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 午正


    沈括心裏一緊,顯然和尚來駙馬府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應該已經從很多張琴裏找到了最合的那一雙,現在調弦大概是要再強化這種匹配。試出小蘋當夜在琴上插紙人的把戲到底是什麽用意了。


    “駙馬高見。”裴掌櫃還在那邊阿諛,他大概也是忘了當日怎麽罵駙馬是結巴的。


    懷良和尚撥動一根琴弦,試了試調子,眾人不再說話。


    “請諸位靜聽。”


    他坐下,沈括與駙馬都也坐下,隻有裴掌櫃站立。


    “裴掌櫃為何不坐……”沈括疑惑道。卻見裴銀鈿一臉的尷尬也還是不坐。


    “哦,存中不知。裴掌櫃在皇城司吃了二十殺威棒,這些日子怕是不能坐臥了。”正待撫琴的和尚笑道。


    “是啊,是啊,想我大宋,都是四十殺威棒,多虧駙馬求情,減去了一半。”裴掌櫃苦笑道。


    沈括注意到,駙馬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看來,懷良從中斡旋,也沒有讓裴老板輕鬆出來,皮肉之苦到底還是吃了一些的,駙馬心腸也略有些小氣。


    和尚再次彈奏,這次是小蘋彈奏過的《胡笳十八拍》,琴聲流動竟然不同於小蘋彈奏的寧靜致遠,又另一番味道,自有靈動深藏其中。


    再看另一張瑤琴上的小人竟然也在微微跳動。


    和尚瞥了一眼那裏,微微一笑。稍稍按住琴弦,使得琴音漸趨沉悶,然而另一張琴上紙人卻還在跳動。


    沈括猛然醒悟,這是和尚在試驗那些不發出高亢琴聲的震動會不會讓另一部琴顫抖,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不是琴聲導致的震顫傳導而是顫動本身。可見兩張琴相性相合,材質一樣,琴弦張弛一樣,就會導致這種隔空互顫,琴瑟同鳴的奇怪現象。


    他一時陷入沉思,竟有些忘了懷良還在彈奏。一曲終了他才如夢中初醒般,起身喝彩。


    當然即便是駙馬也是一肚子的疑問。


    “大師,在下想要請教,即便兩琴相合,為何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此事,我也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然而其中必然有道理。”和尚臉色一轉變得深沉,顯然也是因為想不到其中道理,“也許數百年後,其所以然可以為人所知,一窺究竟,哎……”


    他歎息一聲。


    “看來確實深奧啊。”駙馬道。


    “剛才駙馬都尉說,人與琴隔著千年,能得彈奏便是緣分,依我看,成雙相匹的兩張琴,也便是它們的緣分。”


    “好好,今日大家有緣,不如在這裏小酌幾杯。”駙馬笑道,“來人,去備下酒宴,再給裴老板準備幾張軟乎的墊子,也好同坐。哈哈哈哈……”


    駙馬大笑著走出了屋子,裴老板苦笑著跟在後麵。沈括與和尚兩人相視無語,沈括覺得懷良突然有些陌生起來,他似乎有些故意躲著自己,若不是今天自己誤打誤撞到了駙馬府門口聽到琴音,也不會知道他來過這裏,探究到了這步。


    隨後一場歡宴,席間談論的都是小蘋的事情。雖然包拯下令封鎖消息,但是要在開封保守這樣的秘密簡直開玩笑。駙馬已然知道消息。


    駙馬也在席上慨歎,沒想到小蘋竟然是彌勒教的妖人,果然那天花妖從畫上下來害人還是有法術在其中。


    坐在對麵的沈括與懷良相視一笑,也不多說。那裴老板坐在幾層墊子上,比這裏所有人都高出一頭,坐相實在有些可笑。


    吃完飯,沈括以為沒事了,不料裴老板似乎還有什麽想法,沒有走的意思,還是拚命拍駙馬馬屁,並且不斷將話題向駙馬最得意的水墨丹青方向引。


    駙馬被拍的舒服了,又借著酒勁也是說了幾句大話,自稱如今天下畫師,能點撥自己一二的高人,想來已經不多了。


    裴老板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又有下文。


    “聽聞駙馬都尉的生花妙筆曾惹得龍顏大悅,進而得賞賜了當年張僧繇那支點睛化龍的神筆,可有其事?”


