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 午正


    沈括有點琢磨過味兒來了,他比包龍圖更快猜到和尚的想法,至於徐衝此刻還迷迷瞪瞪,完全未入其門徑。


    “相公,據貧僧知道,這東京城玉津園裏,就養過鍾南山裏巨蛇。可差人去找來一看。”懷良說。


    “然而這蛇蛻是柔軟之物,且蛇蛻皮之時必然撐破蛇皮,如何偽裝成兩丈長的鴟吻?”


    “這便是用了鬆肪,做了硬化之法。這鬆肪漆黑,正好和這房頂上顏色一樣。至於蛇蛻破損,其實不難縫補,用它偽裝成龍,並不容易分辨,因為世上並沒有人真的見過龍。隻當和蛇差不多。”


    “但又如何扭動和飛騰?”


    “可用火藥做幾個結,用引線連接,點燃後以引線燃燒先後,依次燃燒,便可以做騰挪扭動狀。最終爆裂開。”


    “然而,那龍最終騰空爆裂,散出光芒,竟是七彩色。”


    “那便更是火藥了。相公可記得往年正月和中秋,宮前燃放的煙花,便是炸開若花團錦簇,散開如繽紛五色。”


    “果然,大師一直點,我也覺得是那麽迴事。徐衝,你去玉津園一趟。去找那蛇來。”


    “相公,那鍾南山巨蟒,都是吸收日月天地靈氣的成精老蛇,至少一丈七八尺長,我如何帶迴來?”


    “勿要聒噪,隻管去取,自己想辦法。找到來帶到這裏來,取不來迴來自領二十脊杖。”


    徐衝悻悻離去。


    “好,他把蛇取來與收證的龍鱗一對照就知道了。這件事暫且放下,如今已經中午,我們還有六個時辰。眼下又當如何?去找那小蘋?”


    “相公,此時找小蘋怕是無的放矢,我倒是擔心玉清宮那邊。”沈括說。


    “擔心哪裏?”


    “沈公子是擔心,那儺師和手下,會預先布置機關,到時候來一個聲東擊西或者偷梁換柱。”懷良立即猜到了沈括的心思。


    “不錯,正是這個意思、想來,若是要燒那天書,單單靠方相氏跳大神也不成,必然還有些瞞天過海的戲法,今夜便是我們與她鬥法,一局定勝負。然而我也被小蘋詠兒姐妹那紙人分身糊弄的怕了,所以總想要先去看看,以免到了子夜,又有疏漏,或讓她毀了天書,或讓她得便溜走。”


    “然而,據本官所知。張真人昨天已經奏明官家,不容外道儺師進玉清宮大殿。官家已經準奏,讓那方相氏的徒弟們隻能到玉清宮門外,隻許她一人在大殿前跳神,也不許進大殿去。以我猜想,原本計劃,大抵是她和徒眾突然向大殿裏投擲火把,把大殿也一起燒掉,然而現在隻有她一人,即便三頭六臂,如何能得手?。再者,寺廟宮觀也都有走水的準備,就算放她點火,想要蔓延起來也不容易。”


    “話雖如此,但是我還是不踏實。”


    “好,我與你們一起去,找到那李承庵,向他討個方便,進去看看,順便也提醒他早做準備,以防有人放火。”


    “嗯,我們先去一趟。等迴來,徐節級那裏也該有好消息了。”


    三個人坐了一輛馬車前往東京城西門外的玉清昭應宮。出了城門便是那雄偉宮觀。沈括揭開馬車邊上簾子,可以看到幾個月前自己登上的城頭。他就是從那裏射出一根粗重箭矢,幹掉了喻景和他的王則人頭。本以為所有的事情就此結束了,沒想到還沒完沒了。眼下這樁案子似乎又到了終局,對手身份也大致搞清楚了,隻等著她一出手就能抓人結案。竟沒想到終局的舞台竟然還是這玉清宮。難道冥冥之中還真有些機緣巧合?


