鬧開張。尤其是商戶,想趁著上元節多賺一些,極力攛掇官府擴大燈會規模,原來走街串巷的雜耍藝人也希望能多收賞錢,賣力表演更讓節日的氛圍被拉滿。


    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轉引《石虎鄴中記》雲:“正月十五日,有登高之會”。李商隱在他的《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中寫道: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南平雖是小國,但相對安定繁華,民間待這一日更像辭舊迎新的除夕一般,整夜歡騰直至天明。


    “上元”這一日也是元日來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傳說是神仙下凡間的日子。官家要祭祀太一神,祈福明年豐收的重要儀式;農家這一日要祭拜蠶神,這蠶神據說是黃帝妻子,掌管天下農桑蠶事,想要好收成便不可少了祭拜;對於女兒家,這一日要拜紫姑,又名“廁神”,傳說有預知未來的本領。這一日女兒家拜神後會默默將自己不能與他人講的心事說與紫姑聽,有助其嫁與好夫婿願望的達成。


    武進對求神拜佛之事沒甚喜好,卻十分想去看祭祀的場麵,畢竟在這方麵隻聽說卻沒見識過。對於當日的夜遊和耍百戲,是他這兩年一直惦記而不得見的,既想遊覽也想找賺錢商機。


    前兩年武進在家養病,沒機會參加上元節燈會,對節日的印象也隻停留在燒爆竹的響動和來往熱鬧的人聲。家有病患,武家人也沒有心思慶祝,隻是按照往年節日貫例簡單準備,也不參加燈會。今年不同,武進已經恢複又上了學院,武家人的心情都大好,不止要參加燈會遊玩,還特意約了徐家一起去。


    上元節前一日,徐家派人來送信,說上元節當日要舉家來城中參加燈會,還要在武家借宿。武進猜這可能是給他和梅兒創造見麵了解的機會,畢竟規矩再大也不及兒女的婚姻美滿。


    武父閱信後立即迴信,歡迎徐家三口來做客,還囑托仆役將兩間客房收拾好。武母更是重視,親自帶著薑家的姑娘、媳婦準備,一應寢具都換成了新的。


    上元之日已到巳時,官坊前的祭神儀式已經開始,卻與武進想象的不同。儀式莊重,祭祀的禮官拉著長音念祭詞,程序囉嗦,發音奇怪,一句都聽不懂。


    禮官念罷,在諸多銀甲軍士的層層拱衛下,貞懿王在群臣擁戴下完成了對太一神的祭祀。因為距離很遠,武進看不清貞懿王的模樣,隻能看見幾個模糊的影子,大致按照服裝顏色和所站位置猜一猜也就算了。儀式並不冗長,片刻便已完成,諸多實權人物又在軍士的重重保護下折返迴了王宮,隻留下看了個寂寞的小吏和百姓。


    武進大致知道,上元節祭拜的最高主神是太一神,據後世考證最早是由春秋戰國時期的哲學家提出,後為先秦齊國方士所崇拜,逐漸傳播開來成為中原地區所供奉。這些追求煉丹的方士是中國道教丹家的起始,於是乎太一神常被道教尊崇,連曆代的太一神畫像也多是道教神仙的形象,畫像裏頭戴冕冠,身著漢服,腰上懸掛寶劍,手中還拿著笏板。


    既然太一神成了道家神,祭壇上有幾個老道士表演也也算合理。隻是道士一手持桃木劍,一手捉黃紙符,念念有詞地在祭壇周圍繞來走去,就把本來嚴肅的祭祀變得有些輕浮了;另外還有幾位廟中高僧圈在外圍念經是怎麽個路數,就不得而知了。


    剛過晌午,武進的嶽丈和嶽母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武家,這件事可比節日祭重要很多,畢竟是梅兒第一次正式登門。雖然臉上蒙著薄紗,卻能看出梅兒的身材越發挺拔標致,已是後世常說的童顏美女,很有神仙姐姐的風姿。


    兩家人相聚少不了客套寒暄,最終仍是男的聚書房談風雅,女眷在寢室說閨房話,隻在家宴時又聚在一起進餐。梅兒這次倒沒有向長輩請安後便迴了客房,進餐時也陪在父母身邊。兩家人喝酒談天,席間歡笑,是武家這個年節以來最熱鬧和暢快的一天。


    送夜宵的事安排給武進,倒多少有些特意的意味。將給嶽父、嶽母的夜宵親自送去,又客氣了一會便去了廚房。畢竟是自己的媳婦,還是要充分重視再加以哄騙的。武進將新烤的一整隻叫花雞和精選的醬鹿肉,還有綠菜切成細絲用細鹽醃的小菜備好,連祭祖用的毛桃也偷出來兩個洗幹淨一並送了去。至於主食,自然是白白糯糯的一小碗湯圓了。


    兩人相見雖然有些尷尬,好在幼時就認識,前幾個月也見過麵,幾句話間便又熟悉了起來。怕長輩們擔心,武進說了會話便告辭離開。臨要走時,出來送他的梅兒小聲說信她已經看了,淺淺施了萬福就羞澀地掩麵迴去了,還掩上了房門。武進有些尷尬,還有些悵然,還是對古人的禮節不大習慣。


    酉時一過,坊間的燈火便亮了起來,是街道兩邊的巷、裏都掛起的成串紅色紙燈。也有大戶沿院牆掛出寫著燈謎的紗絹燈籠,這是雅趣,有年輕子弟猜得出燈謎便可去門房驗證領賞。門房裏常常坐著管家,見有長相不錯又知書達理的年輕後生,又恰逢這家大戶有待嫁嬌娘的,也許還能成就一樁好姻緣。最好看的是縣城中心場院的各式彩色燈籠,不僅大小、造型各異,呈現各色,還有造價不菲的可以自轉的皮影人物燈。


    燈籠的顏色既與各式造型相稱,有的更與燈謎相攜,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的提示。不少文人世子圍著寫有燈謎的彩燈思索,猜出來的轉而唿喝出謎底,也有猜不出來的搖頭歎氣。孩童們穿著新衣,在大人相攜下或是搖著撥浪鼓,或是拿著麥芽糖好奇地看著這些魔障了的大人。


    沿著街道向城中王府走,至官坊前的空地便可見南側已經搭起了足有兩丈高的木台架,那是戲台。祭神典禮後,會有權貴在坐北朝南的酒樓上賞戲,百姓則會擠在東西兩側湊熱鬧。西市在這一天往往會歇業,周邊的酒館、妓館卻正是顧客盈門的好時節;東市的一些商販會從東向西沿主街排開攤位,迎合前來湊熱鬧的民眾來消費。一些雜耍班子也會在集市附近表演以求得賞錢,連吐火、高蹺、劈石等平日不多見的把式都不止三、五家。


    因為是重要節日,也為了營造節日氣氛和刺激小商戶經營,上元節當日及第二日官家對商販是不征稅的,所以往日裏並不做店麵生意的小作坊也會拿出看家手藝參加集市,現場售賣搞創收。雖不征稅,但是官府也立了規矩,所有參與經營的商販每戶必須捐出兩盞紅燈籠。當然,燈籠隻能從官家指定處購買,理由是要整齊一致最好。至於價格貴不貴,大家都懂。


