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 醜初


    《天書》竟然以這種方式被燒毀了,冥冥之中的定數一般。


    大殿裏所有人都驚恐萬分,幾乎不可能有人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但是懷良剛才喊了一嗓子,想要阻止徐衝去動那封口上盒子,可見他還有一些先見之明。


    包拯上前,捧起燒毀大半的絹帛,看著上麵殘存著的,鬼畫符一般的文字。


    “以我所知,這不是真品。真《天書》還在官家手上,燒便燒了吧。也不損大宋天命。”他無所謂道,隨手把手上絹帛扔到了地上。這是他能想到的安慰現場所有人的唯一辦法,當然關於天書是手抄的也都是實情。


    “阿彌陀佛。然而世人眼中,官家手中的《天書》便成了假的。大宋的天命在於人心,人心豈管《天書》真假?”懷良說。


    懷良所言自然不虛。《天書》謊言,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神神叨叨的官方儀式和皇家背書之上。有了請神敬天的意思,即便懸在大殿下的這部是假的,那在萬民心中也成為了真的,官家手中的真品,此刻拿出來,也變成假的了。當然說穿了,如果從天賜神書的定義看,這兩本也都是假的,隻不過一本偽造的早些。


    “包相公,我看此刻正要嚴令此地所有人不得將此事宣揚出去。”李承庵說。


    “這大殿內外,如此多的人,如何阻止宣揚?”包拯冷笑道,他為政多年,自然知道這麽幼稚的想法根本做不到。今天太陽落山前,這件事一定在汴梁城裏,人盡皆知。若果不嚴控任由民間瞎傳,或許還好些,若是用王法壓製,隻會更加的暗流湧動。


    沈括到了和尚邊上:“大師,我聽你剛才阻止徐節級動這封口,似乎猜到會如此?


    “貧僧並未猜到全部,但是猜到會有變數。”


    “如何猜到變數?”


    “因為若是我,便會這麽做。在大庭廣眾之下,燒毀天書,這才是陰謀所在,用意還是在人心。”和尚直白道。


    “就是說,這其實也是一個局?”


    “不錯。若是那巨魔走進殿裏燒毀《天書》,便不會有很多人看到。對於一場陰謀而言,實在掃興了。”


    包拯一直在聽他們說話,聽到和尚提及陰謀,終於稍稍鬆了一口氣。若不是陰謀,倒是麻煩。


    “大師,您也覺得是陰謀?但是,但是,這……”他看向打開的缸口,又看了看邊上方相氏死屍,一時諸多疑問湧上來,不知道該如何提問。


    和尚並不著急迴答老包,他低下頭四下尋找,終於在柱子後麵找到一隻蟲子。此刻這蟲子六腳朝天掙紮,翻不得身。


    和尚將這蟲子用兩手捏起放到眼前看,周圍差人都後退。徐衝更是急著提醒:“大和尚小心,這分明是天罡所化邪蟲。剛才煙霧噴出時,從那缸裏飛出的。”


    “什麽天罡,隻是蟲子罷了。”懷良說。


    沈括也湊上去看:“好似咬書的蠹蟲,卻大得多。”


    “這是介蟲,我在南方見過,卻有這麽大的。隻是不知道為何能從缸裏飛出?”


    “是啊,這些飛蟲之壽,不過十數天,至多幾個月,所謂夏蟲不可語於冰。難道這缸是不久前才埋下去的?”


    “存中休要胡言。”李道長趕緊出來辯解,“昨天早上,你們也都來看過了,這石板從未被翻開過。”


    “嗯,我也覺得不是前些天埋下去的。”懷良說。


    “你看,大師他也這麽說。”李承庵發現和尚向著自己說話,趕緊改了稱唿,叫了聲大師。


    “我在想,這方相氏的麵容宛如剛死不久,應該也是埋下去不久。”沈括說。


    “此言差矣。貧僧剛才也說了:所謂戲法,無非是讓看客們看到,想讓他們看到的表象,隱藏起不想讓他們看到的真相。”


    “但是這戲法也太玄妙了吧?”


