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日 子時


    沈括一直無法排遣腦子裏胡思亂想,在床上翻滾到寅時才睡著。白天也沒跟著徐衝出去亂闖,還都在樓上補覺,他打算養足精神晚上去那開寶塔下守候。


    徐衝則一百天都在街上轉悠,順便還去了一趟軍頭司,拐彎抹角替沈括問那個他想知道的問題,就是為何城門口貼的小蘋的畫像如此不像。不料老包說,這是文彥博的想法。文彥博說,想來貼真人畫像或許嚇到小蘋讓她蟄伏不出,不如貼個不像的,免得打草驚蛇。勉強也算是一個迴答吧。


    白天倒還算太平,並沒有各種怪異發生。


    夜裏,沈括起來,坐在床上手裏把玩那個銅鈴,不知道小蘋最後留下那句話用意是什麽。隻要迴想起小蘋說:這隻鈴鐺是你我信物,他心中就湧起漣漪。隻可惜她沒說是定情信物。


    隻是這破爛流丟的鈴鐺到底有什麽用?翻來覆去看,除了特別髒,也沒其他特別的。隻恨徐衝昨夜出現的太突兀,分明小蘋還有許多話要說,被這廝生生打斷了,著實可恨。


    他將那隻鈴鐺掛在床頭。再迴想小蘋逃脫的方法,不可能是什麽遁地之術,必然是牆那邊有機關,趁著煙霧越過牆了。她一個人夜裏出來,必然有逃脫準備。不光防著徐衝和其他探子,大概也防著自己。所以上一次見麵也是找了這樣一個地方,而且特別提防自己動她的那把傘,那把傘顯然是一個脫身的道具。


    外麵打更到了亥時。他起身下樓,下麵徐衝已然等在那裏,臉上有些不耐煩,大概等了一些時候了。


    兩人悄悄出門,也不騎馬,步行去城西北處開寶寺。


    沈括進京後對開寶寺變成了平地也很吃驚,也問起過楊少卿和其他一些人,為何他少年時還香火鼎盛的開寶寺如今廢隻剩下孤零零一座佛塔杵在那裏。


    楊惟德說是因為那寺廟遭了雷擊而被火焚,最終廢棄,隻留下了那座木塔。至於為何雷隻毀了寺廟,而沒有擊中更高的佛塔。老楊說,當年喻皓造塔時花了些功夫,詳查了地理,做了些布置才化解了原本的火形煞,這次布置包括故意讓塔傾斜了幾分。他也去那裏看過地利,正是個陰陽交匯之地,下麵通著九幽,其實選地不宜,有些大險兇。但是也不能改,於是喻皓便將那塔就再在陰陽交匯地正上方,憑借一座七寶浮屠來鎮邪。俗話說,有煞宜化不宜鬥。所以又故意將塔做的有些斜,既鎮壓鬼門,也催化五行流轉,又化解了火形煞。如此一舉兩得,喻皓的的高明不可言說。


    至於後來火災,還是因為後來的主持見佛塔傾斜不夠莊嚴和正氣,便請來懷丙正了塔。破了喻皓當年定的格局。


    當然,沈括也問了另外的人,說是當年懷良在正塔時,將原來傾斜中柱抽走,換了一根銅柱,這銅柱就在塔中四周環繞著向上扶梯,柱基深入了地下。所以在開封城中,這塔其實最高,比白礬樓還高不少,這樣被雷電擊中就不會少,每次被雷閃中,都可以看到塔上鎏金寶頂閃出火花,然而這座木塔就是不著火。塔下低矮的寺廟隻遭了一次雷,便燒起來了。


    沈括知道其中原因,無非是沒有引雷入地,這與喻景殺死聖姑的方法全然一樣。天上雲中雷電積蓄太盛,就會與地連接,便生成了閃電。若什麽東西擋在了電閃與大地之間,就要遭雷劈,要是擊中樹,則樹毀;閃中人則人亡,若劈到房子則必然大火。解決之道,如同對付水患,宜疏不宜堵,越堵越容易起火,而疏導之策便是用金器引雷。所以他相信懷良當年用一根銅柱正塔,也有這層考慮。


    但是想到這些,他難免又觸動些心思。這個京城裏,能指點喻景製造各種奇觀,再以引雷之術殺死聖姑的,似也隻有懷良。而且懷良和喻景確實也有交集,隻在年前,喻景還帶著酒肉向他請教過天文。而懷良也幾次提及過,他想看喻景手上的《木經下》。


    雖然全無證據隻是誅心之念,但是此事在他腦子裏翻騰了一整天,唯一讓他欣慰的是,還找不到一個懷良會幫喻景的理由。這讓所有的猜測成為了空中樓閣。懷良全無理由去幫助彌勒教的反賊,這於他而言到底有什麽益處?


