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順利“發聲”,武進處心積慮地找到和進媽獨處的機會,先是發出些輕微的聲音,然後叫出了不甚清楚的“阿娘”。


    初時進媽還沒反應過來,還在自顧自地說話,猛然間察覺後瞪大眼睛看著武進,一時間竟愣在那裏。緩過神來,她便如武進所預想一樣熱淚盈眶,喜極而泣,眼淚不要錢一樣刷刷地甩著淌。


    唉,女人果然都是水做的,量都不小,衫子肩膀都被淚水濕透了。範科此時有些不落忍,為自己的心思算計而有些羞愧,卻又安慰自己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被進媽緊緊摟著,武進有些不自然,或者說是別扭。既因為心裏還沒認同倆人的母子關係,也因為此時的進媽也不過三十多歲,其實比範科的心理年齡還要小很多。


    別扭是別扭了些,但是想到現在占據的這具身體畢竟是人家的親骨肉,心裏那點芥蒂自然也就放下了,還生出些溫暖來。


    兒子能說話了!這樣的好消息自然要兩夫妻一起分享。當老武被進媽拉著一路踉蹌著跑到西廂房時氣都喘不勻了,一邊平複著氣息還準備埋怨幾句,在聽到“武進”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不甚清楚的“阿耶”時立馬激動地差點跳起來。


    老武紅著眼睛、搓著兩手興奮地滿地轉圈。待稍稍平靜一些,老武拉過兒子仔細端詳,盤著親兒子的腦袋許久都不舍得停手,把早上好不容易才束好的發型都搞亂了。


    為了能讓獨子恢複如初,老武已經愁白了鬢角,此刻百感交集。在這個平均壽命不過三、四十歲的年代,他已屆不惑時方得獨子,小心嗬護卻差點絕後。


    幸得上天垂憐,寶貝兒子總算撿迴了一條命,看著逐漸康複剛鬆了口氣,又發現失了言語。如今總算又有了盼頭,該是兩夫妻一世與人為善的福報。


    之後的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範科按照設計好的計劃“學說話”:詞組變短句,短句變長句,長句變答對。對答時反應是慢了一些,因為好多話還得琢磨一下意思。


    眼看著變得越來越好,老武和進媽心懷慰籍,覺得已經好過之前千倍萬倍。兩口子把兒子武進像看家寶貝一樣護起來,真是含著都怕化了。


    對於孑然一身來到這裏的範科,現在的家庭生生讓他既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在這陌生的環境裏有一份親情可以依靠,不至於形單影隻;難受的是他要從內心裏告別過去的自己,接受心理年齡和身體年齡的嚴重不符的事實,必須成為武進再活一迴。


    沒辦法,哪裏的現實都不容違背,隻能揣摩著當下的年齡應該有的作為,緩慢地代入本該是武進擁有的生活。


    雖然親情溫暖,但現在與前世相比物質上的匱乏卻是不是一星半點。


    別提牙膏、牙刷,牙粉都沒有。想刷牙?喏,新鮮柳樹枝子蘸著青鹽拿去蹭吧,掌握不好力度和角度一懟一股血;洗衣服?別想透明皂了,胰子都沒有;上廁所要用手紙?還是沒有!帶著草梗剌屁股的草紙已經算是高級貨了。


    聽管家薑伯和人閑聊時說,官紳家茅廁用的草紙都刮屁股,那還是限量供應的,平常人用樹葉、樹皮刮一刮也就是了。嘔~


    臥室裏的寢具是寬大的木床,這個範科早就點過讚了,但是薄薄的褥子下麵卻連個棕櫚墊子都不鋪,因為根本就沒有這類的東西。


    硬板床隻是硌得渾身骨頭疼,硬木枕頭就更過分了,簡直就是自暈神器。太困倦時不注意,躺急了後腦碰在一大塊硬木上基本等同於被人在後腦上拍了一板磚,感覺腦袋嗡的一聲便要昏過去了,伸手摸著後腦上一個碩大的包能怨誰……


    “蕎麥皮枕頭,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就是範科當時的內心告白。


    夏天蓋的被子裏沒有棉花沒毛病,可秋冬蓋的被子也沒有棉花就說不通了。把大衣櫃(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應不應該這樣稱唿)都翻遍了,也沒有一床被是絮著棉花的,最厚的也不過是幾層厚麻布中間填了麻絲或是散碎的蠶絲,保暖的作用聊勝於無。


