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 寅時


    文彥博退出密室,他悄然從小樓退出。自以為天不知地不知,就從沈括腳下過去。他出了角門,門外有一乘小轎等著,載著他揚長而去。


    沈括心裏五味雜陳。一直困擾他的很多謎團終於鬆動。他迴想起追查開寶塔地道那夜,向老包坦誠自己私放了懷丙,隻等包拯發落,然而那老包卻沉著臉說過一段似有所指,關於國本的話,現在可以對上了。正是因為文彥博對包拯進行了暗示,認為人造的災厄,其實也可以為士大夫所用,用來嚇唬官家,進而影響政策走向,甚至逼迫皇帝下罪己詔。文彥博口中的這種變通,讓老包警惕他與陰謀有染。然後老包又說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說不僅僅是懷良,太多人自以為是,以為秉持公心便可以任意妄為。這可能是老包最痛苦的一刻,因為他意識到國本動搖,而必須枉法,私放很多人。


    他在樹上發著呆,目送文彥博遠去。


    徐衝倒是茫然,因為他沒有箭囊,所以沒太聽清楚,但是也聽到了一些諸如:“小蘋”、“彌勒教”之類關鍵詞,這會兒正心焦,然而卻不是提問的地方。


    那邊房間裏燈滅,不一會兒響起鼾聲,想來那老奸巨猾的晏殊睡著了。兩人慢慢從樹枝後退想退迴外牆上。


    徐衝一轉身上了牆,然後利索跳到外麵街上。沈括遲緩一些,他剛到牆上,眼角餘光瞥到到邊上綠光閃爍,嚇了一大跳險些沒掉下去,轉頭看,是一隻小貓正瞪著自己。


    “是你?”他迴憶起正是幾個月前自己送給小蘋的那隻貓。沒想到張挺大了。晏殊說這個小東西越長越不像家貓,看著也確實不像。


    那小貓倒是不太怕人,跑過來在他腳邊蹭了蹭,大概迴憶起了幼時記憶裏的氣味,覺得這是母親的味道。


    “既然這家人也不要你,由著你偷雞摸狗,不如跟我吧。”


    他將小貓抓起,藏到衣襟裏,然後攀著鐵鏈慢慢爬下牆頭。那小貓似乎迴憶起幼年時,也不掙紮。


    下到地上,徐衝已經把驢找來了。兩人一起離開這條巷子。又見遠處亮著光,是一處餛飩攤,於是一起過去各要了一碗餛飩,算是早飯,此時已經是早上卯時,又是夏天季節,東麵已然蒙蒙亮了,然而那顆客星還在天邊閃耀。


    眼看沈括把小貓從衣襟裏拿出用餛飩餡兒喂。徐衝倒是一驚。


    “你怎麽還拐了人家家裏狸奴?”


    “這不是他們家的,是當日你從獵戶那裏買的,你怎麽不記得了?後來我送給了小蘋,小蘋離開這裏時逃走的倉促,沒來得及帶走。”


    “你還想養它在身邊?是楊春官家鬧耗子?”


    “倒也不是。”


    “不逮耗子有什麽用?”徐衝不解。


    “我總覺得有用。”


    徐衝也不追問,他對這隻貓並沒有半點興趣,當初花錢買也是為了從獵戶這裏套取些信息,他眼看做餛飩的婦人去灶邊添柴,趕緊問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剛才你聽見什麽了?為什麽文樞相會去那裏?我擔心的是,既然文樞相在那裏,那包相公……”


    “不用擔心,包相公與他們無關,這是剛才晏殊親口說的。他曾拉攏過包相公,但是沒有成功。”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為什麽小蘋的驢到了這裏?我此刻完全沒有頭緒了。”


    “我大抵猜到事情脈絡了。然而還需要找到小蘋印證猜想。”


    “你能找到小蘋?”


    “也許吧,隻知道在洛水邊元妃廟一帶。”


    他說著話,就聽到遠處城樓上打更聲,已然卯時三刻。


    “我騎著這驢出一趟城。”


    “去找小蘋?這麽急?”


