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 未初


    沈括整理不出思路,隻能出門去找懷良和尚,想將昨夜的事情告知聽聽他的意見,另外當然就是把皇宮裏做法事的事情轉告,這也是著落在他身上的職責。


    他一人出門也不騎馬,走路去往大相國寺。卻見那裏熱鬧不再,市場裏門可羅雀。炙豬肉的幌子倒是還無精打采地掛在那裏。


    大相國寺大門緊閉,門口衛兵多了一倍,看來樞密使狄青也有些害怕。實際上,從最初的帽妖到白礬樓最新的童謠裏,都包藏有禍心將矛頭指向狄青,如果加以記錄就會發現,諸如:走狗烹、火犬、禍鬥之類的暗指之詞還很多,他儼然成為了主角。這些詞都有引發惡意聯想的用心,可見所謂的讖語背後其實隻有陰謀和政治。


    他遠遠看到小乙躺在門口長凳上,就預感今天白來一趟了。果然到了那裏,懷良師傅不在。他歎息一聲,小乙聽到動靜睡眼惺忪起來。


    “公子來的不巧,今天一整日,師傅都沒來。若有事,我可以轉告他,不過也勿著急,如今隻有夜市有些生意,他一定會迴來。”


    “師父他,又聽曲兒看戲去了嗎?”


    “也不是,聽他說是買假畫的裴老板被關在皇城司裏,等著挨殺威棒。師傅說他也是一場冤枉,若打死了,以後也少個大主顧,所以便去走動人事了。”


    “師傅果然還是慈悲。”


    “哎,裴老板也是可憐,平日吹噓在京城裏有通天的勢力,皇城司裏稱兄道弟,結果……竟然這般……”


    “我還有一事,想請小乙哥轉告懷良師傅。”


    “公子但說……”


    “明日宮中水陸法會,還想請懷良師傅入宮。”


    “這事便著落在小人身上,師傅迴來我一定告知,師傅一定歡喜。”


    “師傅會歡喜?就是說他一定會去?”


    “自然會去的,你是不知道師傅脾氣。他最愛看那些重簷宮殿,愛鑽研那些鬥拱梁柱。每去白礬樓,都隻看那房頂下歇山收山,藻井、房脊。每每看了便會搖頭說:肥了、重了,了;了無新意、繁複少趣,若他來營造,便要少十一、二根柱子。這裏去宮中又不遠,他如何不去?再者水陸法會,也是和尚本分,他自有度牒也曾是高僧,以往也去過不下十迴八迴,黃門也都認得他。”


    “那樣最好,告辭。”


    沈括匆匆離開,返迴老鴉巷院子。繼續思忖案情,希望能找到當夜在白礬樓上,以腹語裝作傀儡說話的另有其人的可能性,然而卻沒有。似乎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就剩下了一種可能,雖然這種可能千般怪異,而他又萬分抗拒。


    他想著想著突然想起駙馬府裏花蕊夫人鬼魂,破畫而出的一幕。這件案子,可以確定是利用那盞燈的幻化影像的能力,製造出的虛幻影像。大致原理,便是光為孔隙所束,形與影相違,形東而影西,形上而影下。猜測那盞宮燈上有一個小孔,那樣裏麵展開的花朵就會通過小孔在對麵屏風上形成一個相反的虛形幻象。那朵可以打開的金屬花,應該在宮燈內機關的上方,所以底座裏沒找到什麽東西。


    但是那天小蘋似也在現場,那個偽裝成花蕊夫人冤魂的人,會不會也與她有關係?


    然而有一點自己就可以作證,因為那天夜裏,分明在楊惟德家裏,聽到了對麵有人彈琴。那琴聲正是小蘋無疑,可見她在案發前沒有準備的時間。駙馬尖叫一聲後,自己第一時間衝進了駙馬府。還記得自己與小蘋撞了個滿懷,然後她便抱著琴跑了。


    聽到駙馬叫喊聲到自己進去間,幾乎沒有時間間隔。自己用掉的時間隻是跑過一條街而已。按照駙馬描述,那女妖臉色慘白,多半是用白粉偽裝,若是小蘋她根本沒時間在彈琴時換衣服化妝,鑽進屋子刺殺駙馬再出來,換迴原來衣服並抹掉一臉白粉。


    想到這一層,他又稍稍安心,也許隻是這些事好巧不巧,小蘋都在附近而已。


    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二月十六 辰正時分


    沈括醒來時,突然想到一樁要緊事,於是四下找徐衝,徐衝正興衝衝買了一籠屜炊餅從外麵進來。


    “徐大哥如何這般高興,是因為要進宮去?”


