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剛過。


    雪竟然就停了,蒼白的日頭在雲後麵已然隱約可見。


    沈括在一堆枯草裏醒來,手腳冰冷,努力迴憶到底發生了什麽。想了很久,依舊想不起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麽個鬼地方。


    耳聽嘩啦嘩啦鐵鏈聲,一隻木籠從頭上慢慢降下來。他與木籠裏的女人同時看到了對方,雙方都大吃一驚。


    籠中的小蘋降到沈括前麵不遠處停下,雙方四目相對,沈括差不多完全想起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情。


    他聽到上麵嘈雜的人聲,抬頭看,懸崖邊人影搖曳,那些要處死小蘋的人就在上麵十丈高的地方。


    沈括試著轉動腦袋,感覺脖頸一陣生疼,好在還能動。那木籠就懸在深潭上幾寸處。他必須慶幸自己昨天被狗攆從上麵滾落下來,適時停在了深潭邊兩尺的地方,要不然一定淹死了。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小蘋疑惑地問。


    “我麽,其實是來救你的,卻不料失足掉了下來。”


    小蘋臉上的感動一閃而過,進而微微搖了搖頭:“躺平別動,你一動,他們就會發現你。”


    她說的沒錯,沈括此時能騰挪的空間不大,隻要從這堆荒草裏起身,就會被上麵的人看到,或許還會被那隻該死的狗看到。


    “大姐,現在什麽時辰?”


    “剛過巳時。為什麽問時辰?”


    “告訴你一個秘密,馬上天就會黑下來。到時候我就有機會救你了。”


    “你知道天會黑?”小蘋神色微變。


    “巳時一刻天狗吞日,到時候漆黑一片。”沈括苦笑一聲,“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


    “恩公,你且聽我說,此事我自能解決……”一聲鷹嘯打斷了她的話,兩人抬頭看,又有一隻鷹在上空盤旋。


    “得想辦法先打開你的鐐銬,然後打開木籠。”


    話音剛落,天色開始放暗。沈括努力用手撐地,發現自己可以勉強站立,但是右腿崴的很嚴重。


    一輪白日轉眼被遮住,須臾間天完全黑下來。沈括一瘸一拐到了深潭邊卻將將夠不到幾尺外的木籠。


    “恩公,你不必如此。”小蘋直勾勾看向沈括,“你的大恩,下半輩子我都會記住。”


    她說的是下半輩子而非下輩子,用詞似有欠妥。她的下半輩子無疑隻剩下了片刻,不過人之將死也不能計較語病了。


    沈括不理會她,繼續努力伸出手去向抓到木籠,幾乎觸到了木籠。


    “聽我說……”小擠出笑容,看著沈括,“這木籠可結實了,沒有斧鑿從外麵是打不開的。”


    “我不能看著……”


    “快躲到草裏,日蝕馬上就過去,天一亮,你就藏不住了。”


    沈括手握著濕漉漉的鐵鏈確實毫無辦法,僵持中,天色開始放亮。


    “快,快迴去。躲到草裏。”小蘋溫柔道。


    沈括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但是仍然不甘心。


    小蘋從木籠中伸出手來握住沈括的手,雙方同時感受到了一陣暖意。但是隻一瞬間,她奮力推開沈括的手,木籠上麵鏈條嘩啦嘩啦響起,木籠開始往下。轉眼木籠已經一半入水。沈括呆呆站在深潭邊,看著對方含笑慢慢被沉入深潭。


    “快藏好,書呆子。”


    沈括向後退卻半步,蹲下隱入草叢,一時心如死灰。他看著木籠全部沉入了深潭中,一串氣泡從那裏傳出。頭上傳來歡唿聲。那些家夥在為殺死一個弱女子而慶祝。


    一陣悠揚琴聲從遠處傳來,打斷了上麵的歡唿聲。連沈括也驚愕於怎麽會有琴聲?他張大嘴愣在原地,抬頭探頭探腦,想要知道答案。


    一隻冰冷濕滑的手捂住他的嘴,將他拖到緊貼著山崖的陰影裏。沈括想要掙紮唿喊,轉頭卻發現竟然是小蘋。


    小蘋將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向一肚子問題的沈括示意不要說話,沈括趕緊點頭。


    “我……沒……事……”小蘋小聲說。


    沈括點頭如雞奔碎米,表示聽懂了。


    “走,我們小心離開。”


    小蘋扶住沈括,緊貼懸崖移動,她不時抬頭觀察。但是上麵的人似乎都被琴聲吸引,沒有關注下麵。


    他們走出一段路後,琴聲終於停下。


    “他們要是向上吊起木籠,看到裏麵空的一定會追來。我走不快,你先跑,他們不會拿我怎麽樣。”沈括小聲道。


    “你別說話,跟著我走就是。”小蘋架著沈括慢慢走,可以感受到她在哆嗦。奇怪的是,他們走了很久也並沒有人下來查看,實際上連一點喧嘩都沒有,懸崖上實安靜的可怕。沈括暗自禱告,那夥人不要馬上吊起木籠,讓自己和小蘋多跑出一程。


    開封城南圓坵上。


    社稷壇頂上,一群人眼睜睜看著一輪缺損的白日漸漸顯現,楊惟德的雙手在顫抖,嘴張的老大呆立原地。這無疑是大宋開國以來最大的噩兆,而且真應在了童謠上。


    事發時,楊惟德就在距離天子不太遠的地方跪拜,他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而無能為力。誰能料想到,大雪突然就停了?