    人總是有階層的,人越多的時候便越會表現得更明顯。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賞燈人流中,刺耳的開道銅鑼聲或是護衛、打手的喝罵聲不斷,百姓避之不及,街邊的商販也趕緊護住自家攤車,點頭哈腰堆著笑臉。


    收拾妥當後,兩家人乘馬車向花燈最集中的幾條街市而去。薑六將車趕到離街市最近的小巷就停下了,兩家人一起下車準備步行。縣令的兩名侍從掛著腰牌,手中拿唐刀前後護衛著,管家薑伯墜在最後照應。


    街道上太熱鬧了,人潮熙攘、摩肩接踵,擁擠度趕得上後世的明星演唱會。


    因為之前聽到的不少膏粱子弟為禍街裏的事情,武進出發前提醒父親今日出行要慎重,但老武怕掃了親家的興致,又見有侍從帶刀跟隨,也就沒有阻止梅兒也隨著來賞燈。武進因為擔心人太多會生危險,所以一直跟在女眷身後,一路上保持著警惕,但是又不能總是催促快走。隨著三個女人看這看那,慢慢地就與武父和徐父拉開了距離。


    護著女眷正走著 ,對麵迎著過來幾個帶著隨從耀武揚威的幾個華服浪子。武進特意走在前擋著梅兒,與幾人擦身而過,想著相安無事便好。沒想走在幾人最前麵長相猴腮尖嘴的一個家夥,竟停步轉頭盯著梅兒瞧看,還拉著身邊幾人向著梅兒指手畫腳。武進不願與人衝突,隻想護著家眷趕緊離開人流密集之地,也就沒有計較,隻是提醒母親快進最近的酒肆,等著武父和徐父迴返來再一起走。


    武母幾年來一直居住江陵城,自然想到了可能是有麻煩要發生,便帶著親家和梅兒進了路旁的酒肆。酒肆是兩層小樓,侍從見一層也有幾人,叫了掌櫃護著女眷上了無人的二樓雅閣。


    前腳女眷剛上了二樓,四個紈絝便帶著三個隨從跟進酒肆,揪著店裏小廝的衣襟淫笑著問剛進來的小娘子去了哪。武進不願惹事,但也不怕事,尤其是最近幾月自認拳腳已有小成,不怕與人衝突對打。


    隨著小廝手指二樓,幾人就想登樓,可剛邁上幾級木階抬頭便見一人持刀攔在樓梯口,又見那人腰上有銅製腰牌,應該是名官屬護衛。官家又如何?幾人既然敢生事便不會怕了官家,抬腿就要向上硬衝,卻聽身後有人問:“幾位最好掂量下自己的分量,不要惹事生非。”


    幾人轉頭朝向發出聲音的櫃台方向,看到的正是武進。武進剛才擔心遇到的幾個浪子生事,便沒有跟上樓,隻說是要點些酒菜就留在了門前櫃台旁。


    幾人瞧見武進,反應過來也是剛才陪著女眷的。除了猴腮尖嘴的那位,其他人見他年少沒有武器傍身,便不屑搭理。隻有猴腮尖嘴的很是不爽,走下樓梯道:“本公子姓趙,我父乃是司戶參軍。小子你很狂,連我都敢招惹,今日就算打死了你,也不過是碾死一隻螞蟻。識相的把剛才的小娘子叫出來,讓公子我享受一番便當做無事,否則就算王上來了也救不了你。”


    “哦?你這樣說也太目無王法了吧。巧了,我家也是官身,誰更硬氣便較量一下吧。”武進自然不願與人交惡,也深知己父官職不高,應該比不過有實權的司戶參軍。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服軟是萬萬不能的。打上一場他也不懼,快一年的拳腳修習對付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應該綽綽有餘。


    “給我揍他!”這姓趙的猴子並不自己動手,而是招唿了身後的隨從。三個隨從從後腰上各扯出一隻尺長短棒,就要撲過來。武進早就在櫃台上左右看過,沒有什麽可用來打架的物事。倒是靠在櫃台邊上的算盤不錯,不僅木框架厚實,還嵌了銅釘,包了銅腳。算盤有一尺半長,剛才還試了下,拿起來分量不輕,又有格楞抓手之處,挺趁手。


    一人轉瞬就要衝到麵前,武進右手拿起算盤直向其麵門上戳出,左手卻抓了本厚賬冊擋下從左側襲來的短棍。那人本來見武進不動,以為少年被嚇住,一棍打出便可擊倒,就有些大意,沒想迎麵來了副算盤。去力加上來力速度極快,來不及躲避鼻梁骨就迎上了算盤,一瞬受擊向後仰倒,手中的短棍也被賬本格擋脫手。


    人倒地,壓倒器物的巨響後又一聲慘叫,讓樓上的武母擔心地從樓梯上伸頭探看,卻見倒地哀嚎的並不是兒子。櫃台位置被樓梯麵擋住看不到武進,她心急要搶下樓梯,卻被侍從攔住。


    “兩位夫人莫急,我看武郎有身手,想來不會吃虧。”侍從說。


    武母這才想起,武進是向鄧師傅學過拳腳的。但是做母親的此時哪能放心,還是想下樓看看。


    “夫人還是在樓上等候,要是讓武郎分心受襲,反倒會落了下乘。此處有了動靜,估計縣尊很快就會趕迴來,在此之前還是保住小娘子最要緊。”


    武母知道侍從說得對,眼下最要緊的是準兒媳不能被調戲失節。武母隻能焦急地從樓梯縫隙裏找尋武進的身影。其實梅兒現在也著急,她也擔心武進被襲受傷,便陪著武母一起從樓梯縫隙裏看向樓下找人。


    衝上來的三個人,一個照麵便倒下了一個。那人鼻梁被算盤的銅邊重重戳中,又被銅角在左臉上劃了一道深口子,血從捂著臉的指縫中湧出蓋了大半邊臉,又淌在衣襟上,看起來有些駭人。其他兩人見了一時間呆住不敢向前。


    “一群廢物,一個少年還能打過你幾個壯漢?是要本公子親自動手麽!”那趙猴子向著隨從叫嚷起來。


    兩個隨從壯了膽子,又掄起短棍準備衝向武進,卻不防武進將算盤交至左手後突然彈起衝向右麵一人。算盤格開其右手短棍,右手拍向那人麵門,一推一按間就將其下顎骨卸下,右肘接著橫擊其麵門,向右擰身左膝發力頂在其腹間。那人受擊退後還未倒地時,武進又撲向另一人。左手算盤的銅腳點在其持短棍的右手腕上,用力一劃,一道血線便出現,又趁其吃痛撤手時右手握拳突指向其咽喉、前胸、肋間用力連擊三拳。


    打了大半年的厚牛皮沙袋,武進的拳力就算壯漢有準備硬抗也未必受得了,況且突指又增加了傷害效果。立時間那人便昏厥了過去,估計肋骨都要斷折一兩根。


    交手不過幾分鍾,武進還在一樓中間空地穩穩站著,衝上來的三個隨從都已倒地。一人捂著出血不止的臉麵卷縮著,一人捂著腹部躺倒哀嚎不已,一人幹脆沒了聲響。樓梯上的侍從大笑喝彩,直唿:“武郎好手段!”


