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 申正


    “咳咳……那是在那三十多年前……”徐衝望向窗外做深邃狀,如同是深藏他記憶裏三十年一般。


    “三十多年前如何?”


    “三十餘年前,也就是先帝在時,天罡已經被前代天師全數拿獲了,就鎮壓在那玉清宮金磚石板下麵寶函裏。”


    “還有這樁事情?”沈括是頭一次聽說,倒是並不太吃驚,因為實在符合先帝人設。“先帝時這類事情,未免有些多了。”


    “沈兄你也是過迂。你想,先帝如何去得泰山封禪?”徐衝壓低嗓音道。


    “自然是不負天道,功蓋古今。”


    “功蓋古今?可敢與封禪過泰山的秦皇漢武一較?”


    “文治自然更甚許多,武功麽……略有小損……”沈括並沒有選擇,隻能違心應對。


    “嗬嗬,確實有損。前幾日我聽那叫黃裳的伶俐孩子說過:天道者,損有餘而補不足。”


    “那又如何?”


    “你想,文治有餘如何補武德小損?天書和各種祥瑞無非印證文治,拿住三十六員天罡煞星,才算武功,才算德政萬全天命所歸,如此才方可昭告天下,泰山封禪。若無此天命,還去封禪泰山,豈不會給後人恥笑?”


    “玉清宮裏還真鎮壓著那三十六員天罡?”沈括意識到,懷良參與編造的這幾句企圖嫁禍狄青的鬼話,竟然還是很有些出處和根據。不過倒是也合理,祥瑞與德政本就是一體。或許正因為澶淵之盟和年年歲幣,顯得武德不足,證明天命的事情才必須繁複和隆重。人世間沒達成的功德,隻能幽冥間完成。


    “天罡,自然就在玉清宮下麵。”徐衝喝了口酒得意道。平日裏,沈括求教於他的時刻並不多,現在正好賣弄一番。


    “為什麽在玉清宮?”


    “因為那本《天書》就掛在玉清宮藻井上。而《天書》下麵那塊石板就蓋住那三十六天罡。那些煞星也不服帖,平日就靠《天書》鎮壓。如今我們把彌勒教趕出京城,然而萬民卻還不知道。所以官家請儺師用她的神通和法鈴,囫圇再湊齊了七十二個地煞,也一並鎮壓了。這彌勒教之禍也就過去了。”


    “如此說來,官家也未必真信有什麽七十二地煞?”


    沈括看向遠處,看著那隊和尚緩緩消失。莊嚴法器之聲也漸漸遠去。


    “包相公說,官家如何想他既不知也不必猜。然而為了穩住局麵,能夠煞有其事,也不枉聖君所為。既然童謠裏提到了有七十二地煞,那就做個樣子將它們擒來鎮壓,也算是一場良苦用心。相公又說,官家原本對於是否辦這場法會還有些猶豫,生怕辦了法會讖語又驗,反受其製。也是聽聞我們抄了彌勒教老巢,才定下決心要在玉清昭應宮操辦一場,算是天命歸複。”


    “哎……天命複歸,眼下這場禍亂,其實全都源於所謂的天命。當年為證天命,便有了《天書》,有了天書,就要後各種祥瑞,有了祥瑞再要平滅天罡,一時間天命所歸,四海歸心,然而世上豈有無代價的事情?所謂成也天命,敗也……”


    徐衝假意咳嗽幾聲,提醒沈括快要禍從口出了。沈括意識到自己有些微醺胡言了,也隻好生生停下,不過他胸中憤懣還是壓抑不住,又說下去:“如今的事情兄也親見了,彌勒教想要顛覆天下,落筆就在這天命上了,你有天命,它便有童謠說你天命不在,你有《天書》,他們就有了凡此各種妖孽。如今為了反製對手,還不得不附會童謠,去滅什麽煞,難免又反受其製。如此循環往複,豈能不被牽住鼻子?”


    “沈兄所言倒也極是。我確也有處處受製於人,疲於奔命之感。”徐衝猛喝下一口酒。


    “如今還要大肆操辦這這埋祟鎮煞的一場法事。若將國運係與巫術和祥瑞,看似輕取,實則輕佻,難免如《左轉》所言:以彼之道,還施其身。”


    “此處隻有你我二人,這些話也就罷了。官家也好,先帝也罷,不是我們該議論的。須防隔牆有耳。”徐衝再次提醒道。


    “那玉清昭應宮的道場如何布置?我還從未聽過讓和尚、儺師去道觀做這樣一場法會的。”沈括也知道輕重,勉強換了一個話題。


    “這事你還真問對了。我好好講與你聽……”徐衝終於鬆了一口氣,剛才沈括的那些話直讓他後脖頸發冷,“今日我奉包相公嚴令,帶著兄弟們在城中各處,轉揀高樓上去俯瞰四下。倒是沒看到彌勒教蹤跡,隻看到天波門外那宮觀前排演的大陣仗。”


    “還須排演?”


