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 子夜


    沈括提起那隻傀儡想要搭到馬上,那馬驚恐地打著響鼻向側麵移動,顯然感受到了什麽無形的驚嚇。


    “這牲口有些怕了,還是我去找輛車來,反正這裏離老鴉巷不遠。”


    徐衝下馬,仍然有些恐懼,不敢近這死透的傀儡,生怕其餘那幾個同黨們又從哪裏屋簷上冒出來。然而四周出奇的安靜。短暫的大雨澆滅了大火,雷聲遠去,狂風也停下了,隻有從屋簷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聲。


    路邊有一輛倒下的大車,也不知道誰的,上麵有爐子,碗櫃,大概是買吃食的攤鋪,可以想見,那攤主看到傀儡在天上飛,車也不要人先跑了。


    徐衝將上麵爐子和其他雜七雜八東西搬走,隻推著車過來。他還不敢碰那傀儡,就由沈括將傀儡放到車上。然後沈括騎著馬,他推著車去往老鴉巷的新據點。


    一直到日出,兩人就把那嬉皮笑臉的傀儡,如祖宗牌位般供在閣樓上一張桌子上,然後呆呆坐著看。


    沈括坐的近些,幾乎臉貼著臉。徐衝坐的靠後些,手緊握著刀柄。當然也看不出什麽名堂。分明就是一個木偶。沈括想拆開瞧瞧,又覺得時機不對,待會兒包圖一定會來,現在拆的粉碎若是裝不迴去,他老人家就看不出個所以然了。


    辰時三刻,接到消息的包拯親自趕來這裏。


    他急匆匆上了樓,隔著幾尺遠,半蹲著端詳了好一會兒眼前這個死氣沉沉的傀儡,猶豫了片刻才靠近。他伸手探了探鼻子下方,又覺得探木偶鼻息來確定死活,多少有點兒傻。於是又摸了摸額頭,也不燙。


    那東西隻是呆呆坐著,癡癡地傻笑,恐怕確實是死了。又翻了翻那傀儡眼皮,自然是能動的,其他關節也都可以靈活翻轉,果然是聖手喻皓的手筆。


    “我記得徐衝交來公文,說木精班丟失的傀儡,二尺五六寸,三尺未足,然而眼前這個,分明四尺有餘,近孩童大小了?”


    老包也是一眼看到了問題。


    “包相公,在下已經讓人去找木精班的班頭了,讓他來認一認。”徐衝說。


    “存中,你以為如何?”老包轉向沈括。


    “我以為,若是請木精班的班頭來看了,他說了是,亦或不是,又當如何?”


    “嗯?存中有什麽想說的,直說嘛。”老包聽出沈括話裏話外的皮裏陽秋。


    “大人可覺得,木偶是在被那帽妖裹挾後不但,成了精海長了個兒?所以才多出兩尺?”


    “這個……”老包一時語塞。


    “若覺得木偶隻是木頭,並不會長大,那木精班那個班頭可以不請。若覺得它卻是成了精,變大了,人證如何說也不打緊了。”


    “嗬嗬嗬,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包撫掌笑了起來,“徐衝,這地方隱於鬧市,還是先別傳揚出去,那木精班的班頭已經不算要緊證人,不要請來了。”


    “是!”


    老包這句話,總算給了沈括很大的信心。他想傳達給老包的想法無非是:如果相信常識,這就不可能是當初那個木偶。沒有什麽木頭疙瘩會自己長個兒。總算包龍圖不似徐衝這樣糊塗。


    “存中,為何不將它拆開看看,或許裏麵還有玄機?”老包顯現出了他的好奇心。


    “相公,我本有此念。然而這東西雖不可能是當初喻皓所製,卻頗有喻家的家傳,嚴絲合縫未見可拆解的縫隙,想來不容易拆。有心想要用斧鋸,又怕壞了物證。”


    “斧鋸萬萬不可。待會兒我就要入宮麵聖,或許過一兩日還要在群臣麵前展示證物,須知帽妖案以來,我們拿獲證物不多,石押班已經有些氣話。這院子也是他的人情,才給了我們的,他擔了不少幹係,官家那裏如何也要讓他有些交代。”


    “學生明白。我見這木偶周身沒見有一個釘子,都是用喻家的木楔榫卯拚接,環環相接,非一時一會兒才能拆開。我想,可以找懷良大師來看看。他精通各種機巧木作,又鑽研過喻皓的《木經》。”