    武進不為喝彩所動,冷冷地看向趙猴子,問:“你不是要親自來嗎?來吧。”


    趙猴子見三個隨從都已倒地,如何還有膽色衝上,隻是麵子上實在過不去,愣了愣也隻能硬著頭皮招唿另外三個紈絝要一起群毆武進。另外三個紈絝都是外不強又中幹的角色,沒有這份膽量,在他的招唿下卻在慢慢退後。


    趙猴子一見其他人指望不上,便甩了外袍發狠衝上,靠近時抬右腿踢來。武進身體向左轉避讓,伸左手拉住趙猴子左肩並向地上壓,要拖他摔倒。不想這趙猴子有幾分本事,身體失衡摔倒前一瞬用左腳倒掛踢向武進麵門。電光火石間,武進伸右臂推開踢來的左腿,擰身將全身重心移至右膝狠狠壓向猴子胸前。


    侍從見武進這一擊要使出,恐釀出大禍便大聲提醒:“武郎不可!”


    武進也是反應機敏,聞聲便將膝蓋向外移了幾分,到底避開了胸口,隻壓在了猴子腰腹間,膝蓋外移使力量又卸去不少。就這樣,也讓趙猴子捂著肚子痛得大唿小叫。武進雖然留手,可沒想就這樣了事,硬是抓起趙猴子左臂,哢哢幾聲卸了他手臂的幾處關節,接著又用力反轉其身體再拉起右臂卸了關節。趙猴子雙臂癱軟捂不了肚子,隻能蜷縮得像個蝦米一樣滿地打滾,華服沾滿了地上灰塵。


    武進冷眼看向剩下的幾人說:“你們是帶走這幾個廢物,還是我放倒了你們一齊押著去官衙?”


    三人連連擺手稱是誤會,扶起趙猴子急忙跑走。兩個還能動的隨從也從地上架起昏迷一人,跟著跑了。


    武進教訓完幾個敗類,將算盤和賬本丟到櫃台上。掌櫃的才從櫃台下慢慢起身,對著武進說:“少郎君可不能離開,你惹了禍要是走了,我就要有禍上身。”說完還招唿夥計趕緊關門,防著武進等人走脫。


    武進聽掌櫃這樣說更生氣,說:“樓上那是官家娘子,有人要行兇你不攔著也就罷了,現在怎還如此行事?要是出了任何事,你定脫不了幹係。”


    掌櫃臉色慘白,退迴櫃台後不敢再言語。


    夥計看情形也不知該不該聽掌管的關門,猶豫間門還沒關上,就被人從外麵踹開了。徐父帶來的另一個侍從按著刀柄先從門外踏進,接著武父和徐父也跟著進來。掌櫃的看起來人打扮就知道是大戶,又一想到兩人可能是樓上官家娘子的親屬,立時噤若寒蟬,腦袋都快紮到櫃台下麵去了,哪還敢再說半個字。


    樓梯上的侍從見縣尊來了,便從樓上請了女眷下來。武母也不管武父,隻急切走向武進,前前後後地查看武進是否受傷。


    侍從簡要向徐父講了剛才的情況,又為剛才沒有護著武進向武父請罪。武父開明,說侍從這樣做是對的,叮囑徐父一定不要責罰。侍從不敢接話,還是向縣尊請罪。徐父為官多年自然想得清楚,也說侍從無錯,迴去還要獎賞。讓兩侍從一人去尋車,一人護著女眷,打算這就返迴武府。


    武父問掌櫃是否認得剛才的幾個兇人是哪家子弟,掌櫃的哆嗦著嘴唇不肯說。倒是有個還在角落的食客不怕,告訴武父帶頭那人是荊州府司戶參軍趙哲的嫡子,名叫趙寺,是這一片的紈絝頭子。武父自然不懼,他本是樞密使近親,就算貞懿王向他問責也要有所顧忌,一個沒有品級的倉庫管理員就算有實權又能將他如何。況且今日之事又涉及縣官親眷,趙哲能不能擔得起這個事還是兩說。


    把武進拉過來四下都看了下,見沒傷著,又見地上有血跡便問侍從:“可是官差懲戒了兇人?武某感激不盡!”


    侍從忙答:“中牧監明鑒,是武郎一人擊倒四名兇徒。我當時要在樓上守著女眷不敢分身,所以剛才向縣尊請罪。卑職本就有過,奪功之事更不敢。”


    “啊?是進兒打跑兇徒?進兒何時會得武技?”徐父問。


    “迴徐伯伯話,是從護院師傅那學過些拳腳防身,斷沒想會用到。”武進忙解釋道。


    “是武郎謙讓,剛才舉手間便降服四人,比我們這些吃刀頭飯的差役不差。”侍從接話。


    “進兒不必自謙,君子當自強,習些武技傍身是好事,文武兼備又有何不能言說。待得空,我讓縣衙周統領多教你習些,有本領我更放心將梅兒交托與你。”徐父倒是開明,不像武父一般喜文厭武。


    武技低頭應是,也不忘偷瞄了父親一眼,武父雖笑但有些尷尬。武進心裏則暗念不好,恐怕迴家要被訓斥了。


    說話間,出門的侍從找來了篷車和馬匹,兩名侍從一前一後騎馬護衛,兩家人坐馬車迴府。倒是徐母對準女婿今天的表現太過滿意,越看越喜歡,和親家說了不少溢美之詞。梅兒經曆了今日事情的始末,對未來夫婿臨危不亂的處事和力戰紈絝的風采更加心儀,一路上偷望馬上的武進好幾次。


    下車時,武進瞧見父親不易覺察地給兩個侍從各塞了一塊銀子,立時有了些感悟。這個武進真沒想到,看來他的情商有些退化,辦事的手法還得繼續提高。


    迴府後眾人都覺得累了,簡單吃過家宴便各迴安寢。梅兒路上的小心思被母親看在眼裏,晚上迴到客房被母親說破羞了大紅臉,看起來像羞惱,其實心裏卻美滋滋地。


    武進本來做好被父親訓斥的準備,卻未如所料,武父迴家後對武進偷偷習武的事一句都沒再提。


    果然如武父所料,趙參軍見長子被人打傷,雖然惱怒卻不敢找武家的麻煩,甚至連聲張都不敢。趙寺腹部傷得不重,除留下一大片淤青外並未危及性命,但至少需要臥床半月。倒是他手臂關節的傷請了不少外傷醫者卻都說接不上,遍尋之下隻好找到葛老,應該是不知道與武進之間的師徒關係。


    原本葛老也不願醫治這類混賬,但又不好得罪趙哲,隻能忍著接診。待查看關節患處病情時,葛老便已經猜到了大概,所以接骨中也沒讓趙寺少吃苦頭。雖然趙哲看著長子疼痛揪心,但畢竟兩條手臂還是保住了,趙參軍也隻好如數奉上診金並客氣地將葛老送迴。