    “進宮倒是常進,沒什麽興奮,隻是今日早起,身體無恙,便是兄弟你昨天說的,定然不會如那屠夫般鬼模樣了,自然高興,便去買些飯食來,也好進宮。”


    “買這麽許多,宮裏不管飯?”


    “宮裏不管,平日在前殿值守四個時辰,都是吃飽了進宮,也不許帶飯食進去,怕夾帶毒藥,聽說以往並不如此,守備親軍也有帶鋪蓋進宮偷懶睡覺的,更別說帶一般飯食。隻是今年後宮花園裏出了帽妖後,就查驗的嚴謹周全了。我們禁軍也隻能攜帶腰刀,金槍班帶駕前儀衛的長兵外,不能帶多餘的兵器。”


    “原來如此森嚴。”


    “所以今日隻看,懷良師傅刻的章是否有用了。”徐衝笑道。


    “你說的我倒有些緊張起來。”


    “其實也無礙,規矩雖然森嚴起來,然而門口把著的黃門還是那幾位,並不仔細。”


    “何以見得?”


    “還記得我那弟兄王勝?他便忘了腰裏懸著那西羌鏈錘,進宮時被黃門見到問是何物,一時情急就說是帶在身邊的暖爐。那黃門沒多看兩眼就放行了。你想,世上哪兒來這麽大暖爐,想來那黃門個也是沒見過什麽世麵的。”


    “哎,也未必是那黃門沒見過世麵。我卻知道有這樣的暖爐,就這般大。還個名頭叫做臥褥香爐,可以放在褥中或身邊,不管如何動,其中炭火盛與鐵展裏,炭火居中輾轉而不翻覆。然而外形卻正是這西羌錘模樣所差無幾。”


    “炭火始終居中,還能輾轉而不翻覆?如此神奇?”


    “確實神奇,可惜隻見圖紙,未見過實物。司馬相如《美人賦》裏寫:金鉔 薰香,黼帳低垂。這裏金鉔就是那這炭火不翻覆的暖爐模樣。我想,那黃門怕是見過宮廷裏這些東西吧。”


    “嗨,也許那小子走運了。來,吃些炊餅。”徐衝承認自己聽不懂,索性先吃飯。


    沈括也抓起兩個炊餅吃了起來。吃完了與徐衝出門前往皇宮前左掖門。


    一路上市麵林亂,開張的商鋪比昨日又少了一些,也並無多少商販還在做生意。


    沈括還想順路去一趟大相國寺帶上懷良,但是時間有些來不及,再者徐衝提及,今日宮裏三教法會,凡和尚老道跳儺舞的都走右掖門,殿前司的馬步軍走左掖門。其實也並不同路。


    兩人馳馬從禦街馬道過去,看到高聳的白礬樓上,冷冷清清,再看門口,正有開封府的差人給大門貼上封條。


    “看!這京城第一的酒樓已經查封。”徐衝道。


    “何故查封了這店?卻是什麽道理?”沈括有些不忿,實則這些事情關他不著,但是他心裏知道,若不啟了封條重新開業,小蘋便不能返迴。


    “要什麽道理?在皇城對麵鬧妖精還不是道理?”


    “然而……”


    “其實隻封幾日,說是等天師看過,念了法咒驅散了邪魅就沒事了。”


    “天師何時來?”


    “天師在清玉清昭應宮,明日官家再去太廟也得天師陪同,所以最近幾日怕是來不了。你為何如此急切想要天師來這裏?”


    “你也知道,我昨夜在那山村見了小蘋。我問她何時返還,她也說在鄉村待厭煩了想要返京,然而隻等這裏啟封才能迴來。”


    “她迴來,錦兒不是也迴來了?”


    “那還用說?”