    “嗬嗬,我本心不好張揚,也少在高人麵前吹噓自己丹青技法如何,或在人前賣弄過張僧繇的那支神筆,更不曾提過當今官家是我的本家舅舅,卻無奈還是被你們知道了,好生違拗本性。”他醉眼惺忪笑道。沈括見他得意洋洋,根本不像不好張揚的樣子,而且也不知道這駙馬是不是忘了,上次還在自己和徐衝麵前展示過那支禿筆,談何從未提過這樣寶貝。


    “原來真有此物?”裴掌櫃故作驚訝狀。


    “那還欺瞞你們不成?確是當年為官家獻上一幅《瑞鶴圖》而得官家禦賜的。你們看京城內外大戶人家都在逃離,為何我卻不搬走?”


    “是啊,為何?”裴老板附和著問。


    “因為有這支神筆在。即然可以點睛成龍,也必然也能驅邪避邪。嗬嗬,你們也知道,那日小蘋在這裏弄邪術。卻不知道後來奇事。”


    “什麽樣奇事?”裴掌櫃問。


    “當時,那畫中花妖持玉斧想要害我,斧刃已經到咽喉處時。那神筆在書案上一道金光,嚇的那妖失手鑽迴畫中去了。隻在我脖頸上,留下一道小傷。”


    駙馬醉醺醺抬起頭,讓在座的看他脖子上一道紅色印跡。


    沈括知道這部分肯定是駙馬喝多了演繹出來的,因為當日他詢問了駙馬案發情形,他嚇的魂飛天外,結結巴巴許久才把情況講清楚,在他當時的講述中並沒有什麽神筆發出金光驅趕花妖的部分。後來他還央求沈括和徐衝進屋取那支筆,那支筆其實放在抽屜裏,並沒有在書桌上。


    “啊,隻差那麽一點啊。果然有吉人自有神助啊。”裴老板一邊說,一邊摸自己的喉嚨,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可不止如此。你們可知,那畫中妖借著畫中狂風吹起,火借了風勢,燃起屏風,轉眼妖席卷整間書房,然而火勢卻止在眼前,不能靠近書桌,最終熄滅。”


    “果然神跡!妙哉,妙哉。”


    裴老板吹捧之時,沈括心裏想:還畫中風吹起,你就吹吧。不過,駙馬吹牛的時候倒是不結巴。


    “駙馬都尉,既有這寶貝,可否請出一觀?”


    裴老板終於說出了真實想用意,鋪陳這麽多阿諛奉承之詞,也是真有他的。


    “哈哈哈……”駙馬朗聲大笑,“不知大師和沈兄可有意觀瞻?”他轉向懷良、


    “阿彌陀佛,貧僧雖是方外人,卻也想觀此寶物。”


    深刻隻是含笑點了點頭,他已然看過那支光禿禿的舊筆一次,再表達強烈想看的願望難免有些違心和尷尬,他畢竟守著君子不卑不亢的底線。


    “好,既然三位都想看,我去去就來。來人,撤去殘席。”


    有趣的是,駙馬沒有請諸位一起去書房觀看,而是他自己去取。隻有沈括知道其中原委,因為這支筆現在根本就放在駙馬臥室裏,還放在枕頭底下。那日他失驚,曾在沈括和徐衝麵前,念叨過要用這支筆去邪壓驚。當時他已然心智渙散,念叨過了,大概自己已經忘記了。現在這支筆是他寶貝,還是不想讓旁人看到藏在何處。


    有丫鬟來撤掉酒席,把桌子抹幹淨。駙馬換了件衣服,捧著個盒子來到。他將盒子放在桌子正中,然後鄭重其事打開。並沒有什麽瑞靄和彩虹浮現出來,可以看到盒子裏放著那支,普普通通,如果扔到在街邊也沒人要的禿筆。


    “妙啊,妙啊,果然神奇。”裴老板肉麻吹捧道。沈括簡直多一刻都不能容忍,和他待在一個屋簷下了。


    “卻是有些不同凡響。”和尚竟然也敷衍地讚歎一句,卻也有些分寸。


    駙馬頭抬頭的極高,享受這一刻的虛榮。


    “可惜,可惜……”裴老板突然歎息。


    “有何可惜?”


    “可惜我集萃畫閣那般友人,仰慕駙馬都尉畫技已久,也想要一觀這支神筆,卻無緣得見。我今日見了,如何向他們訴說,豈不是引得他們眼饞,反而冤我?”