    現在大概是十月,單被子還能用,可冬天時怎麽辦?行吧,到時候晚上多蓋幾層,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都在被子裏瑟瑟發抖吧。


    每天穿的衣服雖然不是寬袍博袖,但也是囉裏囉嗦,一層套一層,走路得甩著袖子。腰上的皮帶還紮不緊,隻要是活動就總感覺像是在耍唿啦圈。雖然明白那隻是裝飾品,但是疾跑前最好還是脫下來,不然跑不了幾步就能輕易甩脫。


    不知道其他人穿著不分左右的鞋習不習慣,範科可不大習慣,感覺很不合腳。這時候的鞋都是不分左右腳,也沒有弧度,兩隻的尺寸完全一樣。鞋尖上還有一個硬布做的“擋板”,也不知道有什麽作用,武進猜是為了防風防塵。總覺得腳落地時那東西還有迴彈,感覺怪怪的……


    盡管日常用度上是比後世差了一些,但是範科很知足,已經想到如此溺愛他的“父母”應該已經是給予了他們能做到的最好的條件。這樣要是還挑三揀四的,那就不如不再做人了。除了物質條件上的差異,生活習慣上也有太多需要適應之處。


    一日之計在於晨,就先從早晨說起。暮鼓雞晨,在沒有計時器的現在,人們每天在雞叫三遍後基本也都起床了,男女因為都是長發披肩,起床後梳洗束發都是必須。女人需要妝點儀容、挽好發式,男人則要梳起發髻。


    比女子容易些,成年男子隻是用襆頭裹在發髻上便好,少年則多用發簪固定。有丫鬟春喜照料著,範科不用自己動手,但是仍要花上一些時間。再說發髻上套上一個玉環,在從後至前插上一個玉簪,頭上的重量明顯增加,怎麽都不如以前短發舒服。一開始範科還總下意識地向上看,會找到一隻“綠油油”的玉發簪的尖……


    梳洗後是穿衣。可不要小看這個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內衣穿起來不難,兩三條帶子係對了就好,中衣、外袍的穿著就難多了。不同位置的幾十條帶子看到沒有?花了好長時間也未必能係對了。


    範科現在雖是少年,也不方便總讓進媽或者春喜幫著穿衣服,畢竟也算是“成年人”了。就昨個早晨,提出要自己穿衣服,結果半個時辰都沒穿好,在嚐試中還把周身打滿了繩結。


    老武在膳堂等了好半天都沒見寶貝兒子來用早飯,就打發進媽趕緊看看。匆匆過來,進媽一看就樂了:“這孩子,怎麽一大早就把自己綁起來了?”


    當娘的重新教兒子穿衣服,還樂在其中,可範科卻羞得老臉通紅。


    武家是詩禮之家但並不教條,除基本禮教要嚴格遵守外,其他事都算有所變通。


    比如兒女早上不用去父母房前靜候定省,但是在就餐前還是要行禮問好的。家庭裏的座位也不能隨便坐,就算隻有兩個人也要有先後主次。吃早飯也是有定例的,吃飯的時候不能出聲,就是喝麵片湯也要小口慢食。早飯一碗餺飥配小菜,要是按著範科以前的吃飯速度最多也就幾分鍾,現在能吃上小半個時辰,效率實在是太低了。


    一般人家一天基本上是兩頓飯,早起第一頓,傍晚第二頓。有錢人家自然是三頓或更多,武家也算是錢人。


    午飯相對其他兩頓要豐盛些,但是布菜、進食等等都有程序,不像現在喜歡哪樣就夾來吃那麽簡單;吃飯的時候除了家主其他人都不能說話,就是想說也得先問過家主讓說才行,各種規矩大著呢。


    範科也不願意這樣,但是又不得不順著來。家裏規矩多也不是壞事,省得以後到社會上被人笑話沒有禮教。晚飯規矩要比午飯簡單些,也是一家人一天最高興的時候,這時候倒是可以相互聊天的,主要是進媽講些家長裏短,老武偶爾會誦讀下今天偶得的詩詞好句。