    “那是自然。今夜是萬民同證的大場麵。然而此刻儺師還沒迴城,所以那些和尚老道們閑著就先排演。以我所見,今天夜裏,便先有和尚在金水河泮誦經並放河燈,以迎大儺師船隊。”


    “紙船明燈映天燒,倒是有些意境,然而未到中元節放什麽河燈?”


    “不是朝廷想要黎民百姓見到三教衛道,齊保大宋的場麵嘛!你別挑理,且聽我說下去。和尚放河燈時,道士們在玉清昭應宮前七星台前,奏仙樂放祈天燈,普天同證妖邪伏誅。然後到大約月上樹梢時,那大儺師乘船才到來。她在船頭搖動銅鈴,引導邪祟隨她登岸,一路到宮門前七星台上,再燃起四周篝火捆住邪佞,此時儺師帶著徒眾,在篝火外以禹步跳神,張真人在台上舞劍做法,和尚在最外麵誦佛。三教齊心,不讓邪祟妖孽逃脫。最終真人以法器將邪祟和煞星一一收入法器,再將法器請入宮中。至於如何揭開那石板,如何將其裝入寶函,就看不到了。”


    “儺師竟然還沒迴來,那她怎麽跳神你怎麽看到的那麽詳細?”


    “不是有她的徒弟在那裏排演嗎?”


    徐衝看的還挺仔細,大抵下午也挺閑的,竟然將大致流程說的清清楚楚。這一場如此普漲,顯然是為了給世人看的,為了彰顯這場劫數平息,大宋重歸太平。


    “這場大法事什麽時候開始?”


    “今天夜裏亥時。當日,大儺師戌時出宮,如今正好六日,亥時上岸,正應時數。”


    沈括看外麵日頭西下,大抵到了酉正時分,還有一個時辰多些。他倒是突然有了興趣,想去看一看這場用意終結彌勒教之禍的三教大法會。反正今天一天都沒下樓,晚上倒是有這樣一場熱鬧看。


    他與徐衝一說,徐衝倒是也想看,隻是職責所在不能去金水河邊上看,隻能再尋一個高處看。沈括追問徐衝,看的如此真切,到底是去了哪座高門大樓上看的。徐衝有些扭捏,不肯說。沈括再三追問。徐衝說,其實不是什麽高大酒肆,那裏都太矮,無法越過城牆看到城外玉清宮。他是在城西北酸棗門外,爬到一座望火樓上一邊摸魚一邊看的。


    這城裏每坊都有望火樓,平日用來觀察火情。這些望火樓或高或低,隻依著本處街坊裏房屋高矮建。若都是低矮房子,望火樓也矮些,反之亦然。正巧外城西北酸棗門外有一處東嶽廟,廟裏高坡上有一座望火樓,造的極其高大,比城裏任何一座酒樓都高,隻比開寶塔矮幾尺而已。在那裏可以看到朱雀門北大抵情形,所以徐衝下午選在那裏俯瞰四周,也省得四處跑,算是偷懶。


    這地方還真合了沈括心意。自從和尚念叨了兩句:“高處不勝寒,天外氣自弱。”後,他就很想找一個貼切意境的場合體味這份孤高和清冷。想借這樣場合消解鬱悶,一般酒樓上塵俗氣太盛,開寶塔被查封,倒是尋不到這樣一個去處。沒想到徐衝當班偷閑,倒是找到這樣一個去處。沈括一提想去,徐衝又說,那望火樓不似酒樓,平日裏上麵隻坐一人,上去兩個就很那局促,而且四麵無遮無擋,坐著也隻是吃風。這下就更稱沈括心了,他正想要好好被冷風吹吹醒。


    徐衝見無法勸動沈括,也就隻能由著他胡來,估摸著讓他在那隻有一個茅草頂的高塔裏,喝一會兒西北風,就要打退堂鼓。這些文人大抵如此吧。


    於是兩人收拾了剩下酒肉都帶著,徐衝又提醒帶些厚實衣服在身邊,就一起下樓向那酸棗門外高處去。兩人借著酒力,一路在汴京街上狂奔向西北去。今天夜裏,街上倒是有了些人,都在向西門趕路。今夜不關城門,就是為了讓大家一起出城,共襄盛舉,一起見證彌勒教陰謀破滅。