    “好,我選此地,也是為了距那懷良師傅店鋪近些。也但願懷良師傅能有些良策助我,哎……”


    老包沒理由歎息一聲,瞬時如老了十歲。


    “都是學生駑鈍,無法為官家為相公分憂。”


    “與你無幹。隻是案子已然成了這個樣子,讖語句句應驗,京城裏人人驚懼。我也是夜不敢寐,隻恐每天一睜眼,又是無解的怪事蜂擁而來……”


    他說話間,門口有差人進來,徐衝便過去詢問。老包遠遠看到徐衝在那裏與那些探子交談時神色微變,也有些不好的預感。自他接手這個案子來,幾乎被逼到絕境。雖然沈括和懷良時常也有些發現可以複原對手伎倆,甚至楊惟德的推算法也靈驗過,但是對手出題的速度都遠高於他們結題的速度,眼下需要解決的難題,仍然堆積如山。


    看到徐衝神色變化,老包猜到又有哪裏不對頭了。


    徐衝過來抱拳:“相公,今日早晨,白礬樓四周各處街道上,收斂到五具屍體。”


    “屍體?”老包一驚,“是饑餒凍斃而死?”


    “不是,屍體渾身焦黑,分辨不出人形,仵作認為是遭雷劈而死。不過也有些無法推敲處,所以屍單還沒填,最好再細細查驗一番。”


    “死者可在一處?”


    “不在,五名死者,都隔著一條或兩條街巷。不過,都在白礬樓四下不遠處。”


    “這不可能啊。”沈括驚道。


    “如何不可能,昨夜分明春雷滾滾,不是還劈下這個東西來?”老包指向那傀儡。


    “我隻聽說,落雷從來隻在一處,若五人站立一處,倒是可能一起倒斃,然而如何會劈到臨街的五個人?”


    “可是那童謠裏的‘五雷咒’,所以死者也是五人?”徐衝一言,引發了周圍其他探子的共鳴。


    包拯無奈搖了搖頭,這些天隻要以為稍微有些頭緒的時候,必然有件更頭大,更光怪陸離的事情發生。現在剛撿到一個傀儡,果然又出現難解的怪事。


    “快到早朝時分了,我這就要入宮麵聖,你們盡力而為吧。”


    他拍了拍沈括的肩,然後帶著隨從們,黯然下樓離開。


    沈括與徐衝分了一下工,沈括留下拆解這個傀儡,徐衝去各地把屍體搬迴來,再找些有經驗的仵作,看看有什麽關聯性。


    徐衝帶人離開前再次提醒沈括小心些,大抵是指小心木偶複活。沈括不理會他,隻管將傀儡平放桌上,打算拆開一看。


    他現在身處的這座閣樓造的極為雅致,三麵都有窗樓梯在屋子中間,打開窗戶後光線極好,還可以看到四周,或街道或河流或宮觀的景致,尤其院落裏的幾株桃樹正到了欲開未開的時候,格外賞心悅目。


    屋子裏有一股脂粉味道,始終散不盡,可能是原來住在這裏那個大戶妾室留下的。屋子裏三麵有窗,沒窗的那麵牆上掛著字畫,沈括也沒心思看,書案上還有一些梳妝用的粉盒,看來是主人逃走的倉促來不及帶走的,他也原樣不動,以後這房子還得原樣奉還。


    他繼續俯瞰那木偶,研究怎麽打開,不過看了一會兒就放棄了,想要無損打開始終難得其門,也不知道懷良師傅什麽時候會來。


    從木偶背後看,是有淡淡縫隙在那裏,可見這一塊可以拆下來。若從重量上判斷,木偶應該是空心的,因為並沒有實心木料那麽重。


    思忖了不久,下麵鬧哄哄起來。他起身就可以從窗戶看到下麵院子,是徐衝帶著人和大車,將街道上一早上收殮到的屍體搬過來。屍體上蓋著布,一共五具就齊刷刷放在院子裏。仵作正在院子裏水井打水,要擦拭屍體。


    沈括覺得有些吵鬧,於是將這麵的窗戶關上。一個人又蒙頭研究了一會兒,還是拆不開。他想,要不然就用鋸子鋸開得了,大不了再用膠水粘上?正胡思亂想,就聽到街上叮當法鈴響,趕緊去靠街的窗看。卻見識到是李承庵帶著幾個徒弟到了,他們也不避諱,當街搖著法鈴就來了。