    “不玄妙,如何騙世人?喻景一直在編《鵝幻新編》可見他一直在研究戲法的巧計。”


    “既然是戲法,如何破解?”包拯放下矜持,追問起來。


    “不滿相公,此刻我也還想不明白。然而我卻知道,這方相氏,不可能憑空越過一塊石板,躺在這地下。”


    “嗯,嗯。”老包撫著胡子等下文。


    “所以,將絕無可能的排除,剩下的,即便眼見再無可能,也隻能是真相。”


    “就是說,這屍體在之前,已經在下麵了?”包拯說。


    “隻能如此。”


    “如何找到破解的線索?”


    “我看,為今之計,一來先讓仵作驗屍。二來麽?”和尚將那隻蟲子,攤到手掌上,“二來,隻有從這個小蟲身上找找線索。”


    “這怪蟲能有什麽線索?”


    “我記得昨天李道長說過,大殿三年前修繕過?”


    “是啊,三年前。”李承庵趕緊點頭,撇清自己昨天埋屍的可能。


    “修繕時,天書可在?”


    “地麵和梁柱一起修葺,自然是要取下天書,另尋地方收藏了,所以當時怕天書不在,石板下魔君不受鎮壓脫逃出來,家師又不在京城,所以讓這方相氏來跳神護持。也才有我與她那一番爭執。”


    “我看,線索就在這三年之期上。徐節級,昨天你們在那裴老板鋪子裏找到的賬本,可是最近幾年的。”


    “一共幾十本,最近三四年都有。我們隻先看了癸巳年丙辰月的。也就是兩年前的。”徐衝道。


    “我看,那本賬本裏都是裴老板進的不可告人的東西,可以再查看一下。不用全看,就看三年前。這裏大殿重修時的那幾個月。若是有蟲子之類的。”


    “大師,這要找什麽樣線索?”包拯說。


    和尚擺弄手上長著巨角的甲蟲。


    “相公,請再容我半日,下午自有分曉。”


    他又轉向沈括:“查看賬冊,就不勞煩公子了,這裏還有些要緊事情。”


    “什麽要緊事情,大師隻顧講便是。”


    “公子把這堆燒剩下的衣服再查探一下,還有這石板下的東西。貧僧覺得,這麽周密的陰謀,必然到處都是手腳,就看我們能不能看破。”


    “好。”


    他又走到老包跟前:“相公,可以派出暗探,查訪一個人。但是沒有此人相貌,不能張帖畫影圖形。隻找三十歲上下女子,右手缺少一指。另外,雙腿或有些殘疾,走路不太方便。”


    包拯思忖片刻:“大師的意思我懂了。隻是還是參詳不透其中道理?”


    “相公莫急,其實我也還參詳不透,我也說了,隻有將絕無可能的排除,便隻剩下真相。我們也隻能順著這條藤去找瓜。”


    “好。我這就去布置。”


    包拯同意了和尚的部署,於是帶著屍體返迴軍頭司,一麵找仵作驗屍,一麵分派人手向城門口和四處州縣分派人手尋找右手缺指頭,走路不太方便的女子。徐衝也迴到軍頭司重新翻看那一大摞賬冊。


    沈括與懷良澤留在玉清昭應宮檢查現場,暫時和尚也理不出一個完整的頭緒,需要多方一起探查才能找到連接整件案子的線索。在他看起來,正因為這件案子做的太周密,才會預先做很多手腳,而手腳也可能被看破,變成馬腳。


    沈括查看那堆燒剩下的衣服時,和尚查看石板下的缸。確認裏麵什麽也沒有,但是濕漉漉的。他用布蘸了一些嗅了嗅,沒有什麽氣味,好像隻是水。但是水底還有一些死去的蟲子,看起來並不是每一個天罡化身的惡蟲都飛了出來。


    埋著那口缸的是夯土和消石灰,懷良找人來又揭開邊上幾塊石板,也是這樣的混合物。他精通營造,看得出這是常規操作。大殿並不是直接蓋在地上,而是夯實土層,然後鋪設消石灰,再砌磚石。鋪消石灰一則為牢固,二來可以殺死土層裏蟲子。但是他想起了揭開石板時,下麵的消石灰竟然是熱的。這和缸裏的水有什麽關係?以及為什麽屍體保存的如此之好?