    武進如何也沒有預料到,這次的事沒被父親訓斥,卻被師父收拾了一頓。原因簡單,他把原本該救人的本事用錯了地方,還被師父逮了個正著。好在承認錯誤坦誠,認識也算深刻,加上帶著好酒好肉是來給師父磕頭拜年的,又有師娘的極力偏袒,才哄著師父又露出了笑臉。


    葛老其實也明白,這個世道不太平,徒弟能自保總是好事,不是作惡欺負人就行。裝作生氣也是因為他是醫者,不能辜負了行醫救人的祖訓,教訓過了就算對祖宗有所交待。至於以後武進怎麽用正骨的手藝,那是孩子自己的事,他也不想管得太多。


    上元節的第三天,徐家三口告別武家迴沙頭縣,武進帶著兩個仆役一路護送,一直送到了沙頭縣地界才告別返迴江陵城。他不知道,梅兒從車窗裏看了他背影許久,引得徐父好幾聲歎息,說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徐梅兒嘟著嘴生了好一會的氣,在父親的再三哄騙下,父女二人才又重歸於好。


    剛過完上元節,書院功課也抓得不緊,武進便計劃在家多呆一個月再迴書院,這是為了便於他完成對江陵商業環境的考察計劃,尤其是對大商賈較為集中的西市是他的重點目標。


    西市的交易多是較大體量,且交易的多是圍繞農工的原材料和一些半成品。武進在六郎的陪伴下轉了多日,也隻是弄清了目前江陵城市場上的部分原材料供應情況。想要賺錢,靠倒騰原材料不僅要有雄厚的資本,還要有各方麵可靠關係,可惜武進在這兩方麵目前都缺失。那麽,想要賺得第一桶金就隻能立足於像西市一般尋求百姓需求了。於是,武進調整後開始了對西市情況的摸底調查。


    又走訪了差不多十天,武進總算是了解了目前百姓的需求,也初步確定了業務開展方向。下一步便是找家裏要些本錢,早點開展計劃中的生產和銷售工作。


    武進想做的新產業不能是新奇行業,成本不高卻又是每戶一年四季都需要的物件,這才是目前最合適的。


    江陵城現在是冬春交替,尤其是夜間天氣仍寒冷。家大業大的家庭可以購買大量木炭用於取暖,在廳堂或是臥室裏放上炭盆,確實可以獲得一些熱量,卻不能解決取暖的根本問題。木炭燃燒很快,需要不時查看,一不留神熄滅可能就會生出炭氣,輕則頭暈嘔吐,重則中毒害命,說白了就是一氧化碳中毒。


    小門小戶的家庭可舍不得多花銀錢在避免挨凍上,多是在廳堂中央架一個吊鍋灶,燒水或是做飯的同時兼帶著取暖以減少多餘消耗。晚上則是抱著本就不怎麽保溫的被子,瑟瑟發抖勉強入睡。室內燒柴不僅氣味不好,更是到處飄著黑灰,早起時臉上、口鼻中都是,出門也帶著滿身的煙火氣。


    這便是武進目前想到的商機。


    範科小時候家裏貧困,每年冬季屯煤是件要花不少錢的大事,差不多要占全家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那時候取暖基本上都是靠燃煤。好在家裏廚房有土炕,臥室裏有帶著煙囪的鐵爐子,家裏總是暖和也比燒柴幹淨許多。


    在全國一盤棋和資源統籌供給政策下,花錢買來的煤品質也參差不齊,更不敢使勁燒,畢竟東北的冬天取暖期要將近半年的時間。如何才能更省些用,這難不倒百姓們的聰明才智,蜂窩煤便營運而生。


    為了省錢,武進便隨著隔壁的王家三兄弟一起去機關大院鍋爐房撿拾沒有燃盡的煤核,敲碎後再和上幹草、煤粉和黃泥製作蜂窩煤。雖然人小,一冬卻也能幫家裏省下十幾塊錢。蜂窩煤便於儲存,取暖熱量高又耐燒,不用晚上爬起來捅爐子,確實便利很多。尤其是蜂窩煤裏除了碳粉外,其他幾乎都不用花錢,製作起來又很容易,造價比使用柴火和木炭都低很多。


    雖然此時江陵已經是冬末初春,取暖用不了多久,但百姓平日裏生火做飯和商戶用火卻常年不斷。尤其城裏相對郊區和農村,對燃料的需求更大,供給卻嚴重不足。百姓可以去郊外撿拾柴草生火,這不用錢,但是多數家中可沒有車馬,一來一迴靠步行隻走路就要大半天,還帶不迴了太多;做吃食或者需要燃火熬煮東西的商戶常年都要生火,也不能經常雇車和人去拾柴,就算需要也得大量儲備,因此既占地又有安全隱患,算起賬來也和花錢買炭差不離。


    因此城裏百姓生活多以幹草和散碎柴火為主,商戶卻是一年到頭都要用炭。炭火雖也不錯,卻不耐燒,尤其是西市出飲食攤位的商販,木炭現在是他們的主要成本之一。也有用上石炭的,但是煙和灰塵都很大。


    百姓們的痛點便是商機,還是非常穩定和可盈利的商機。武進琢磨著能不能把物美價廉的蜂窩煤做出來並形成批量化生產,加上又重新加以改良的鐵爐製作方法一起變成可操作的產業,從這兩方麵先撈上一筆。


    西市有做石炭生意的隴西商戶,他們的大宗石炭主要是供應官衙作坊和鐵器作坊,但通常隻選取質量最好的部分。其他中等或是品質稍差些的一般供應民間,鐵匠鋪、印染坊、煉油坊等商家常用。但對於品質更差和散碎的低等石炭不僅商戶不願意買,就是百姓也不願意要。


    煤炭因為品質價格也不相同。質量好的,價格堪比木炭甚至略高些;中等的因為不愁銷路價格上略低也相差不多;低等的價格就便宜多了,多方挑剩下的低等石炭基本上是給點錢就賣,也不稱斤兩而是按照堆來出售。商戶自然不會吃虧,盈利其實早已經在高、中等級實現了,這些低等品質石炭夠得上成本自然好,就算夠不上也得丟棄,不然還要交額外的存放和處理費用。


    為何商戶販運前不挑選出等級來?這個問題武進也打探過,實在是因為挖礦主和販賣的是兩批人,礦主出售時都是將各種品質混在一起,要不然誰能自願購買沒有利潤可賺的低等石炭。這種銷售方式便是後世所說的捆綁銷售,隻是在這時沒有官家管這件事,行會這種隻為大商戶服務的行業虛擬機構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武進特意去看過,品質差的其實也就是其中摻雜的碎石比較多,篩選出來也能用;散碎的石炭粉渣品質其實不差,沒人要是因為幾乎碎成粉狀的石炭填入爐灶不僅會降低火勢,還會生出大量嗆人煙塵,加上不好裝運等原因。要是用竹篾密編成結實筐簍,內裏再縫上一層厚麻布阻隔,不做遠途運送其實也可以基本免除路上損耗。