    “難道天真的要亡宋?”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包拯也站在圓坵上,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發生。


    “第四句驗了,他們又贏一次……”老包恨的牙根癢癢。


    遠處傳來低吼聲,這讓圍繞圓坵的大宋君臣一起警覺起來,厄運好像還沒完?


    低吼聲連續響起,聲如狼嚎,卻低沉響亮得多。如果那是一隻狼,那得有多大啊?


    “是是火犬?”楊惟德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驚慌失措地跑到老包跟前,“是火犬。一定是火犬。”他指向北方,那是聲音傳來的地方。


    “何故驚慌至此,簡直有失體統。”包拯看到楊惟德麵如土色,再看周圍官員個個麵漏恐懼。


    社稷壇上的禦林軍一擁而上,護住官家一起向下跑,一行官員也緊跟著屁滾尿流逃離社稷壇。


    老包心頭湧起無名的憤怒,於是整了整衣冠,排開往下退卻的眾人,逆流走上圓坵頂,麵向正北狼吼聲方向站立,今天一定要看穿到底是什麽鬼。


    遠處騰起一陣光。除了狼的嚎叫聲,所有人都漸漸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是某種步伐聲:沉重而又穩健。


    一串巨大的狼足印正在由遠至近,在雪地裏延伸過來。


    沒有人能看到那隻無形的巨犬,隻見到厚厚雪地裏憑空凹陷下去的梅花形狼爪印,每一個都差不多有八仙桌那麽大,足印裏還蒸騰起白霧。爪印分成兩列,緩慢向圓坵延伸過來。


    文彥博也在逆流而上,他緩緩走向了呆立在祭壇二層,麵如土色的宗室子,實際上的太子——十三團練趙宗實。


    “殿下可知,眾人皆可退,獨殿下不可退?”


    趙宗實張大嘴,遲疑地看了文彥博一會兒,然後跟著文彥博向壇上走去,當然依舊麵無人色。此時,坡道上已然沒有逃散的人了,隻留下幾隻鞋子。


    還留在圓坵上的官員,感覺到了地麵在震顫。似那無形的巨犬正昂首過來。直擊靈魂的嚎叫聲再次響起,伴隨著每一次地麵震動,那巨狼的足印便無可阻擋地延伸過來。三層高的社稷不停地搖晃,一道縫從圓坵中間崩裂開來。壇頂上,儲君趙宗實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裂縫延伸到自己戰栗的兩腿間停下了,他不知道什麽樣可怕的事情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是先皇們的失德要由自己承受?他癱軟在地麵完全站不起來,隻看到包拯直挺挺站在東北角,擋在前麵仰頭搜尋那無形的怪獸。作為皇嗣的趙宗實這才鼓起勇氣站立起來。


    可怕的狼嚎聲消失了,轉瞬間,一切恢複了原來樣子,圓坵也不再震動,東倒西歪的各級官員們的鬼哭狼嚎持續了一小會兒,然後安靜下來,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楊惟德已然手腳並用爬到圓坵邊向下看,那些巨大的狼足印留在雪地裏,還在冒著白霧。那隻看不見的地獄火犬剛才分明就在這裏,現在離開?它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它的出現,隻為了動搖大宋社稷,證明讖語的應驗。


    惶恐的氣氛維持了很久,文彥博緩緩到皇儲趙宗實邊上。看著不遠處官家玉攆發瘋般向汴京而去。


    “陛下有些失儀了。”


    趙宗實看著文彥博,一時無語。


    “殿下,如今隻能行那兩件事了。”


    “文相,如此天怒,還有什麽對策?”


    “天怒不怒先不管,隻能先安民心了。目下能拆解這童謠應驗威力的方法,隻有先稟明官家下罪己詔,然後行改元。這樣才可穩住人心。”


    “……文相公所言極是,今日我便入宮啟奏。”


    “還有一事更要緊些。”


    “文相速速教我。”


    “張娘子的國喪本不符禮法,又強停了元宵燈節,民間怨氣極大,如今異象起於中天,讖謠出於街巷,民間必橫生攀扯,認為是天子失了禮法導致天罰。所以這逾製的喪期得趕緊終結,再找個由頭補辦燈節。什麽理由都行,一則平息怨氣,二來也讓百姓觀觀燈、猜猜謎,賭賭錢,分分心,不要有太多閑心編排流言蜚語。”


    “文相公高見。我這就入宮。”趙宗實用袖子擦了擦漢,心中暗自讚歎薑畢竟是老的辣,這樣關頭,文彥博竟然能連出三策以安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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