    “嗬嗬,這有何難。我也技癢許久,如今在家少人來訪,閑出屁來。過幾日我便帶著這支筆去你那畫閣一趟,隨便畫幾幅山水,你掛著代賣即可。”


    “小店何等榮幸,能請駙馬潑墨獻技?想來那時必定是蓬蓽生輝。駙馬來時,我必招唿同道,齊聚畫閣一起觀賞。”


    “哈哈哈……”駙馬得意大笑。然後將盒子合上了。


    沈括想,這裴掌櫃一頓板子沒白挨,打出交情和生意來了。


    終於日頭西下,三人才離了駙馬府。沈括也無暇再去楊少卿家,搭了裴掌櫃馬車搶在城門關閉前迴了城。路上沈括見懷良背著個口袋,想起小乙說起過,他帶著這個口袋就是要去買些黑市東西。


    於是他不解道:“師傅今日來駙馬府,為何帶著這個口袋?”


    “哦。隻為順路買些醬作鹽茶,如今城裏商戶都關閉,想到這郊外來碰碰運氣。”


    “師傅。可曾買到?”


    “還不曾。你看這口袋空空。”


    “我聽聞小乙說,師傅常去開寶寺鬼市?”


    沈括也是沒話找話,隨口一問,不料懷良卻張大嘴猛一愣神。


    “哦,其實許久不曾去過了。確實曾買過一些宮裏的特製酒曲,在自家私釀,然而或不得法,酒也尋常發酸,後來也就不去了。”


    “嗨,你要那些早說,”邊上站著的裴掌櫃說,“我與宮裏熟得很,這些配方和酒曲還不尋常就能弄到。”


    他此刻站在狹小馬車廂裏,隻因為屁股有傷不能坐,但是吹牛還是很在行。


    “你若真認識人,也不會屁股開花。”


    “大師,你又損我……不過,這次能得大師斡旋,我也感念大師,能與駙馬結緣,也是因禍得福。”


    裴掌櫃沒羞沒臊道。


    和尚先笑了起來,裴掌櫃也大笑。


    沈括不知道該不該笑,將頭伸出車窗,正在外城開遠門處,就看到有衙役在城門口貼告示,分明開封府通緝的畫像。畫上寫著彌勒教女魔頭,想來正是小蘋,然而卻沒有小蘋具名。再細看那畫,也畫的十分不像,幾乎除了是個女子,就沒有半點相似的。按說小蘋是京中名妓,見過的人多了,即便畫師沒見過,找些熟識的人來,按複述繪製也不至於畫的如此不堪。


    他不由得想,是否包拯還有些更深的用意在其中?


    到了城裏,沈括先下了車,隨後返迴老鴉巷。他本想將琴瑟共顫的事情告訴徐衝,然而徐衝卻不在。徐衝這個時刻本該在這裏才對,大概還在外麵巡查,或者去軍頭司包龍圖那裏去了。他不在,也就沒辦法問開封府海捕告示上畫像如此失真的疑惑。


    若不是剛才在馬車上,裴老板如木樁般杵在一邊,他一定會直問和尚心意,既然他參透了小蘋用琴勾連外麵的技法,那他大概也已經猜到小蘋是怎麽解脫鐐銬和逃走的。她鐐銬落地的聲音和吹滅樓上蠟燭都是同時發生的,然後人就不見了,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件事他已然想過百遍卻不得其解。


    他一個人思忖一會兒,便去樓下討了一壺燒開的水到屋子裏泡了壺茶水。喝了口茶,漸漸有了睡意,於是先把窗戶都關好,再在窗後麵放上幾個茶杯,萬一有人爬上來,隻要一推窗就會先碰翻杯子發出一聲響。然後,他自以為萬無一失便睡去了。


    夢中還是無數疑團纏繞,先是看到懷良在那裏彈琴。邊上空桌子上也放置了一張琴,隨著琴聲蕩漾,那張空琴上蹦出幾個小人在琴弦上跳躍起舞。那些小人跳下琴弦,跳到桌子上,手拉手圍成一圈,似乎唱著什麽兒歌。沈括仔細傾聽,卻聽不太清,又很像是那日在白礬樓上亂跳的傀儡唱的那些反了天的童謠。


    驚雷聲中,一道閃電落下,將那些小紙人全數點燃。小人們還在火中掙紮,尖叫,然而高大的懷良和尚雙手合十站在它們前麵開始高聲念經。一聲聲佛號誦出,那些小紙人終於不再亂動,漸漸燒成灰燼。


    沈括在夢中四下尋找和尚,卻隻看到一襲白影漸漸遠去,最後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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