    蜂窩煤使用上的便利武進是親身體驗過的,多孔結構會讓火力更旺卻又延長燃燒時間,一個高三分半的煤塊可以燃燒兩個時辰,兩塊便足以過夜。不僅家庭可以晚間取暖用,食肆、攤販會更受歡迎。畢竟容易搬運和儲存,燃燒起來不需使人經常查看,產生的煤煙少,比燒柴或炭好太多。


    既然要建一個作坊,必須要核算成本。需要原材料也不過是那幾樣,石炭可以從西市上分散購買,一大堆給十個、八個大錢就可以運走,至於石炭粉順帶著清走不但不用給錢,掌櫃的也許還要感謝。木屑粉可以先從木器作坊處去收,幾乎也花不了幾個錢,等找到合適距離的荒地再找關係立個文書,連木屑都可以省下了。黃土不用花錢,作坊設在郊外的話到處都有,隨便取用也不會有人管。


    至於武家要辦作坊,那也是官商,稅可以少交或者免除。這樣的小本生意,又在郊外,即使願意交稅,估計稅監都懶得大老遠跑去城郊收,意思一下也就是了。要是把作坊設在臨近的沙頭縣,更是萬事亨通,相信不會有哪個不開眼的稅吏跑到縣太爺親家去收稅。從這方麵想,武進倒是覺得這比後世完善的稅收管理製度更利於他的小生意起步,盡管這樣做明顯是在挖國家的牆角,以前他是萬般不敢這樣做的。


    算來算去,建蜂窩煤作坊需要支付的本錢有四筆:第一筆是買地錢,江陵周圍雖然農田遍布,但是離水源遠些的荒地還是有的,花上幾貫就可以圈起一大片;第二筆是圍院子建坊的錢,圍牆和房子前期用土坯建即可,以後賺到錢再換成磚體;土坯房主要是人工開支,總成本大概在十五貫左右;第三筆是雇傭工人的錢,江陵城郊有不少逃難來的難民,居無定所也是官府一直頭疼的難題,如果能雇傭做工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第三筆就是運費,需要定期雇傭車馬運送成品入城。


    盡管生意籌備和剛開張時經費會緊張,武進還是覺得建造工坊不能馬虎,用工的基本防護也不能省,該花的錢一定要花。盡管這時人命有時還不如牛馬值錢,但武家的生意絕不能沾血,幹淨賺錢是他心裏的基本地線。


    安全防護也要跟上,避免燒燙傷,更不能讓他們因粉塵生了肺癆。後世新聞報道裏見到過塵肺病工人生不如死的慘狀,著實讓武進心生餘悸。而對於工錢,前期先不付並不是類似資本家的剝削方式,隻是這些人一下子從吃不上飯跳到領工錢的階段缺少過渡,既不符合現在的情況也會招致他人的嫉恨,畢竟不知隻有他這一處想用到這些難民。待幾個月後篩選出踏實肯幹的可用之人,再給補齊之前工錢便好。對於不能再用的,自然可以遣散費的理由接濟一次,長期的買賣還是要積累些善意的。


    還有一些不能公開的費用,其中當然不能少了稅吏、守門人和運監等管得上部門的好處。武進算了一下,涉及到的衙門口超過了十個,這些可能要吃掉盈利裏的一大部分,必須提前籌劃打點,等事情到了花費隻能更多。雖然那是下一步需要考慮的事,也需要借助家裏的關係疏通,還要拉些有權的官吏一起入夥,給上些幹股來免除了被勒索或是中途攔阻的風險。


    除了家裏和未來嶽父,其實武進還有兩個人選可用,一個是王德生,一個則是學長劉靄。王德生家中本就是商戶,各方麵門道清楚得很,走起關係遊刃有餘;劉靄家中是幾代南平權貴,相信可以擋住多數權利幹擾,還能與當權者牽拉聯係上。想了這麽多武進不僅感歎,還是前世的買賣做得順心,不用為經營以外的事情過多煩惱,此時才知政權的清明與否對於行商是如此的重要。


    武進是行動派,想好了便行動起來。他可不敢找武父要這第一筆投資,那樣挨訓還未必會拿到錢。這事,隻能找進媽去辦。


    這日晚飯後,武進趁著父親在書房看書的時機,悄悄去找進媽。說了自己的想法後,進媽一如既往由著他,隻是要求薑伯家的六郎要隨武進一起去,一是六郎從小便隨著叔父跑生意,對買賣之事熟悉,幫得上武進;二是如果真的賺錢,買賣可以讓六郎代管起來,武進隻要定期查驗經營就好,免得影響武進的學業。武進對母親的想法很讚同,再過半月他便要迴書院去了,總不能整日在蜂窩煤作坊裏混著不去進學。


    武家是主母管錢,武進自然得了想要的三十貫,進媽還多給了十貫讓他拿著備用。這點小錢在父母眼裏也不算什麽,可是在普通人家就是十年的生活費,武進拿錢時也有些不好意思。


    有了錢,武進便帶著六郎開始籌劃在沙頭縣郊建作坊和購買設備的一些事情。武父倒是最近常問起武進在忙什麽,進媽按照和武進之前商量的替他遮掩說是找青年才俊聚會賽詩,武父也不就再多問。至於兩口子在武進出門後說了什麽,隻有兩人才清楚。


    六郎果然熟悉商事,三天後便從叔父處請了一個有經驗的把頭來管理建坊的事,還找到了些會做土坯的難民。按照計劃,如果天氣好隻需要半個月的時間便可以建好作坊和院落,預算也比武進估計的要少三貫,其中還包括了給裏長一貫錢的荒地占用費。


    武進帶著六郎去西市訂購散碎石炭,六郎卻找了很多人分頭去購買,達到一定數量後便停了。武進疑惑,大宗購入不是會更便宜嗎?六郎解釋說,若大量囤進初時倒沒有什麽,隻是各行都有行會,稍後被注意到便會加價,這樣成本立時就會增加,以後貨源說不定也會被行會鉗製。如果先積累一段,等打開銷路前再提前向多家立契訂購散碎石炭就可以約定價格,避免麻煩。武進深以為然。


    六郎沒有找人去買木屑粉,卻找了打掃街市的滌頭去木匠那清理。當然滌頭不是白幹的,每日十個胡餅就是傭金,大約相當於兩個大錢。黃土自然不用操心,做土坯剩下的不計其數,盡可以取用。


    武進就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每日都要親自查看建屋進度。半個月時間裏,蜂窩煤坊便建了起來,如此快速是因為周邊荒地上有不少無人要的枯草柴,把頭使人割草燒成灰和入土坯,還可以將土坯燒製成黑色磚石,所以節省了不少時間。整體地基很牢靠,又從土坯房升級變成了磚房,已經是多得。棚上的柱子使用了武進要求的結實大料,保證強風暴雨也不會坍塌。