    再看那玉清宮的巍峨殿宇外,竟然連著一片營帳,那是常駐在這裏禁軍的軍帳。還可以聽到有號令聲、鼓聲。巡邏的馬隊,步軍就在那昭應宮的高牆外來迴。


    “這裏少說有五六百人。彌勒教真的會趁著今夜,強攻玉清宮,火燒了大殿?”沈括自言自語道。


    “不會。”和尚閉著眼,迴道。


    “如何說不會?”


    “彌勒教何時強攻過?他們隻攻心,不攻城。”


    “但是現在不是遼邦的奸細在掌權?”


    “那也隻是攻心術有些變化,卻不會硬攻。”


    包拯聽著兩人說話,撫著胡須不說話,他也覺得很蹊蹺。即便那方相氏今天有機會在伏魔大殿外跳神,但是周圍都是朝臣高官,大殿裏還有天師道的道士。四周還有盛滿水的大缸。若是有一千人,硬要放火怕是也成了,但是隻是她一人,怎麽變戲法恐怕也不成。


    懷良睜開眼睛:“相公既然已經到了,就先進去看看。”


    三個人下了車。徑直走向玉清宮山門。他們走過的地方,就是不久前那個滑稽的王則人頭掉落的處,現在那個燒毀的廢墟早已拆除。


    遠遠就看到,李承庵站在門口,他看到老包一身便衣過來,臉上便微微有些不屑,又看到沈括跟在身後,臉色又是一變。在他看來,沈括是楊惟德的學生,自然是他們那邊的,怎麽老是跟在包拯身後。


    他迎了上來,先施一禮。


    “相公查案辛勞,怎麽有閑暇來這清淨地方來散心?”


    “聽聞方相氏要來此做法事,我怕有失,所以來看看,也是職責所在。”


    “哎,既為了此事,那就請吧?”老道歎息一聲。


    眾人一起進了宮門,向著前方三清正殿去。


    沈括道總覺得李承庵情緒低落,於是問道:“大師剛才歎息,是為何事?”


    “隻因這宮觀乃是先帝為我教所建。從未許外道進宮門。如今官家卻為解一時之急,讓那儺師進來。我想起此事,實在可發一歎。”


    “哦?”包拯聽到了這番對話,“那天師為何不與官家力爭?官家也是通情達理的人。”


    “不是家師不能,而是家師不爭,特意容那外道進來。”


    “為何?”


    李承庵到了三清殿外,雙手握拳過眉,向著三清稽首。禮畢,才轉向老包。


    “隻因家師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也。此刻朝廷艱困,不可據理,也不可力爭,由她去吧。”


    “哦哦,天師他不在此處……”


    “吾師迴山了,下月才迴來,也算眼不見為淨。留我在這裏埋煞。”


    “李道長,留下你埋煞?我記得二月時分,那煞不是已經由方相氏交給汝師了?”


    “不錯,當時在那七星台上,我師接了那方相氏鈴聲所懾的七十二魔君,當時也是等吉時。卻不料,那天外麵大亂,那個飄在空中的王則人頭被沈公子射落。這麽一鬧,這件事也就耽擱了。如今那七十二煞還挺在伏魔殿供桌下,還沒有埋到天書下的金磚裏。官家也說了,隻等今天方相氏儺儀完畢,就揭開石板與那三十六天罡埋到一處,從此天下就不鬧了。”


    老包搖了搖頭。如今官家也是沒轍,總想通過一次滅妖、驅邪、埋祟、誅魔之類的儀式,昭告天下:問題解決了,從此可以一勞永逸收拾人心,結果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來,朝廷天命也在這一次次做了也不算數的法事中破產,變成了一個笑話。


    四人繞過三清殿,到了後麵伏魔殿。這殿宇青煙繚繞,內外一片肅殺氣氛。眾人走上階梯,就看到大殿上懸下一根絲線,絲線盡頭捆著一部黃色卷軸。


    包拯聽文彥博提過,這卷《天書》其實是假的,是後來抄寫的,真的《天書》被彰獻太後一並埋進先帝陵墓了。當然其實那本《天書》雖是原本,也是假的,由王欽若偽造的,哪兒有什麽上天賜下的《天書》?