    沈括在一邊研究那根木杖,如同他之前猜的,這根木杖裏灌了鉛,所以大儺師在篝火變突然以一個怪異的前傾姿態定住時,是用了這根木杖穩住了重心而不至於摔倒。然而僅僅是為了起這樣的作用?是不是還有其他作用?


    他實在想不通什麽用處,想要請教懷良,卻見懷良正蹲在地上苦思,決定先不去打擾他,而是喚過身邊一個衙役。


    “這位大哥,我正有一事想要請教則個。”


    “公子請講,隻怕卑職知道的少,不能迴答。”


    “你可見過這木杖裏灌鉛的用法?”


    “公子,這不是巧了嗎,卑職在衙門裏用的水火棍裏,便有灌了鉛和不灌鉛的。”


    “哦?為何要灌鉛?”


    “隻因五刑之法也未必讓有些扛打的好漢招供,於是便有了這一招。若尋常的刑杖,打七八下,屁股是打開花,卻未必傷到骨頭。這灌了鉛的杖,隻一下下去,屁股倒是未必見血,卻能打斷腿上骨頭。便是好生將養,沒一個月也起不來了。上茅房也隻能兩人架到那裏,再雙手扶住牆。”


    “竟如此殘忍?不怕屈打成招?”


    “嗬嗬,這水火棍確實厲害,不管是不是區打,是不是冤枉,三兩下下去,必然就招供了。”


    懷良蹲在地上,一直在分心聽他們說話,猛然間起身。過來將沈括手中木杖搶到手上,發現分量果然不一般。


    “果然,第一個手腳在這裏。”和尚說。


    “手腳?”


    “不錯,奧妙就在這灌鉛的木杖上。”


    “如何奧妙,請大師明示?”沈括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和尚拿起木杖走到一塊石板前,猛然向下砸去,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便是隔著石板激活機關的法子了。”


    “但是……我們分明緊跟著那巨魔進來,沒聽到這樣一聲砸到地麵的響聲啊?若是有,不會錯過。”


    “這……”和尚隻一頓,就走到神像前,撿起了地上的蒲團。這蒲團本來在天書下麵,剛才被徐衝扔到了這裏。他將那蒲團放到地上,又揮動木杖猛擊地麵,這次聲音小得多了。


    “看,這就是沒有響聲的原因。”


    “那石板下麵的機關?又是什麽意思?”


    與此同時,在軍頭司大堂內翻看賬冊的徐衝,也找到了一條裴老板於三年前的奇怪購物記錄。內容是購買四百個嶺南鍬介蟲,每一個三分銀子,特別注明要指甲蓋大小的。


    徐衝也是個有頭腦,明事理的,也不急著去斂屍房找正在看驗屍的包拯,自己衝出門道附近藥鋪,查問這種鍬介到底是什麽。


    連問了三家,終於問到一個走南闖北,知道鍬介蟲的掌櫃。老板說,所謂鍬介便是嶺南最大的介蟲,因為頭上長的角像鐵鍬所以得名。一般介蟲隻能活半年一年,這種蟲卻能在冬天蟄伏地下,能活幾年的都有。老板又說,若是早春寒冷,蟄伏個幾年都有,然而一暖和就活過來了。這種蟲因為活的長,也有用來煉丹的,但是一般藥店沒有,知道的也少。


    徐衝也一時間醒悟,趕緊返迴報知包拯。


    那邊包拯正在看驗屍。仵作剖開那具屍體,也發現怪異情況。這屍體包皮雖然燒焦,但是仍然有彈性,猶如昨日燒死一般,臉上皮膚更是如同活人。如果隻看這些,這具屍體應該就是剛死不久的,但是切開腹部後,裏麵五髒六腑卻縮成草絮狀,又分明是死去很久的幹屍才有的情況。兩種全然不同的情況出現在了一具屍體上,他也不敢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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