    半月按時建成,作坊整體還很簡陋,除了兩間用來休息的寢舍和一個大倉外,加工處坊間卻不是封閉的隻有三麵一丈多高的牆。問了把頭原因,當地東南向不經常有風,即使刮風也是熱風,再說四周都有院牆,不建更容易用車取送材料和成品,尤其是很多人忙碌的時候也不至於阻擋,更方便些。武進很欣賞把頭盡心竭力的做派,特意在他工錢裏又加了兩貫,還將之後的鐵爐作坊建坊監工交給他負責。


    就在武進準備返迴書院的前兩日,各種備料和鐵質模具也送到了坊裏,六郎按照武進的要求遮了簾子下料,將石炭粉、炭渣、碳化木屑粉和黃泥按照五比二比二比一的分量配比,做出了第一批蜂窩煤。經過試用,果然與預想的效果一樣好。作坊周圍還有大量荒草柴,武進又著人將草割了鍘碎焙幹粘在煤芯底部,每五塊配一塊搭配銷售,這樣一根小火引子便可以點燃煤塊,省了不少生火的功夫。


    第一批成品運入城中,在六郎和叔父的推銷下很快便在眾多小商戶中流行起來,尤其是一個大錢十五塊的價格非常親民。之後便有不少食肆主動來找六郎訂貨,武進幹脆和六郎的叔父簽了代銷契書,由他整體代理在城內銷售,免得六郎來迴奔波,集中心力管好作坊生產就行。


    六郎是管家薑伯的第六子,經過武進觀察他心思活泛又對主家忠誠,確實信得過。而六郎也對少主家對商機的把握和製作配方的想法心悅誠服,起誓今後隻聽少主家的吩咐。當武進將整個工坊交給六郎來管理的時候,這小子竟哭了,說他爹從仆役做到管事可是花了十年時間,他才兩年就成了,萬萬不會負了少主家的信任。哭完還要下跪,被武進強拉起來又在屁股上踹了一腳才消停。


    蜂窩煤是製出來了,下一步就是研究製作鐵爐子,這事就不那麽容易了。武進當務之急是迴到書院繼續讀書,爐子的事情也需要考慮成熟,這個項目就暫時不上馬,等煤塊銷售一段時間後再說。


    離家前讓六郎迴來一趟,還特意叮囑他幾件事必須做好。


    第一,要把握好時機與隴西商戶談好收購散碎石炭的事情,盡可能提前訂好契書,至少要夠三年使用的量,避免以後配方流出了被動。


    第二,成本迴收以後要給能留下做工的難民發工錢,要按著行規足額給。其他不能留下的要給一些遣散費,至少要夠吃一個月飯的;


    第三,木屑粉不夠用,可以找些難民家孩子結隊去撿拾枯柴、枯草,既沒有危險又能給家裏賺些補貼,這是件好事但要注意安全防護,千萬不可讓孩子涉險。


    第四,成本如果不增加,盡量不要提價,普及開來占據市場份額才能利潤長久。


    第五,配方現在隻能由他掌握,絕不可經他人之手。以後要是被人琢磨透了也不要緊,估計那時招牌已經打響,憑著低成本和穩定的質量占據主要市場不會有大問題。


    第六,工坊裏的膳食要做好,要讓能幹的人吃好,幹不好的也要吃飽,總之不能招致埋怨。


    安排好後武進收拾了行李,第二天返迴書院就學。


    武進迴書院的當晚,武父對武母說:“我兒能文能武,可謂之才。這迴建石炭作坊,又看出他在商道上也是個妖孽。哎呀,真不知你我夫妻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哦……”


    書院裏的日子一如往常,除了學業便是幾個好友閑談和健身。他以一敵四,打得趙寺之流落花流水的事已經不脛而走,讓幾好友羨慕不已,也躍躍欲試。


    學長劉藹對武進說:“趙寺此人心胸狹隘,折辱於他必會施以報複。最近為兄聽聞此人近日已被家中安排做了王府侍衛,進哥兒還是要多當心些。”


    武進聽了拱手稱謝。他從知道這趙家的品性後已經下決心,要找機會要整死這戶豺狼。千日防賊不現實,斬草除根也是為民除害。


    一月過去,又到了休沐日。武進惦記著造鐵爐子的事,不過手裏的錢都留給六郎用於煤坊經營,就從張德生那暫借了十貫錢,打算再去尋找製作鐵爐子的工匠。尋思這件事恐怕不能一兩天落地,武進便以家事為由向霍副講多請了幾天假。王德生正好也沒事,便也告假陪他同去,兩人出書院後轉道去了東市。


    到市集裏找了幾家鐵匠鋪,最終選擇了一家手藝不錯叫價又實惠的一家,先是拿著畫好的圖樣定製了兩樣大件:一架帶兩個空心鐵滾的敦實鐵轆轤,一把把手長鉗口小的大鐵剪子。交了定錢並約定三日後取貨,兩人又去西市尋找鐵礦石去了。


    鐵匠手藝相當不錯,完全照著圖紙施工,製作出的設備很精細,鐵滾周圍刻的橫紋又密又勻。又從製作鐵轆轤的鐵匠鋪裏,向掌櫃雇了兩個年輕學徒,既幫著搬運設備,也想借機試用下定製設備的性能。掌櫃推薦了兩人,一個叫錢三,一個叫陸七,都是鋪子裏的學徒。兩個學徒被叫來後知道要去郊區做工幾日,本都不情願去,但聽武進說有額外的三十錢酬勞後才動了心,樂得當作陪著兩個少年東家走一趟遠路。


    因為設備很重,但原想就地租個閑置屋舍試用的想法恐怕不行,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到煤坊附近,畢竟偏僻些不怕打鐵響聲影響他人休息。


    武進和王德生提前付了學徒一百文工錢,又雇了兩輛牛車和人力,將預定好的鐵爐、鐵砧、錘鉗等物和定製的設備搬上大車,幾人便坐著慢悠悠的牛車向著郊外開拔。


    離著煤坊很遠,便見到一根灰色煙柱直衝雲霄,應該是大量製作碳灰形成的。好在此時沒有環保部門,要不然一定會被罰以巨款。


    牛車終於晃到了煤坊,武進和王德生已經被搖得七葷八素。敲門叫了六郎,又找了些幫手才將車上的大件搬進了煤坊後麵新擴建的空屋裏。取出鐵礦石,看著兩個學徒整理工具開始煉鐵。兩個學徒本事學得不差,對鐵礦石的認識也很老道,挑選的礦石質量著實不錯,燃料又是現成的,兩天便燒出十多斤鐵坯。不直接購買鐵坯是因為價格太高還受官府管製,實在是不劃算,不如花點時間自己煉製。


    鐵坯出來後錘成兩尺寬三分厚的細長薄鐵板,鐵板前端用小錘敲成極薄的刀刃狀,作為下一步生產鐵皮所用的基本原材料。將初步平整好的鐵板在寬大磚爐中再加熱至火紅,放入鐵轆轤的兩個滾輪中間擠壓。第一次擠壓時鐵板在滾輪中間幾次打滑,導致鋼板出現厚度不勻的情況,操持時也有危險。


