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 亥時


    景福殿內,越來越多侍衛親軍趕來,帶來了更多火把,將大殿照耀的白晝一般。


    這幅白牆上地獄景象的壁畫,著實將在場的,除了沈括外的每一個人都嚇到了。它何止栩栩如生,簡直如同明白從牆裏麵長出來一般,蒼白的人物身上還滲著血。即便沒有見過地獄情景的人,也難免會覺得真的地獄大抵就是如此。


    然而沈括知道,這隻能是又一重幻術,隻是一時間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偷眼觀瞧身側的老包,即便老包臉黑,一般場合看不出喜怒,然而此刻張大嘴的驚恐表情也已經顯露無疑。


    倒不是老包相信這是魔法,而是他實在想不明白是如何做到的。當然另一重恐懼在於,他已經認出畫中那個被四隻惡鬼抬著,即將投進油鍋的赤身裸體的白發老頭,竟然與當今天子有九分相似。這幅畫的政治影射的意圖唿之欲出。


    他知道自客星出現,官家已然有些驚魂不定,時常朝會也會走神。即便楊惟德利用職權,強行將客星解釋為大賢出世的吉兆,但是自古以來各類對星象描述的書籍裏,充斥著互相矛盾的解釋。今天陛下在宴會上失態的原因,石全彬已然悄悄告訴老包,是因為官家這幾日自己查閱了幾本漢以降的天文誌,發現客星更多被解釋為事態晦暗不清,天地逆變的前兆。所謂逆變,通常主牝雞司晨女主昌盛,或臣子作亂以下犯上。總之這日月同天的奇景,對於帝王家而言絕對不是什麽祥瑞。這大概是官家酒醉時,突然悲情發作提了這不合時宜的首詩;而且擲筆後,全然忘記禮數將皇後一個人丟在這裏。石全彬還提到,官家這些天一直在念叨,自己自幼不知生母為誰,被章獻太後一手掌握形同傀儡。可見已然開始對天地逆變的解釋疑神疑鬼,很難說,心裏懷疑的不是當今皇後和皇後背後的曹姓外戚。


    想到這一層,他趕緊將沈括拉到一邊:“存中,我記得清楚,剛才陛下題詩之時,這牆上分明什麽也沒有?”


    “相公,何止陛下題詩時,剛才我們進來時,這麵牆上還是白璧,隻有陛下的詩,您當時還教我這是太宗的詩,隻是改了最後一句。”


    “是啊。然而,隻因為後苑有人看到帽妖,把我們引出去,時間也並不久遠。我們再次進來,就看到了這詭異的地獄變相圖卻就在這裏,它是怎麽會出現在這大殿牆上?我所見,凡廟宇中如此大的壁畫,非七八天不能完成。”


    “這畫麽,必然隻能是畫上去的?至於為什麽這快?卻不知道了。”


    “如何畫的?”又迴到了最初的問題。


    “難道是事先就畫上去,隻是沒有顯露?我們一走,用了什麽手段鏟掉了外麵?”沈括信口說著,低頭看地上,沒看到散落的白粉。


    “不會不會,豈會有這樣的事情?”


    “亦或者……”


    “什麽?”


    “不是畫上去的?懷良師傅在時,曾經用活字印刷做過方便印,幾可亂真,片刻就可以完成。我當時問他,用此法可否複製畫作?他說亦又可能,雕版刻書時,也可刻上畫,隻是沒這麽大。”


    “不會不會。”老包大搖其頭,“若是木刻畫板,印到紙上尚有可能,印到牆上如何可行?還有,書上印刻,都是用墨,隻是墨色而已,你看這畫……”老包握住沈括的手再次到這幅恐怖圖景前,“這分明是一幅彩色圖畫,我還從未見過能印上彩畫的,樹上沒有,更遑論牆上了。再者,再者……”


    “相公請講?”


    “我見過活字墨印,常有多餘墨漬留在木活字間夾縫裏,印書時,這些墨漬就會淌下,所以常有些偏旁不清或墨漬。你看這幅畫,明明豎著卻無半點墨跡淌下。豈不怪哉?”