    或許那個理由其實就在那裏,隻是沈括的潛意識故意迴避了。


    兩人到了城西北角,已然是子時。一輪下弦月有氣無力掛在空中。兩人四下望去,除了一些當年火災剩下的斷垣殘壁,看不到完整的房子和半個人影。


    其實這鬼地方別說最近這些日子,即便是彌勒教還沒鬧起來的時候,就沒人敢夜裏來。因為那時就傳說這裏有晦月鬼,也就是月底沒月亮的那幾天,開寶寺附近會看到鬼影。當然也有說是一些賊人專挑沒月色的夜晚,在此銷贓,所以這裏也有:白天賣騾馬,夜裏做鬼市一說。


    “看來得找個地方先躲起來。”徐衝說。


    “是啊,我看那邊矮牆下麵可以藏人。”


    “好是好,然而也有不妥。”


    “什麽不妥?”


    “這裏偌大地方,月色又朦朧,我們兩個躲在一起,所見都不遠。要是那賊人從其他地方來。豈不是看不見?”


    “你想分頭潛伏?”沈括慌道,“若留我一人,我也沒刀劍,不會相撲,碰到賊人如何抵擋?”


    “嗨,不須打鬥。你上次不是也跟過那兩個賊去了古柳岡那山莊?”


    “是啊,那迴就差點被壯丁逮到打殺。”


    “你不必怕,這裏雖偏僻,也是皇城。你要是見到了賊人,不要出聲,隻管跟著他走,看他去向。找到巢穴白天再拿他們。若被他發現,大喊一聲,我立時就到。”


    “你躲到哪裏?”


    “我去那塔後麵,那裏也有一條街。依我看,若真有賊來,不從你這來過,便從我那裏去,一定能侯到。若從我眼前去,我也不打掃驚蛇,隻跟著看他去處。待到清晨,你我匯合再商量辦法。”


    “也隻能如此。你也小心。”


    “我這裏有把短刀,浸過狗血,你帶在身邊,若有陰邪之物也好防範。”


    深刻接過這把七寸長的刀,想了好一會兒,還是表示了謝意。


    徐衝見安排妥當,轉身離開,隻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夜中。他說的倒是沒錯,這樣光線暗淡的夜晚,本來就看不遠,兩人擠在一起,容易錯失目標。


    沈括蹲在黑暗中,找了個舒服些姿勢靠在牆上,也不探頭向外望。隻是豎著耳朵聽,若有動靜在探頭也不遲。他自幼讀書,常常月下攻讀,時間久了眼神不是很好,倒是耳朵還可以。


    坐等很久,什麽也沒來,他開始懷疑小蘋給的情報是不是有誤?


    想著想著難免有些走神,開始思考,那懷丙和尚當年是如何用一根銅柱正塔的?還記得當日他與懷丙一起到過塔頂,同時扔下一大一小兩個鐵球,但是卻是走了外麵腳架上去的,卻沒有進塔內觀看。那時塔頂倒是掀掉了,但是沒有看到附近橫著一根銅柱備用,若是有自己一定能看見。還有就是,若先拆掉裏麵傾斜的柱子,塔立時就倒了,如何還能從容換掉一根立柱?


    正想的入神,就到遙遠處有窸窸窣窣聲音,仔細分辨不是風聲,是腳步聲響。沈括猜測這鬼祟的腳步聲是徐衝的,大概他那裏有什麽發現迴來找自己了。但是約定白晝再碰頭啊?


    他從斷垣殘壁後探出頭,就看到十幾丈外,一個高大人影走過。這個身形他看著眼熟,不是徐衝。較之徐衝更高些,也更胖大些。


    心中一直迴避的那個可怕的答案唿之欲出了。更何況這黑影還在肩頭搭著一個白色口袋,就是昨天在馬車上所見到懷良肩上那樣。


    一時間他腦子裏如五雷轟頂,心想是不是小蘋故意使壞嫁禍之法?就這麽眼睜睜看著黑影走向那座開寶塔。


    他一時血氣上撞,想要跑上去追問和尚為何要這樣做,也忘卻了與徐衝的約定。他從廢墟後起身後,衝動有些平複倒是沒有真上前揪住和尚,隻是偷偷緊跟著他向那塔走去。


    那懷良似乎沒打算去別處,就是向著塔去。最終那暗淡背影與黑黢黢的巨塔融為一體,看不見了。卻聽到塔裏發出一陣響動,塔頂驚起一群鳥。


    沈括追到塔下,確信懷良肯定是進去了。他將耳朵貼到塔牆上聽,依舊可以聽到咯吱咯吱的木板樓梯響聲,顯然和尚上去了。


    等了一會兒,裏麵不再有動靜。他繞到前門,思忖是否要進去,裏麵很安靜,不至於會藏著七八個彌勒教的匪眾。也許懷良隻是來辦其他事情?這裏與彌勒教其實無關?鬼使神差間,他推開門悄悄進了塔。


    這七層寶塔的梯子就在中間,圍繞中心柱子環繞而上,卻沒有扶手。他小心翼翼踩上去,沒有太大動靜。可見自己比和尚輕許多,不至於發出太大動靜。


    他小心向上走去。心想,萬一懷良下來,至少能隔著幾層就聽到,再躲也不遲。現在他很想看看,懷良躲在這裏搞什麽鬼名堂。是不是隻是例行檢查自己當年督造寶塔的工程質量?