    武家的飯食相當豐盛。早餐有各種餅,如蒸餅、煎餅、薄葉餅、喘餅、夾餅、水溲餅、截餅、胡麻餅、索餅、鳴牙餅、糖脆餅、二儀餅、石敖餅等等,式樣極為豐富,小麥粉已經吃出了各種花樣,絕不比千年後差多少。


    午飯和晚飯更講究,餺飥、水盆羊肉、熏兔、炙燒、蒸魚蝦、蒜蒸獻波棱、醋芹、涼拌秋葵都是美食,外邦進獻的酢菜(榨菜)、渾提蔥(洋蔥)唐時就有了,現在已是常見之物。


    要是在盛夏,家中偶爾還能吃上一碗類似冷麵的“槐葉冷淘”或冰涼的魚膾(生魚片),做法繁複,口感驚豔。範科著實感覺吃著不輸前世的現壓冷麵,區別上也不過是少了些辣白菜和半個煮雞蛋而已。


    小孩子還有特殊待遇,尤其是範科現在成了三代單傳的獨苗,夏日裏果脯、酥山(冰鎮奶製品)都有得吃,拿到上輩子也是難得的享受。


    飲食上不錯,但是也有些小遺憾。比如燒烤沒有辣椒,蛋羹裏沒有西紅柿,燉牛肉裏沒有土豆,豆腐湯裏沒有胡椒粉等,讓習慣北方菜的範科多少有些想念那些味道。


    酒這方麵確實不如後世,酒液渾濁,口感也偏酸澀。常見的種類可分為綠蟻酒、黃醅酒、葡萄釀幾種。別看酒名叫的花樣多,郢州富水、烏程若下、河中桑落、劍南燒春、河東乾和葡萄、嶺南雲溪博羅、宜城九醞等等,總的來說其實也不過就是前麵說的那幾種。


    這些當然都是聽說的,範科現在十三四歲的年紀還不讓喝,尤其武家禮教甚嚴,饞也得忍著。


    一邊適應新生活,一邊又迴憶老日子,一邊又探尋很多事的由來。


    好多問題範科都想找到答案,比如他現在生活的年代、來到這的原因等等。可這沒有報紙,沒有百科全書,更不會有互聯網和搜索引擎。抱著死馬當活馬醫般的決絕,托管家薑伯幫著買些書,盼望可以從書裏尋些收獲。


    悲催了,薑伯按他說的要求買迴來好些神怪誌,其中還夾雜著幾本占卜、解夢的書。


    信不信也看看吧,反正都買來了,可惜都是寫些鬼神之謎,還沒有答案,毫無借鑒價值。又讓薑伯找些經書迴來,總能從佛道經典上找些彌補吧,結果更悲催,不僅很多字都沒見過,更猜不清楚說些什麽。最後,這些書也隻能堆在床下接灰。


    其實武進要書這事老武知道,但他對讀書這件事還是非常認可和支持,就由著胡鬧。對於武進常跑書房找書,或是向他提出些問題,老武一定會放下手裏的事情,盡可能地給予解答。


    看了不少偏門又無用的書,範科最後覺得還是學些有用的比較好,畢竟要在這長期混下去,也該攢些資本。


    經史子集不用托人去買,老武的書房裏有的是,但是滿篇字句晦澀難懂,實在是看不下去。不僅正文讀著迷糊,有時偶爾出現的注解也要找不少其他典籍才能弄懂,搞得人頭暈。


    武父見武進改看正經書很是高興,繼續耐心講書,可他是每天如雷貫耳卻收獲不大。倒是幾本算學的書引得武進專心下來,頗下了一番功夫認真啃讀。


    武進已近束發之年,之前讀過的幾年私塾在換成範科後自然都白費了,老武也不計較,畢竟孩子經曆過生死那麽大的事情,現在身體和神誌能夠恢複正常他已經知足。


    父母對他非常寵溺,既不提上私塾的事,也不逼他學那些之乎者也,任由著他的性子來。


    為了記錄經曆過的時日,範科在房間裏找了一處隱蔽,用一片有尖角的石片每日劃線記日。每五天記一個“正”字,數起來又過了一個月,早晚天氣漸涼,深秋已至。


    天氣轉冷很快,來到這一世的第一個冬天轉眼已經來臨。武進從一本地理誌上看到荊州地區的冬季是十二月到三月間,雖然氣溫較低,但江河結冰期隻有一個月左右,整個冬天的平均溫度都在零上。