    老包提出了三個不可能,大致將沈括所有想法堵住了。他一直在研究畢昇的活字印刷,知道老包的說法都是仔細推敲過的,首先雕版不可能做那麽大,若做這麽大,怎麽帶進來?第二就是想在豎直牆麵上印刷,必然會有墨淌下。這兩點或許還有從技巧上解釋餘地,第三點幾乎斷絕了這種假設的可能,就是這幅畫是彩色的。這不是這個時代的印刷可以解決的。


    沈括也想不明白怎麽可能做到,然而他隻知道一件事,就是想要在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在牆上完成這樣一幅畫,唯一的可能隻能是印上去的。


    當所有不可能都被排除,那麽剩下的唯一一種可能,無論看上去多不可能,也隻可能是真相。這是懷良當初教他的思考方法。


    兩人在這幅畫前,仰頭久久觀看,全沒有答案。直到包拯被官家宣去寢宮講解案情。官家自己不敢來看,隻能將老包找去間接了解一下,難免又是一場驚嚇。


    沈括與徐衝一起離開皇宮,此事已然近子時,天色已晚,他隻能去徐衝的軍營裏忍了一晚,天亮開城門後再去楊維德家。


    他出城門前,已經聽到街道上各色人等在傳宮裏又鬧帽妖,以及帽妖畫作地獄變相圖的消息。這路傳言的傳播速度簡直無與倫比。


    六月初七,這一整日,沈括都在楊維德家裏苦思對策。老楊也被急召進宮,給官家出主意直到下午才返迴。


    據楊少卿說,官家好像也已經技窮,抓住他和包拯的雙手,流著淚希望他們幫忙破解危局。然而這一迴,事態要嚴重得多。因為這次的事情不是開封城裏發生,而是直接在皇宮裏出現了,更有甚者,今天中午官家壯起膽子,親自到景福宮裏看這幅畫。發現畫裏那個赤身裸體,被幾個小鬼舉著,要扔進油鍋的人,眼看著很像自己,當時就被嚇癱在地了。他覺得針對自己的陰謀已經包圍了自己,何止是遠在天邊的客星,他開始猜疑,客星預兆的其實是他身邊的人想要取而代之。


    楊維德最終也求計於沈括,希望他能想想辦法。沈括覺得大殿裏的地獄變相圖隻是對手的第一招,他們謀劃了近十天,一定有完整的計劃。此刻對這個模糊的計劃,也想不出什麽頭緒,然而自己可以避開難題,從另一些有頭緒的線索入手。


    他沒有向楊維德保證自己能做到什麽,隻是騎著老驢去軍營找徐衝。他有一個計劃,但是自己完不成,必須向徐衝借一樣東西。


    到了軍營,直說想要借他常帶在身邊的那個可以抓住房簷的爪鉤,徐衝覺得他借這個東西怕是要冒險,非要詢問他的計劃,沈括隻是不說。最後徐衝拗不過他,就將那個西羌爪借給他。然後他又借了一個空的箭囊,徐衝知道他要這個東西,是充滿氣後偷聽遠處說話用的,猜到今夜一定會去冒險,可恨沈括又不肯說實情。


    沈括從軍營出來時,已經是半夜戌時。遠處閃爍的客星還在那裏,雖然閃爍的有氣無力,卻看得人心驚肉跳。


    當然他早已經想好了要去哪裏,但是今天,他還想要問計於冥冥之中的命運。


    他騎著驢到了當日跟蹤小蘋到的那座小橋上,此時夜色深沉河麵有些薄霧,街上沒有半個人影,很像那天氣氛。他下了驢,撫摸了那張大長驢臉和後鬃毛。


    “驢兒驢兒,你覺得我對你如何?”


    “驢子懵懂看著他,一聲不吭。”


    “幾次三番,有人要將你剝了皮下湯鍋,都是我救了你。你若想報恩,我隻求你一件事。你一定知道小蘋當日騎著你去了何處。我放開你韁繩,你隻管走,我到時要看看與我心裏想的那個地方,是否是一處?”


    驢子仰天叫喚一聲,似乎交易達成。沈括就站在驢子後麵,看它自己走。


    那驢子自顧自向南去,走了好一會兒到了南城“玉津園”。此地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小蘋的地方,也是小蘋絕情告訴他要和心上人一起遠走高飛的傷心地。然而驢子卻沒有直接進那玉津園,而是繞了一圈,走到後門處。它在這裏停了一會兒似在思忖,然後轉向東,最終停在一座府邸前。沈括抬頭望去,那高廣大門上寫著“晏府”。他輕輕撫摸驢鬃,看來與他想的是同一個地方。


    小蘋能在京城裝神弄鬼,還能屢屢逃脫後,可見她一直在城裏躲藏,而且背後有人。


    這正是前相晏殊的府邸,晏殊也是寫下那首《臨江仙》的晏七公子的父親。


    “也不知道,小蘋此刻是否還在裏麵?小蘋當日在玉津園裏是說過要隱居,不會近道就在玉津園後門吧?”他心裏嘀咕。


    當然不能直接從大門進去,於是想繞了一大圈,找道哪邊的院牆所臨的街巷比較僻靜,然後想法兒爬進去看一眼小蘋在不在?或者偷聽一下裏麵人說話。這就是他今天出門的全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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