    “嗯,我怕文樞相的人先找到她,會……”


    徐衝呆呆看著沈括,他猜到沈括沒說出口的是“殺人滅口”四個字。他對文彥博心狠手辣是有耳聞的,他的幾個兄弟曾在文彥博帳下聽用,見過他為了一點小事就杖斃兵卒而且全然無所謂。


    “徐兄,我知道你一肚子疑難,你我就此別過,等我迴來,我會把真相一並告訴你與包相公。”


    沈括說著起身,到了老驢身邊。


    “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我在楊春官家裏存了三十六貫銅錢還有些散碎金銀,你贖買那錦兒要用錢時,隻管去取。”


    徐衝起身抱拳致謝,他也沒料到沈括如此上心此事,一時無言以謝。


    沈括上了驢,一路向城門狂奔。到了西城門邊正好開門,他向著西方鞏縣方向去。


    路過玉清昭應宮時,可以看到黎明昏沉中,那偉岸宮殿就在不遠。他還從未進過這座宮觀,不曾瞻仰過那幅懸掛大殿藻井裏的“天書”,也不曾見過鎮壓在天書下的天罡。倒是玉清宮前那座升起王則人頭的木頭台子已然不見,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可恨的是,至今沒有人願意相信,那隻是一個充滿熱氣飄起來的皮囊,所有人都更願意相信那是一個口吐火焰的惡魔,被一張符咒殺死了。


    他一路沿著黃河向西,曉行夜宿走了兩天,直到了六月初十中午才到鞏縣,打聽去元妃廟還有二十裏路,也不知道文彥博的人會不會趕在自己前麵到這裏?若是他們搶先,恐怕小蘋會有危險。他也聽出,晏殊可能想要讓小蘋再次赴險潛入彌勒教。這當然也是九死一生。


    想到可怕處,不由得給了老驢幾鞭子。老驢嗷嗷叫著加快了速度。


    這洛水畔的元妃廟有些來由,相傳曹植從洛陽出來後,曾在這裏見到了“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洛神宓妃,然後就留下了那篇名動天下的《洛神賦》。


    晏七公子選這裏隱居,很難說沒有自比曹植的想雅趣,然而曹植雖然文采絕倫卻又是個行為荒唐的人,曾經在司馬門裏飲酒縱馬橫行,這是導致他失寵的起因。由此想來,晏七公子對自己定位也頗有些準頭。


    遠遠看到那廟,沈括欣喜不已,然而那老驢已然很累,不肯再快走,不斷找路邊樹木想把沈括蹭下去。


    被它這麽一鬧,驢上的沈括突然想起那日自己摔斷腿,是小蘋用一根金釵買了這頭驢。起初這驢剛換了主人有些認生,但是小蘋頗有些本事能安撫這驢,。正迴想,就覺得胸口前亂動,是那隻狸貓睡醒了開始掙紮。


    這一動便又喚起了當日他初與小蘋共騎一頭驢時,那種心口怦怦直跳,猶如小鹿亂撞的躁動迴憶。


    他迴想當初,自己雖然青澀懵懂,卻也知道沒話找話,提到自己對小蘋賣金釵之事,頗有些虧欠之意,然而小蘋卻很豪邁地說:“一支釵算什麽?我若有個良家清白的妹妹,便定要許給公子。”


    還記得那時,他羞了大紅臉,趕緊推脫說:“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不可如此啊?”


    小蘋說:“什麽使不得?她若不肯,便打到她肯。”


    沈括在驢上細細迴味當時曖昧心境,轉而又歎息:“你還有多少秘密沒有告訴我?”


    美好迴憶中,他很快便到了廟前。


    這元妃廟前倒是熱鬧,今天也不是廟會日子,但是各種攤販鱗次櫛比,人頭攢動。


    他也沒心思進廟參拜洛神宓妃,隻在外麵市場繞了一圈,發現這裏賣紙的極多。還都是那種微微泛黃的黃麻紙,放在鼻子前麵嗅,還有淡淡香味。他意識到,自己來的還是有些突兀了。這地方可太大了,買這種紙的人也不少,僅憑著偷聽到的隻言片語如何能找到小蘋?