    見不大成功,武進又琢磨了半晌後找到了改進辦法。他讓兩個學徒按他畫的圖打了兩個可以相互咬合的大齒輪,一個輪上固定了曲形的拐把,又把兩個部件分別加在上下鐵滾軸上,當勻速搖動曲形拐把便能轉動底部滾輪,帶動上部滾輪。兩人用鐵鉗子夾住通紅的鐵板插進兩滾之間,武進戴著縫了厚牛皮的麻線手套用力勻速轉動曲軸,鐵板從刻滿橫紋的鐵滾這一頭進去又從另一頭擠壓出來,成了薄薄的鐵皮。經過幾次壓製,成品薄鐵皮比剛才的厚鐵板多出幾倍尺寸,厚度均勻且表麵也比手工打製更加光滑。


    經過幾次調整擠壓厚度後,薄鐵皮終於成型,經過自然冷卻便成了一卷堅硬的黑鐵皮。使用定製的鐵剪按照預定好的形狀剪成不同的部件,簡單敲打後便做出了鐵皮水桶,不僅可以盛水,放在火上燒水也不會變形。


    六郎按照武進要求送來了現錢還給王德生,而王德生卻執意不收,提出他要在鐵坊中入股。一年多的同舍生活,王德生對武進的可靠十分認可,也得與好友在生意上合作一迴,賺不賺錢其實都是小事,相互間扶持和幫助最有意義。單從生意角度看,王德生也覺得鐵坊的盈利完全沒有問題。


    武進見王德生堅持便隻能如他所願,寫了契書要雙方簽字畫押,王德生卻說不用。在武進的堅持下還是簽好了契書,因為武進下一步也需要由王德生家族牽頭搶占周邊各地的製作銷售,這就有機會將鐵坊發展成為一門大生意。


    趁著空閑,武進叫王德生、錢三和陸七一起圍著鐵砧台坐下,拿出三份圖紙,和幾人商量今後的鐵坊的經營問題。兩個學徒看到以往千敲萬打才行的鐵皮能在設備加工下簡單就製成,已經不再認為武進是胡鬧,也懂得武進手裏的圖紙可能就是一門好營生,老老實實聽武進說話。


    武進的意思簡單明了,他和王德生出地、出錢、出技術,所以是東家,要占六成純利;錢三和陸七算合夥人,按日常生產量共分三成純利;剩下的一成是給工人的酬勞和日常維護的費用,包括每日的工作餐食費用。


    工坊前期的投入會分作十二份,在頭十二個月裏作為成本與購買鐵礦石、燃煤和官府征稅在收入中一起減除,餘下的才是純利。從第十三個月開始,收入隻減除購買鐵礦石、燃煤和官府征稅,餘下為純利。鐵坊純利每月初一結算一次,東家和合夥人按照約定比例分紅。


    以後兩人所占三成份子,無論各自找多少人幫忙,產出都算作兩人的產量且分配的總體比例不變。這樣做,可以最大地刺激生產,幹得越多掙得就越多;也因為成本共擔,不會有人偷奸耍滑或是浪費原材料,可以盡可能地縮減損耗。


    錢、陸兩人本就是個學徒,想要自己當掌錘都會是很遙遠的事,現在有了份子,也就是做了小半個掌櫃。兩個學徒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但還是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每日餐食東家要管。其實武進早就算過了,即使每日三餐,開銷也占不到每月淨利潤的一成。畢竟這活計要下苦力,而當地的糧價又很低,在這方麵做做讓步也不成問題。


    約定好了每日三餐是一葷一素主食管飽的標準後,兩人立馬就答應了。武進拿出一張契書來,上麵約定生產圖樣的所有權三年內歸東家,隻授權給兩個人使用,不得私自轉讓,否則要收迴他倆取得的利潤,趕出鐵坊。


    三年後兩人不再受約束,圖紙可以隨意使用,自己分出去做這項生意也不阻攔。武進清楚,這幾樣東西沒多少技術含量,也不會有官府的專利保護,一旦銷售鋪開用不了多久其他鐵匠鋪便都會製作了,約定這一條不過是盡量延緩鐵坊的經營優勢而已。兩人自是痛快答應,一起帶著契結書隨他到官衙找書吏做了見證後簽字畫押。


    武進將水壺、鐵桶和鐵爐的三張圖樣分成兩組讓錢三、陸七自己來選。其中水壺、鐵桶容易製作,合成一組;鐵爐需要經過煉製、翻砂等工序,製作難度更大些,目前的天氣上銷售也難一些,算一組。結果,錢三搶先選了前一組,陸七隻能選了後一組。武進見了兩人行事,心中更加清楚,錢三隻想省力賺快錢,怕是這人不能用長久;陸七人很敦厚,做事也老實,倒是可以考慮以後長期合作。


    錢三、陸七兩人還在熟悉圖紙,武進倒是有個額外的活計要兩人做,就是製作蜂窩煤的工具,是一種帶有長把手的戳子。戳子除了長杆,頭上是一個圓柱體,內裏有很多圓柱,每次拿起在和好的石炭稠泥裏戳一下再稍作整理便可以做出一隻蜂窩煤來,可以大大加快生產效率。錢三推脫自己手藝比陸七差,給主家用還是陸七來最好。其實就武進的觀察,錢三的手藝絕不會比陸七差,他之所以這樣說也不過就是想把這個不賺錢的活計推給陸七而已。


    武進又問了一遍,錢三仍是這個意思。問了陸七,迴答卻是另一種,陸七馬上放下了正在看的圖紙,滿口答應。經過這事,武進對兩人的為人也有了更準確的判斷。


    武進讓薑六找來膠泥,他將要製作工具的樣子用膠泥做出來讓陸七仔細看了。陸七仔細研究過後便知道該如何製作,先是手工打製了一個,再製作砂型模具,隻用兩天便澆鑄出十幾把戳子。尤其是邊角打磨的細致,木把手也製作的光滑。武進很滿意,特意給他另加了一百錢工錢,陸七推辭不要,對錢三一直使來的眼色也裝作不見。


    之後的事情便順利很多,武進和王德生仍迴書院讀書,兩個工坊暫時都交給薑六打理。


    一周後,武氏鐵坊生產的鐵皮水壺、水桶因美觀、耐用,還帶著鐵製拎手而風靡江陵城,一時間供不應求,訂貨已排期到十日之後。鐵爐因為冬季將過,銷路打開比較慢,加上澆鑄製作工藝複雜,隻能拿迴成本。相比錢三的大賺快賺,陸七有些苦惱。


    趁著兩人來城裏送貨的時機,武進找了陸七,讓他放寬心先盡可能地琢磨透圖紙上的工藝,製作幾種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基本鐵範並在款式和裝飾物上有所改進。當月,僅鐵皮水壺、水桶的盈利就已經超過了五十貫錢,稅後武進分得純利三十一貫,輕鬆收迴了成本。王德生對武進老道的經商經驗心服口服。


    從開始製作鐵具的一個半月後,江陵城的早晚天氣雖已轉暖,但武進設計的鑄鐵煤爐銷路卻開始增加。武進請王德生家幫他從各地分別聯係和購進了大量散碎石炭,再次擴大了煤坊生產規模。又將定製的火鐮、優質鬆明等引火物與蜂窩煤一起搭配銷售,將產品組成係列品再推高了銷售業績。