    當然更多百姓隻是躲在家裏,也不輕信彌勒教被消滅了,隻等時間檢驗。


    兩人一路到了酸棗門,城門大開,城上守軍很多,個個都如臨大敵,隨時準備應對各種最壞情況。沈括抬頭見到從垛口伸出的巨大箭矢量,知道是部署在上麵床子弩,邊上還有軍官走動。自從白礬樓剛出現了樞密院監造的床子弩,現在城頭上的每張弩都由專人看管,不消說床子弩上有字,就是五尺長箭矢上也刻上記號,要是丟失看守士卒都要擔責受罰。


    兩人出城後就到了東嶽廟,遠遠望去果然廟後麵高坡上有座高塔,這附近宮觀寺廟林立,東麵是景靈宮,西麵是玉清宮,北麵是相國寺在城外下院,顯然這座望火樓就是監視各處火情的。


    兩人下馬進了嶽廟,先在大殿給東嶽帝君上了一注香,然後由廟祝帶領去了後麵。那座望火塔就孤零零立在那裏,也沒有扶梯,隻有外麵一道直上直下的梯子。


    沈括在前,徐衝在後,兩人一前一後爬了上去。果然上麵狹小異常,隻有一張竹椅,四麵快朽爛的木頭欄杆。一人坐在那裏,倒是還好四麵轉身,兩個人在上麵,那張椅子也不知給誰坐,隻能一起盤腿坐到地上。


    上去後才發現,這上麵確實狹小。想要兩人對坐,舉杯望月一覽眾山確實做不到,隻能並排站立。隻上來片刻,就有些不稱心了。然而四下望去,到處星星點點火光,可以看到城頭上火把如林,一對對禁軍來迴走動,也有人在檢查弓弩,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西麵蒼王廟前有幾乘小轎停在門口,想來是大戶人家小姐出來踏青,不想去那金水河邊玉清宮人山人海處,就在這邊臨高遙望,隻是不成想這裏還有更高處,被自己占了。再看東麵大相國寺下院,裏麵是一處菜園子,園子東麵院牆破落。幾個潑皮趁著夜色,翻牆進去將一筐筐的菜偷出。


    這世間有趣又真實活戲就在眼前一幕幕展現,又讓他感懷起來。若是小蘋在,倒是可以一起擠在這裏登高觀看,她是個通透不俗的女子,或許不喜歡亭台高閣,就喜歡這朽爛掉渣的望火樓。


    徐衝沒有沈括那麽多心思,他隻看向遠處玉清宮門口法事,此刻殘月已然在天上,河邊僧眾已經開始釋放河燈。遠遠望去,那金水河裏星星點點閃爍光亮,猶如泄地銀河一般。


    “沈兄,快看那邊。放河燈了。雖非佛誕,卻也壯觀。”


    “河燈風俗也非起於佛誕。先民早有藍湯避邪,上巳放燈的習俗。算算日子,上巳節的日子倒是差不多,倒也應景。”


    “看,儺師船隊來了。”


    沈括眼神不如徐衝好,遠遠望去,就在金水河前麵很遠處,有一灘光亮,好像是有船隊過來,卻又看不太清楚。隻見那天河般燦爛的河道兩側,百姓們無不歡欣鼓掌。


    “也不知道小蘋現在在何處?”他心裏想。若是走運河,怕是也從這西北漕門出去百十裏了吧?不由得又想到小蘋坐在一葉孤舟上正待撫琴,身邊站立一位翩翩公子,然而那人卻不是自己。


    思緒繼續飛揚,眼睛跟著前方水道延伸,看到了出城的五丈河與金水河交匯。不由得一轉念。他一直在想,彌勒教燒毀了那條可以駕風的長龍風箏後,卻帶走了那樣可能繼續為禍的物件,必然還有圖謀。他原本覺得,那樣幾丈見方的東西,倉促間隻能從運河走。那樣必然隻能沿五丈河出北漕門,再進入汴河。五丈河裏的船運,隻能東南麵漕門進,北麵漕門出,河道上船隻不能逆轉,所以若是出北漕門隻能選擇離開汴京。現在想來,隻要在這兩河交匯處轉河道,也可以再入金水河從西麵漕門進城。如果考慮到,彌勒教曆來那種鍥而不舍的行動方式,這種可能性似乎不能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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