    小心到了佛塔二層,走了一圈沒見到任何古怪,於是去上了三層也沒問題。一口氣到了倒數第二層,仍然沒見到懷良。這下他心裏有些沒底了,因為自進塔以後,他一直憑借還算可以的聽力搜索聲音,但是一直沒聽到懷良聲音,咳嗽聲都沒有。已然還剩最後一層,卻還是沒見那和尚。


    他站在原地頓了頓,平複了一下心跳。雖然聽不到懷良的半點動靜,卻已然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了。


    “好,就慢慢上去看一眼。”


    他用最輕的步伐踩上去,終於走完所有階梯,慢慢將頭從樓層下探出,卻依舊沒看到半個人影,隻看到一輪下弦月就在那邊窗外,顯得遙遠而暗淡。他走上佛塔繞了一圈。確定這裏什麽都沒有。


    他走到窗邊向外看。如今唯一的可能,便是和尚可能躲到外麵去了。他伸出處頭去,塔簷上除了一堆堆鳥糞,並無他物。


    想起當年,自己與懷良大致就是站在這個高度,一起丟下了那兩個球,見證了自以為惡毒常識是何等的可笑。一時難免唏噓。


    卻驚動了塔頂築巢的烏鴉。烏鴉呱呱呱叫著飛離了。他嚇的趕緊縮進頭來,卻又驚起塔頂上一群蝙蝠掉落下來,蜂擁向外麵飛去。有幾隻幾乎擦著他臉龐飛走。


    他嚇的揮舞雙手想趕散蝙蝠,生怕怕被咬到。然而那些蝙蝠卻異常靈敏,完全拍打不到,倒是也沒有咬他。


    也許這些醜陋的東西並不咬人?


    他稍稍安心,也暫時忘了懷良消失的謎團。隻一轉身,就看到窗外一團霧氣升起,霧氣裏一點綠色光芒如鬼火般閃爍。


    帽妖就在塔外,與他咫尺相對。沈括下意識轉身,隻跑到另一扇窗前,就看到帽妖已然到了這裏。他再到下一扇窗前,帽妖又先到了一步。一人一妖,一裏一外,就這樣追逐起來。


    這是一種從未有的驚恐,他曾經想過自己若有機會靠近帽妖,必然不會哭爹喊娘般逃走,一定要走到近前拆穿它的戲法,然而當時顯然想多了,真正的感受到恐怖,其實是無法克製的。


    他連滾帶爬從樓梯往下跑,大喊著想讓徐衝趕來救自己。這迴他真的信服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驅之不散的鬼魅和邪祟的。每下一層帽妖都在外麵飛行,還發出刺耳的尖叫。


    然而突然一切就安靜下來了。不再有那可怕的喧鬧。


    他終於到了佛塔最下麵一層,破損的窗欞外黑漆漆,也看不到徐衝趕來。他躲在門口麵仔細傾聽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推開門後不會和帽妖撞一個對臉。雖然以往的很多口供裏,都未有人提過帽妖會發出尖叫,但是這迴他是親耳聽到了。也許是自己真的離得近吧,近到了咫尺之內。


    確定外麵沒聲音,於是他小心翼翼推開了塔門。果然外麵一片寧靜,沒有帽妖,但是也沒有徐衝,他記得自己在奔下樓梯時喊過一嗓子,大概在四樓或者三樓的地方。好像正是那嗓子嚇退了帽妖。卻為何沒有把徐衝喊來?他是不是睡著了?


    沈括走出塔門, 隻覺得四周一片漆黑。剛才還在天際的一輪下弦月也悄然不在。


    他看不清地上路,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倒也不是。遠處隱約有些亮光。他慢慢向前走,耳畔時有唿唿風聲。


    他記得出了塔門就是向正南走,前麵就是開寶寺斷牆。跌跌撞撞向那光亮走去。再看那紅色光亮不止一點,而是兩點。飄飄搖搖,如同掛在高處的燈籠?


    然而他記得這廢棄寺廟附近窮街陋巷沒有什麽高大房舍,都是一層房子。


    耳畔有了聲音,似乎是敲擊木魚聲伴著吟唱,很是飄忽聽不太清楚。他覺察到哪裏有毛病,迴想起自己進塔時地麵柔軟,都是馬糞和草屑,然而現在腳下卻是堅硬的石板。


    他猛然驚覺不對勁,想喊一聲讓徐衝過來,卻怕驚動什麽怪異。又向前幾步,隻看到那兩點紅光下,站立一個人。這個高大個子,背對著自己。他也不細想,隻是腳下加快步子過去,卻不料踩到碎石,一跤摔到地上。這一個狗吃屎摔得不輕,隻感覺雙手雙膝生疼,大概摔破出血了。


    他再抬頭,那遠處紅光下的高大背景動了一下,大概聽到自己摔倒的動靜了。但是等著背影轉過身來時才看清分明不是徐衝,甚至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頭上長著角的牛頭怪物,手裏托著一柄鋼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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