    老包搞到這個新地方並不容易,也是時時提醒要低調,所有人都是便服進出。隻有這老道就這麽大喇喇過來了。


    老道進來後看到當院的屍體,便吩咐幾個徒弟便圍繞屍體搖鈴口念神咒,超度一番。


    道士們超度並不比沙彌安靜,也是鈸兒鐃兒加上搖鈴,鬧的樓上沈括無法專心拆這個傀儡。


    老道李承庵自己並不參與法事,隻與徐衝站在當院聊天。猛然間聊到昨夜還有一隻傀儡從半空掉落,此刻正在二樓閣樓上,不由得大駭,大叫一聲不好,趕緊急匆匆上來。徐衝不明就裏,也跟著上來。


    上來後就看到桌案上躺平的傀儡。


    “哎呀,存中糊塗啊,何以將此邪物留下?”


    老道痛心疾首道。


    “隻想拆開看看其中玄機。”


    “此乃天煞邪祟,隻是目下白晝陽氣重了,才暫做蟄伏卻並未真死,我在樓下就感覺到了一股衝天的邪氣,萬萬留不得,留不得啊。”


    老道說著四麵亂轉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一眼看到院子裏幾棵桃樹。


    “我這就命徒弟們砍棵桃樹南麵枝條,劈做柴火,壘起燒了這東西,從此絕了後患。”


    “道長道長,且聽我說,此物不可燒,要留著做證物。”


    “這邪物如何能做證物?”


    “如何不能做?隻是一根木頭而已。”


    “它現在不動,並非已死,隻是因為日光壓製。待到夜間,罡氣衰減,陰氣聚集,就很難說了。”老道厲色道。


    沈括意識到,無法在李承庵的理論框架內與他爭鋒,此事隻能抬出老包了。


    “道長,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包相公叮囑若損此物一分一豪,可與同謀論。這幹係都擔待在我身上,請道長恕罪則個。”


    老包從未說過,搞壞這個傀儡就等與同謀這樣的話,不過此時也顧不上了,先借老包虎皮,唬他一唬。


    “哎……包龍圖全不知敬畏鬼神,不知道天高地厚,”李承庵扼腕歎息道,“也罷,我自去找師尊張真人言明此事,不過今日怕不成了,家師還在玉清昭應宮參悟天書,隻等明後日再請師尊到駕前論此事。必不讓存中擔這幹係。”


    “多謝道長。”


    沈括心中長出了一口氣。


    “不過,這麽留著,恐夜間見罡氣消散,怕要陰魂歸位鬧將起來。我留下七道靈符先鎮住它,免得夜晚蠢動。”


    也不等沈括說話,這李道長從窗口探出頭叫上徒弟。這些徒弟還都帶著家當,當場取出了黃紙朱砂。道長當場封箱禱告,再踏罡步鬥,最後用朱砂筆寫下幾道符咒,貼在這木偶前額後腦,胸前背後四肢上。還是覺得不放心,又吩咐徐衝找來一條鐵鏈將傀儡團團鎖住,又加了一把鎖,取了根隨身帶著的黃色蠟燭在鎖上燒了燒,沈括也看不懂施的什麽法術。鎖的鑰匙老道自己帶在身上,也沒留給沈括。


    完成這一切,老道帶著徒弟要走,大概去玉清宮找張真人評理去。臨到樓梯口,又迴轉提醒,那傀儡身上雖有七道符咒封住它神魂,卻萬不可掉落。尤其額頭上這張,閉住了頂竅,是幽魂出入的地方,更是萬萬分的要緊。


    撂下這些話,老道急匆匆走了。


    這一番操作下來,沈括也傻眼了。他原本以為自己保住了這重要物證,卻眼見它被鐵鏈纏死,無法拆解了。


    那邊徐衝倒是像鬆了一口氣,他雖未明說,但是他一直是怕這傀儡會複活的,現在好了,即使複活也是被鐵鏈捆綁狀態,至少來得及逃走。他放下心來下樓去與那仵作攀談,留下沈括一人欲哭無淚。


    沈括圍著傀儡繞了七八圈,竟無計可施,隻得掏出燭影馬走燈的殘片,試著逆繪出被燒毀部分。然而雖然得了那枚會開花的簪,似是破解了其中畫中芙蓉盛開的難題,但是即使內種藏著這樣機關,這花也隻是在燈中開啟,如何映射到屏風上?還有,這女妖出現時隱約的雷聲是什麽樣暗藏舌下的哨子發出的,懷良也沒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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