    也沒有尋人的經驗,這一天他就在元妃廟外胡亂逛了一天,毫無收獲,隻苦了那驢跑細了腿。


    入夜隻好投店。


    六月十一一早起來,也沒別的辦法,隻能再去廟前守株待兔。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晏七公子長什麽模樣,簡直就是大海撈針。這一天直到下午申時,還是一無所獲。正要打算迴客棧,就聽到身旁有人說話。


    “得快去那廝處,事情有些眉目了,也好算一功。”


    “我也有此意,誤了時間也就誤了賞錢。”


    說話兩人於沈括一錯身過去了,沈括卻分辨出是熟人的聲音。他眼神一般,耳力卻極好。當下在街上調轉驢頭追趕。


    他並未看清那兩人。卻憑耳力和記性,記得說話人分明是無影狻猊肖大朗和快過驢翟通,這二位是京東路的捕快,曾在追拿喻景的時候有一麵之緣。


    眼看前麵兩人帶著氈帽,穿著皂衣依舊衙役打扮,倒是不容易跟丟。他們出現在這裏,必然不是巧合,多半和小蘋有關聯。


    他催驢追趕,見兩人一拐彎進了廟後小巷。他也下了驢,隻怕這驢亂叫誤了事,就胡亂係在樹上,然後一個人進巷子。巷子裏並沒人,卻聽到前麵破牆後麵有人說話。沈括壓低身子,躲在牆後悄悄過去,聽到說話聲傳來。


    “祝虞侯。我打探清楚了,確實有一位清朗文弱的翩翩公子,常來這廟裏。前些日子還在廟前買過字。最近便不見人影了。不過,他還給廟祝寫過一副字,被我等買來。”


    “哦,打開看看。”一個陌生的聲音道。


    沈括偷偷探出頭,可以看到那邊肖大朗正打開一幅字,邊上一個留長須,挎著單刀的中年人他不認識。那幅字龍飛鳳舞,似乎是一首詩,然而太遠看不太清。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係玉樓人,繡被春寒夜……這聲色豪情,是我家公子手筆。” 那中年人欣喜道。


    “還有這落款是‘一覽先生’,不知是不是。”


    “我家公子自號小山,這一覽,無疑是一覽眾山小的借寓。必然是他沒錯。那廟祝可說他人在哪兒?”


    “說在南麵十五裏有座山,後山竹林附近。還說這一覽先生來時,常有個天仙般女子陪伴。”


    “嗯,那就更沒跑了。”中年人道。


    “那事不宜遲,我們……”


    “最後這一程,二位就不必去了,我自帶馬車去。你們尋人的苦勞,文相公自知道。必然日後還有賞。謝謝二位不負神捕盛名,半天就找到人了。請迴吧。”


    “這……馬上就到了,我們兄弟不但尋人拿手,這捕人也是好手。”


    “我家相公,還有些私密話我帶給公子談,二位畢竟是外人不合適吧?”


    那中年人拋下這句話,自顧自上了一匹好馬,一騎絕塵離去了。沈括想迴身取驢子追趕,卻聽到肖大郎與翟通還有些牢騷話。


    “大哥,怎麽我們的功勞,到醃臢殺才嘴裏變成了苦勞?我們兄弟平白為他搜查一番,隻拿他幾貫足錢,何苦來哉?”


    “是啊,替官家辦案,還能進皇宮賞賜禦宴,反倒替這文相公找私奔的兒子逃亡的奴婢,卻沒甚好處。也不怕我們將這些醜事給他傳揚出去?”


    沈括也不管他們還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自顧自返迴找到驢,向南麵追去。他意識到自己棋差一著,自以為先出城門可以搶先到此地,結果白白浪費了兩天,然而文彥博卻公器私用,調動京東路衙役替他找人,竟然半日找到了,薑畢竟還是老的辣。


    胯下這頭驢,似乎頗通人性,知道此去時救小蘋也不再鬧,撒腳如飛向前麵奔,然而要追趕高頭大馬卻明顯力有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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