    這對於生於東北並曆經多年零下二十多度低溫考驗的武進來說,絕對要算是暖冬。


    當冬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武進則完全否定了他對於荊州冬天溫度的判斷,因為南方與北方的冷其實有著很大區別,尤其是在這個房間四處透風,沒有棉衣、棉被,更缺乏取暖措施的時代。


    前一世,即使條件再差時也能保證冬天有最基本的取暖條件,起碼家中有煤爐,室外有棉衣褲、棉鞋、棉帽,那大紅色的毛線圍脖也曾是一個時代裏的一抹亮色。


    現在,幾層厚麻衣看似暖和,穿著既沉又不保溫,遇到風天冷氣會輕易被吹透而遍體生寒。家中也冷,木質結構的房屋防寒效果很差,窗上沒有玻璃,門窗的縫隙讓冷氣在屋子裏隨意進出。


    取暖的辦法單一,有錢人家燒炭盆,窮人家隻能在屋子裏燒柴還連帶著做飯。先不說煙氣嗆人,效果也不怎麽樣,最多隻能暖和火源附近的幾尺見方。


    白天還好,氣溫應該能在零上十度左右,不斷活動也還挨得過去。到了晚上,明明睡前剛燃起的炭盆,沒過二個時辰便熄了,後半夜基本上是靠身體餘溫硬扛。


    燒炭讓室內飄著飛灰,嗆得人咳嗽,熄滅後還極有可能產生要人性命的炭氣。


    硬扛了一個星期,範科就受不住了,是沒想這一輩子如何榮華富貴,可也不能太遭罪。坐在火盆旁邊伸出手暖和一下,用收集到的幾根細炭條當作鉛筆用,在幾張黃草紙上仔細畫了些圖樣。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圖樣交給管家薑伯,特意叮囑要將圖紙分開分別拿到幾家鐵匠鋪裏去定製,這是有私心,不能平白讓素不相識的鐵匠學了去,說不定以後還是門生財之道呢。


    薑伯識些字,盡管武進因為很冷寫得不甚規整,他還是看明白了。見薑伯拿著圖紙去了書房,知道他是向家主老武匯報去了,畢竟是要花錢的事情,薑伯不敢做主也不意外。


    又挨了七、八天,期間薑伯又來問過幾次,經過一些改動後,總算將需要的鐵件都帶了迴來。等薑伯和兩個仆役將鐵件一起送到前院,心中焦急的範科已經在院子裏轉了不知多少圈,時不常就停下看看門口。太冷了,不過是想有個燒煤的鐵爐子而已。


    以前小縣城裏都有現成的爐子賣,量好尺寸加上幾節鐵皮煙囪,半天就能送到裝好。現在,做個鐵爐子等了快十天才看到一堆零件。


    範科話還講不太利索,聽倒是練得差不多了。一邊說一邊比劃著指導薑伯使喚仆役組裝鐵件。


    一看仆役就沒受過教育,不但不理解意思,連圖也看不懂。看著他倆把幾個鐵皮圓筒使勁戳在地上,又準備把厚重的爐身壓上去,就知道他們把圖紙看反了。趕緊製止,揮著手大喊示意他們先放下來,指著圖紙挨個鐵件讓仆役按順序安裝起來。


    老武聽著院子裏熱鬧,放下了手裏的書踱著步從書房走出來看;進媽也放下了手裏的針線,隨他一起到院子裏看範科和薑伯指揮著仆役折騰。幾個小丫鬟忍不住好奇,又不好意思也站在院子裏看,便偷偷躲在柱子、門簾後偷瞄,不時將凍得通紅的小手放在嘴上嗬著熱氣。


    鐵件都是按照要求的尺寸用熟鐵打製的,一看就是手工敲製,用料實在、手藝精湛,就是太重了不好搬動。


    厚重的大鐵筒中間有四對對稱的小洞,用粗鐵棒橫豎交叉對向穿過,將餘出來的部分用錘子打彎固定;又在鐵棒上麵放上一片鐵格柵,前麵缺口安上個爐門。爐身側邊的一個圓洞上插上一截拐彎的短薄鐵皮筒,接上長直的一截,再接一截拐彎的。