    隨後反季讓利銷售的陸家鑄鐵爐性能好,款式多樣,外形美觀,所專用的蜂窩煤價格又十分便宜,迅速在江陵城中走俏,成為江陵城裏人家的必備品,開始供不應求。除此以外武進還設計了一種商家用的類似鐵皮水桶大小的鐵爐,結構簡單又便於攜帶,深得小攤主的青睞,被稱作陸家攤爐。


    陸家攤爐和薑氏煤也一起搞了搭配銷售,購爐送三十塊煤的促銷活動讓煤爐一天的預售量就過千,陸七光是接訂單就已經暈頭轉向。鑒於陸七實在沒有銷售方麵的本事,最終委托銷售方仍然選了薑六的舅舅,還在東市租了件銷售門市,旺季時不說日進鬥金也差不多。


    單次雇傭車馬送貨成本很高,武進又央求武父從官府淘汰的馬匹中選了一些還可以使用的老馬,以極低的價格購買後又招了幾個熟悉道路的車夫,專門運送蜂窩煤和鐵爐。對有些道路方便的還送貨上門,讓銷量在多種營銷方式的加持下始終處於增加趨勢。雖然製煤的工藝很快就被人琢磨明白,但是因售價本就略高於成本,且煤坊把持著附近地區的散煤收購,從來沒有可以持續競爭的對手。


    幾個月而已,江陵城裏的居民早晚時燒塊蜂窩煤已經成了習慣,可以做飯也可以在煤爐上放上鐵皮水壺或是放上鐵鍋,隨時都可以燒用熱水做飯洗衣,已成為家庭主婦離不開的物件。


    黝黑的鑄鐵爐再加上定製青銅紋飾或是鎏金的富貴款式因享受反季優惠價格,也在本就溫度攀高的春夏季節走進了高門大戶,成為每戶廳堂內必不可少的實用品和裝飾品。為了擴大生產規模,煤坊不遠處又新起了一處陸氏鑄鐵坊專門生產鐵爐,其中還有一間專門用來製作定製高端爐的獨立小作坊,由陸七親自雕琢,幾乎成了高端藝術品。


    看陸七的爐子生意逐漸紅火,自己的鐵皮桶和水壺銷量持續下滑,錢三有些眼紅,私下便央求著一起生產鐵爐。陸七覺得當初答應了東家,堅持不能毀約一直不肯,架不住錢三軟磨硬泡,最後隻好將配套煙囪的製法告訴了錢三,讓錢三又多了一份鐵皮煙囪製作手藝。倆人一個冬天還沒過上便如暴發戶一般富了起來,武進和王德生更是因此淨賺了百貫以上。


    如武進所料,僅兩個月時間,不止是江陵城,全荊州的鐵匠鋪子差不多都學會了製作鐵皮桶和水壺、煙囪的工藝,這幾樣的利潤便立時下滑。還沒到三個月,市場上的爭利便將這幾樣的售價壓近了成本線。錢三對當初的選擇後悔,又來商量著想和陸七一起製作鐵爐,但是沒有到三年限期陸七堅決不肯。錢三便想私下裏仿製,卻始終不得要領,成本居高不下不說工藝也差了不少,最終多花了不少錢也沒有仿製成功。


    錢三沒有辦法,隻能找到武進評理,說是陸七選圖樣時蒙蔽了他,才讓他選錯了,要求反悔。武進找來陸七和王德生,當著錢三的麵提出鐵爐圖樣所有權由三年修改為十年,同時提出錢三持有的三種圖紙以後的盈利都歸其所有,雙方合夥關係也同時解除,錢款當麵結清。錢三認為武進不公道,言語中滿是怨恨。


    武進說:“當時選擇圖紙當著大家的麵,去官府簽押契書也是你們自願,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個理字。既然以前一起合作,出於情誼我延長了陸七的獲得鐵爐圖樣時限,免除了你三樣圖紙的限製,還要如何?錢三,於情於理我武進到哪都說得過,要是覺得不公便去見官好了,正好你私自仿製鐵爐的事一並請官家斷一斷。希望你考慮好再說話。”


    錢三不敢答話,低頭認錯。


    武進道:“錢三,既然你與坊間已沒了關係,限你三日內搬離,否則將報官驅趕。另外,若是你有意壞了這鐵爐的買賣,當心去吃牢飯。”


    錢三雖然沒有得到鐵爐圖樣,卻得了三樣圖紙所有權,又見陸七在東家前也吃了癟,想想心理也平衡起來,畫押解除契結書後連禮都未向舊東家行一下便昂頭走了。


    陸七對東家的延長圖紙使用期本來也有些不理解,行禮後正準備離開,武進卻叫他留下,稱三人要重新簽訂契結書。契書裏武進雖然把鐵爐圖紙東家所有期限延長到了十年,卻同時將東家的份子減到了四成,並將鐵坊全權交給陸七打理。


    這時陸七倒有些不解。武進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最初我對你二人一視同仁,選擇圖樣時也盡由你二人自撿。你不選能盡快賺錢的鐵桶和水壺而選了可以長久的鐵爐,既是讓著錢三,也說明你不愚。後來也沒有將鐵爐工藝給錢三,但你又沒把事情做絕,仍將沒作約定的煙囪製法給他,可見你是忠厚之人。蜂窩煤銷量一直不錯,也有人仿製,但是製作工具一直沒有人使用,也說明你是可信之人。既然如此,我大可放心將鐵坊托付給你。多勞就應多得,從此你便是東家了,我和德生還是做甩手掌櫃更合適,四成已經不少了。”


    武進接著說:“錢三這人以後切不可再信。老人說善人常被惡人欺,那其實不是善而是愚,你要明白其中的區別。之前的授權期其實隻是一種考驗,時間長短都無甚關係,延長隻是避免錢三生出更多怨恨而生事。”


    陸七這才恍然大悟,向武進拜倒稱謝。武進扶起他說:“你比我倆年長,我們倆就算是東家也受不得這禮,以後常禮就好。”陸七感激涕零,擦著眼淚隨武進、王德生去官衙重簽契結書。


    王德生一早就參與,早想明白了其中的是非因由,誇武進高明。武進笑罵說:“德生你湊什麽熱鬧,哪有什麽高明,隻是看透人心罷了。”王德生答:“以往隻道進哥兒有些老成持重,經此一事,我更真心信服。”武進隻是笑笑,拉著他一起迴書院去了。


    夏來春走,一旬時間武進從三十貫起家,現在已經掙迴了十倍。當給家裏交了一百貫時,進媽嚇了一跳。要不是從六郎那詳細知道武進創辦兩個工坊的過程,她根本不會相信賺錢會這麽容易。武進笑著對母親說這一百貫隻是純利的三分之一,剩餘的兩百貫是要留作以後擴產和投資使用,暫時就不交到家裏了。


    武父聽說後很擔心武進一心撲在賺錢上而荒廢了讀書,還特意找武進擺明利害地聊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武進快要指天發誓絕不會放棄學業才算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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