    “哎,也不知天師什麽時候來念咒施法?這麽大好酒店就這麽關張,太可惜了。”現在輪到徐衝急切起來了。


    兩人到了左腋門,這裏人並不多。反倒是隔著宣德門的右掖門那邊,排成了一列。那邊不止人多,還以為都是來參與水陸法會都帶這些法器,需要慢慢檢查拖慢了時間。


    到了門口,沈括提心吊膽提交了那麵還未用過的牌子,然後簽名後驗證了印章。懷良的手藝自然童叟無欺,這裏黃門看不出半點問題,於是放行了。進了宮,沈括才長舒了一口氣。


    徐衝看起來熟門熟路,領著沈括去崇文院,進了右長慶門,押班石全彬在那裏等候。


    石全彬還是第一次見到沈括,不過對沈括已然很熟,大抵是聽包拯提起過不少次。


    這石先生倒是很客氣,與沈括見禮後寒暄幾句,就引他穿過整個皇宮去最後的禦花園,因為一個多月前,就是在那裏發現帽妖留下的一幅小遺骸的。不過今天路不太好走。因為同時在宮殿各處進行多場法事,還不是一個宗派的,有和尚念經超度,也有老道羅天大醮,還有從夔州路請來來跳儺舞的。


    今日宮裏祛祟被稱為三教法會,也是因為有了這跳儺舞的,盡管朝內大臣都不承認這種跳神活動與儒教有太大關係,但是細究起來,儺舞確實來源於周禮與聖教確實有些關係。並且官家思慮再三覺得,三教法會這個名字,顯得較為正式和周全。


    石全彬走在前麵,不時向沈括介紹各處宮殿,顯得熱絡的有些過了,讓沈括難免有些受寵若驚。


    “這裏便是右承天門,往西便是西華門,出了西華門便是宮外了,再過了禁軍營房,距那頭司便不遠了。”石全彬說道。


    “原來這裏出去,就是軍頭司。”


    “說起來,咱家年少時入宮,就在這西華門裏集英門裏當差。你看前麵,就是集英殿了。”


    “那裏便是集英殿?”沈括看向那華麗殿門不由得向往,他知道每年殿試前十名,都要在這殿中唱名賜第。這扇門後,便是天下學子都向往的所在。


    石全彬見沈括有些神往,便又說:“當初,包龍圖就曾說,讓沈括入京,先辦這案子,完了就留在楊惟德家裏準備科考。可惜,如今這案子成了這樣,恐怕也沒法子讓沈公子用心備考了。”


    “如今當務之急,就是用心探案為官家分憂,其他都是其次。”沈括違心道。


    “難得沈公子有這片忠心。”


    他們走在大慶殿後寬闊通道上,就聽到鈸鐃響起,眾人一起向東看,隻見遠遠看到一群披著獸皮帶著頭套的人,正如喝醉般搖頭晃腦走過來。他們的步伐奇特,幾乎是“橫著”走過來,看似手舞足蹈。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料到有人在皇宮裏,這樣蠻橫行走。


    大慶殿後所有人,不管是侍衛親軍還是值班太監亦全都躲開正麵,閃到兩邊迴避。


    沈括一時看的出神,忘記躲閃。石全彬趕緊喊他:“沈公子,快閃,那是‘方相氏’撞上可就不吉了。”他的聲音在顫抖,一時驚醒沈括趕緊躲閃到一邊。


    再看走在最前麵的那位,帶著碩大熊皮帽子,帶著四隻眼睛的鬼臉覆麵,身上綁著五彩條子。


    穿戴如此恐怖,正踏著禹步橫衝直撞,半走半跳著過來,正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方相氏”。


    從體態看,這位“方相氏”分明是位女子,但是身形高大,腳上穿著幾寸厚的鞋子,就是較沈也更高些。


    她手上拿著一隻銅鈴,正不停地搖著。身後跟著的人,也穿著古怪的衣服,戴著可怕麵具,一邊搖著鈴,一邊踏著六親不認的步子過來。


    那為首的“方相氏”走過沈括身邊時,他仔細觀瞧,發現她的禹步一步三晃,身體前出,如同隨時要撲向獵物的猛獸。


    再細看她搖鈴的右手上缺了一根食指,而那隻鈴上還有一道裂痕。這道裂痕和那根斷指似乎還有些淵源,他不由猜想:大概是這儺師被仇家追殺時,用正搖鈴的右手抵擋利刃,結果砍壞了銅鈴後又斬斷了一根手指?


    如兇獸過境般的“方相氏”轉眼過去,她的幾十名扮演成各路鬼怪的跟隨者,也敲敲打打過去了。眼見他們轉身向南麵崇孝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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