    得嘞!鐵爐子加煙囪這就成了。


    檢查了一遍,各個組件結合起來密封效果還不錯,沒有明顯的縫隙,很滿意。親自上手摘下煙囪重擺一遍既是檢查鐵件組合情況也是讓仆役看清楚,免得打鉛口時再弄錯。


    讓薑伯指揮仆役將幾節薄鐵筒接縫澆上燒好的鉛水密封起來,連成一個“z”字形長筒。趕緊又叫薑伯,說了煙囪和爐子的接口不要打鉛口,防著實誠仆役一氣做完了還得硬拆。現在沒有無煙煤,爐子使兩三個月後就得拆下來清理灰塵,要是固定了拆下來會拆壞。


    讓人將基本成型的爐子和煙囪分別抬進中院主廳,爐子擺在主廳門旁一側,煙囪管用房梁上早就紮好的細鐵絲固定牢靠。在木格窗上用斧子暴力開了一個洞,大小剛好把拐彎的煙囪伸出窗外。


    一盆和好的黏土貼著爐壁內側糊了厚厚一層,壓緊拍實。地上的籃子裏是準備好的鬆明柴和大塊石炭,鬆明的鬆油味道很重,石炭黝黑發亮,一看就知道都是好東西。先在鐵網上鋪上一層鬆木片,再放進大塊木柴。


    範科坐在爐前的圓杌上,用在炭盆中點著的木棒伸在爐子下麵,透過鐵格柵點燃了底層的鬆明。火在爐中慢慢燃起,待木柴熄滅再用膠泥補齊裂口,小火繼續烘烤,直到膠泥定型才正常生火。膠泥本來應該陰幹的,但是範科實在等不及,隻能烘烤。


    爐子終於烤幹,石炭燃燒著騰起一陣陣熱氣,待火焰變大後再壓上一層敲好的小塊石炭。煤炭很容易燒起來說明石炭的質量很好,看來薑伯是挑著質量最好的買的,聽他說好石炭多是供給鐵匠鋪燒鐵用的。


    不到一刻鍾,爐子裏便內壁的黏土漸被燒紅,成了爐子內壁。把幾個扁圓鐵環按照由大到小一個個放在爐子上,爐口已經騰起的火焰便被藏了起來。


    可能是出於好奇,武父一會用鐵鉤子將爐蓋子翻開查看爐子的燃燒情況,一會又蓋上,還伸手在爐子上上方試著熱度。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廳堂已經暖和起來,中間隻加過一次石炭。爐子不僅熱,還沒有一點炭氣的味道。


    又喊薑伯拎來一個新製鐵釜。


    鐵釜也是按照範科的要求製作,很像茶釜又有區別。不像茶釜的底是凸起,這釜底是平的,還有一個蓋子。粗鐵條製作的鍋耳被拱形圓柱木柄穿過,兩端有用鐵絲固定,釜沿上還被錘出一個鷹嘴樣的豁口。


    用鐵鉤勾起爐蓋,又勾走兩個鐵環,薑伯將茶釜坐在爐子上正好可以放穩。武進坐在圓杌上伸出手感受著鐵爐帶來的溫暖,閉上眼滿意地長舒了一口氣,終於暖和了。


    其實武範科的本意是要做個鐵壺放在爐子上用,可是圖樣太過複雜,既怕薑伯理解不了,也怕現在的鐵匠手藝有限,索性就著現有茶釜的樣子稍作改進,湊合著用。


    一頓折騰下,前後院的人都跑了過來,扒在門口好奇地看著一臉滿足的範科和他身邊的鐵爐子。不一會,鐵釜中就有水汽從鷹嘴中噴出,薑伯提走鐵釜倒出熱水又重新注滿井水放在爐子上。


    家主老武開口:“薑伯,再去西市上多買些石炭來,也要選好的。還有,進兒畫的圖紙收好了,還按進兒的法子再去鐵匠鋪裏定上幾套,家裏隻住人的屋舍都要放上。哦,這個鐵釜也要。”薑伯應喏。


    範科聽到武父的話,忙睜了眼睛想起身讓座,武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著。薑伯又搬來兩隻圓杌,一家人就圍著鐵爐子享受溫暖。見主家人坐在中堂像有事要商量,薑伯便識趣地說馬上就去定做鐵爐,叫散了圍觀的眾人,又帶著兩個仆役出門去了。