    沈括仰頭望去,那大殿極高,但是懸下的《天書》離頭大概一丈,當然一般人跳起也摸不到。再看天書下麵地板,並沒有任何特殊地方,隻是一隻蒲團。


    “道長,這就是埋天罡的地方?”


    “不錯,這裏就是吾師每次來汴京時,打坐的地方。”他上前拿起蒲團,可以看到下麵隻是一塊普通石板,和這大殿裏所有石板一模一樣。


    包拯蹲下,特意用手摸了摸。


    “那三十六天罡就在下麵?”


    “不錯,埋了也有三十年了。當年也是鬧帽妖,家師受先帝所托,遍訪天下,擒來這三十六個魔君,鎮壓在下麵。”


    “從未有人揭開過石板?”


    “倒是修繕過幾次。”


    “修繕過,不怕走了下麵天罡?”


    “其實有天書鎮著,挖開也無妨,隻是數年前那次修繕,家師不在汴京。官家擔心有失,就指派方相氏來護法,結果那方相氏得寸進尺,這次竟然還要在我殿前做法,簡直欺人太甚。哎……如今這伏魔殿,真個兒成了三教護持,儺師也來得,和尚也來得。”


    懷良一直抬頭看那《天書》,對李承庵的怪話也沒什麽反應。


    沈括看下麵石磚沒什麽特別,就繞過去,到了前麵神龕處。供奉的是一員天將,手中握著鋼鞭,腳下踩著龜蛇。


    “大師,這便是伏魔祖師?”


    “正是。”


    他走到供桌前,看到下麵放著一隻金屬盒子。


    “這便是那日裝七十二地煞的寶函?”


    “嗯,一直停在這裏,隻等今夜,那方相氏法術完畢,就由我開地板將它埋下去,湊齊這一百零八個魔君。若是客星還不走,便是那女儺師法術不靈,貧道自然還要去駕前說道說道。”


    沈括迴轉,發現懷良還蹲著研究地上石板,似乎也看不出什麽名堂。


    他站立起來:“嚴絲合縫,卻是封蓋多年。”


    “你這和尚,還是懷疑我們私自打開過?我們打開它有甚好處,你倒是說說看?”李承庵有些急眼,他早發現今天老包一行人似乎是來搜查什麽的。


    “道長息怒,隻是在下有些消息。彌勒教可能謀劃要放火燒這伏魔殿。”


    “哈哈哈,那也不勞煩包相公操心,我們這玉清宮是皇家宮觀,外麵就有三營禁軍守備,裏麵道士也有一百多人,平日演練失火、遭雷,也不曾半點怠慢。”


    “那樣最好,本官多慮了,就此告辭。”


    “嗯,相公且放寬心,這裏斷然沒事。我這裏還有些雜事,就不送了。”李承庵轉身就走了。


    包拯也撚著胡子離開。看起來,小蘋消息多半有誤,要毀掉天書並不容易,也不知道彌勒教又會搞出什麽出人意料的花樣來?


    三人隻能先迴去。


    下午申時,三人迴到軍頭司。前腳剛到,後腳徐衝興衝衝來了。


    包拯知道他脾氣,若事不成,臉上就能看出來,看喜形於色的樣子,必然是辦成了,於是趕緊起身。


    “徐節級,那蛇搬來了?”


    “稟相公,玉津園確實有鍾南山大蛇,然而七八年前就凍死了。那蛇後來被那裏幾個看門人分吃了。”


    “那如何是好?”


    “相公莫愁。但是養蛇人留下一副蛇拓,我借來了。”


    “哦,快快展開。”


    徐衝從身邊取出一卷紙打開,竟然是一條巨蛇的鱗片拓印。老包趕緊差人將宮中收集的“龍鱗”取來,兩廂一對照,竟然八九分一樣。


    “看來大師所料不差啊。這畫龍點睛點醒的龍子鴟吻,竟然是一條蛇皮?”包拯驚歎道。


    “嗬嗬,依我看哪兒有什麽畫龍點睛?無非是趁著點睛的功夫,點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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