    封建時代的家主是真正的一家之主,隻要是家主決定了便沒人反對,家仆更是要第一時間去盡力執行。隻用了半日,後院庫房裏就堆滿了石炭和鬆明柴,隻是鐵件還需要些時日才能做好。


    用了晚膳後,武家三口都在中堂圍著爐子取暖,廳堂裏溫度很是舒適。老武靠近油燈看書,進媽用爐子上的鐵釜煮茶,範科則坐著圓杌捅爐子。香味漸漸從爐子裏傳出,範科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從爐灰裏刨出埋著的薯蕷和芋頭來,可惜這時還沒有土豆和紅薯可用。


    小心地吹去了薯蕷和芋頭上的浮灰又剝去了皮,咬上一口嚐了味道還不錯,尤其芋頭更是軟糯香甜。幾口吃完趕緊的又剝了兩個芋頭,拿起來一個遞給老武,一個遞給進媽。


    進媽一直慈祥地看著他,見他費勁站起來以為是累了,剛要伸手去扶卻見武進遞過來一個白白的東西,趕緊接過來,卻是滾熱的熟芋頭。範科扶著她的手,示意她嚐一嚐。隻咬了一口,進媽的眼圈又紅了。


    老武專注看書,沒有留意到娘倆的動作,範科就走到他麵前雙手捧著剝好的芋頭遞過去。老武聞到香味抽了抽鼻子,轉過頭看範科捧著芋頭忙不迭接過來,嗬嗬笑著。武進用手比劃著讓他嚐一口,武父才恍然自覺,咬上一口頓覺得滿口香甜,很是喜歡。


    知道範科是怕冷,老武當夜就讓薑伯在爐子邊上臨時搭了床鋪,在他睡前又在爐中加了些大塊的石炭。


    幾天後,定製的爐子配件陸續運來武家院子,仆役在薑伯指揮下在每間住人的房舍裏都安上了鐵爐子。範科也終於從廳堂搬迴了自己的臥室。


    這個冬天剩下的日子,武家的屋子裏都是暖洋洋的。薑伯在給家裏仆役訓話的時候說:“主家仁厚,從來都不薄待下人。就說少郎君想出來的那個鐵爐,造一個就差不多得兩貫錢,主家一次就買了七個,每屋裏都有。”


    ……


    “這本就不該是咱們下人該用的。我們這群苦哈哈現在能和主家一個樣,冬日屋裏暖和,隨時都能喝上口熱水,吃飯時還能燙上一碗酒,沒有炭氣,還幹幹淨淨。這日子可是別家官老爺家都沒有的。老漢以後要是聽說哪個還敢私裏說少郎君是癡人,看不打折狗腿!爾等倒不癡,也想出個造鐵爐子的法子讓老漢也瞧瞧。”


    對於範科畫的圖紙,薑伯從鐵匠鋪要迴來以後就疊得整齊送到了家主那裏,這樣的寶貝可不敢有閃失。從少郎君這迴造爐子就看得出來,以後必然會是做大事的人,以後對少郎君更要恭順些,家裏的子侄還要跟著享福。


    至於爐子,薑伯嚴令下人不準多嘴出去說,這是家主都看重的東西,讓別人偷學了去那還得了。


    範科不會去了解薑伯想什麽,總算是過上了暖和日子,閑下來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發呆,想著前生所經曆的種種過往,迴憶著心裏最重要的人。


    他擔心年邁的父母,也想過能不能通過一些極端的辦法再返迴現代,比如說再找個懸崖跳下去,或是尋找一些神跡求偶遇。可是目前他的狀況也隻能是想法,沒有把握成功,細思之下基本上都等同於自殺。


    其實前些年玩極限時也曾遇險,讓他早對身後事有所準備。遺囑早就公證了,一直存放在律師那,一旦他出事便會轉交給父母。父親做了半輩子小買賣,為人也算精明,公司的股份和他留下的房產、千萬存款足夠父母在以後的歲月裏衣食無憂。


    可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膝下無子的缺憾,老人家心理必然會受到打擊,可相隔著一千多年的時間鴻溝他又能做什麽?


    什麽都沒用了,哪怕拿死來說事,也不可能挽迴一絲一毫。即使武進心裏再沮喪,也隻能安慰自己,老天這樣安排必定是期望他在此好好活過這一世。


    這幾天範科和老武閑談中得知:本朝高祖皇帝滅晉建漢,是不齒晉帝石敬瑭認遼為父的行徑,主上郭威是後漢高祖的肱骨老臣,官拜當朝掌管軍權樞密使。老武還說等範科成年後要帶他去京都拜謁,尋個仕途出路。


    盡管武父話中始終迴避著皇帝的名諱,聽到“漢”字讓範科興奮得小臉潮紅,眼中迸出了一絲燦爛,雖不是唐朝但也是中華曆史上可圈可點的民族興盛時期,這段曆史他還是很熟悉的,不說是開掛吧也有作弊的可能。


    但稍一迴神想到前朝是晉朝,又讓他糊塗了。但凡學過中學曆史的人都知道漢之前是秦,怎麽在這就變成晉了?難道是司馬炎篡魏建立的晉朝?那不是在三國之後才有的麽?中學曆史課的欠賬讓範科此時感慨萬千、淚無可流,無從梳理一瞬間爆出的斷崖式的信息。


    搖著一腦子毫無用處的漿糊,仿佛都能聽到晃動時的響動。忽又想起武父剛才說起了曆史上的首屈一指的民族大漢奸石敬瑭,武進終於醒悟自己是穿越到了五代十國時期的嚴酷現實,這是多麽痛的領悟啊。


    範科至少知道,五代十國是中國古代史上大分裂時期之一,政權更迭頻繁,世間到處充滿爭權奪利的各種混亂。這一時期公理正義和宗祠禮法早已不在人心,人叛人、人害人、人殺人是這一時期的社會生活主旋律。


    範科對自己來到這個朝代很喪氣,雖然是沒得選擇,欣然接受卻不容易。


    這一日,範科魂不守舍地獨坐在庭院外的大石上,直愣愣地看著沒有幾絲雲彩的瓦藍的天空發愣。天是那樣的藍,遠比後世常見的淺灰色好看無數倍,他卻覺得漂浮著被風吹起的五顏六色塑料袋的灰色天空更親切,那滿溢於道路間的熏人的汽車尾氣味道會讓他唿吸得更順暢。


    呆坐在石亭大半日未動,嚇壞了家裏眾人。進媽的貼身丫鬟已經來來迴迴走了無數趟,飄飛的眼神讓駕車的小廝已經心生妒忌。爹娘緊張得不行,進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死命地掐老武臂膀上的肉,埋怨他瞎說。怕疼又愛麵子的老武躲閃不開,隻好抽著冷氣把袖子甩得唿唿風起。


    門前掃地的仆役依著家主和夫人的吩咐盯緊少爺,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撅了半日的塵土,掃把就剩下了幾根稀疏枝杈。


    夜已深邃時,範科終於迴神,抬頭望著漫天的星鬥無奈禱告。他希望前一世的親人都能夠平安喜樂,不要為了他的離開而哀傷,也希望他用生命去挽救的那個美女能夠脫險。心情低沉地迴到了臥室,和衣用被子蒙頭唿唿大睡,想用睡眠安撫快要裂開的腦袋。


    終於睡著了,夢裏卻又見到了以往的種種場景:父母在他離家時叮囑要按時吃飯;公司董事會上他一言九鼎;應酬尋歡時年輕漂亮女人的逢迎;新招漂亮女秘書暗送秋波的迷人笑臉;在部隊裏苦練軍事技能和軍校裏學習戰地指揮;穿著翼裝從山巔一躍而下,俯瞰山穀時熱血沸騰……。


    過往隻能用來悼念已經死去的範科,又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悲傷感懷,心中能想到的皆是苦楚。別了,我的千萬資產;別了,我的百萬越野;別了,我的美女秘書;別了,我那愛得死去活來的極限運動,還有偶爾成為mvp的農藥遊戲……呃,好像最後那兩年玩吃雞更多……


    罷了,隻能認命了。


    前世隻是世間的一粒微塵,盡管過上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悠閑日子,看起來幸福,其實還有很多遺憾。現在的環境也許不如上一世,財富不如上一世,影響力不如上一世,但他至少還活著,又有了選擇人生的機會,可以重新走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


    該不該瀟灑走一迴?還是造福一方,亦或為禍人間?都有了無限可能。


    從下一個天亮開始,範科已死!從此,隻有現在的少年武進。


    想來很多,好像一時間明白了,但內心裏仍有百感交集和被命運萬般揉搓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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