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怡安跟著崔洵迴了監欄院,除了一身還算幹淨的衣裳, 別無長物。


    柳貴妃沉著臉看兩人出門, 眉宇間滿是陰翳, 若非帝王親口赦免蘇怡安死罪,她這會兒或許已經動手把人處理了。


    廢了大力氣培養的棋子, 結果卻突遭橫禍, 一下子廢掉, 她當真是氣得厲害。


    無論是五皇子還是蘇怡安,這兩人以後隻怕都是她的眼中釘, 尤其是前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失了帝心, 日後都不可能再博取聖心,她拋棄這個盟友拋棄得理所當然。


    隻是可惜蘇怡安, 本該成為她掌中利刃固寵後宮的, 現在卻隻能浪費在一個閹人手裏了。


    此刻的蘇怡安根本顧不上其他人如何想如何做, 她緊跟在崔洵身邊, 拽著他衣袖,亦步亦趨,滿是依賴。


    她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 除了崔洵, 她在宮裏可謂是舉世皆敵,若說舉目無親,兩人是一樣的, 她現在隻擔心就連崔洵都不要她。


    監欄院到底是小太監們住的地方,人多地方又窄,若非崔洵身份特殊有單獨房間,隻怕蘇怡安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崔洵一路帶著她迴屋,將人安置在自己床-上,轉身又出門拿錢托人給備了熱水,連帶著還有一些食物。


    若說在這邊唯一好的地方,那就是錢可通神,崔洵一直跟在禦前,稍動心思就有不少好處,炎平帝樂得見他低賤行-事,反而從不加以阻攔,倒是方便了他在宮裏討生活。


    很快,錢換來的熱水和食物被送進屋裏,崔洵將門反鎖,看向窩在床榻一角的蘇怡安,“我找人送了熱水,你先梳洗,梳洗之後再用些飯菜,過後睡一覺。”


    蘇怡安知道自己此刻很安全,崔洵也不會傷害她,然而她窩在牆角裏,身上無一絲一毫的力氣,既不想動,也不想說話,隻想安安靜靜的就這麽呆著。


    崔洵見她沒動靜,走到床前,實話說,她此刻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然而他卻不打算放任。


    如果這都撐不下去,那也沒什麽日後了,他會護著她,但不意味著蘇怡安就可以這麽一直軟弱下去。


    想報家仇的是她,決意走這條路卻橫生枝節的也是她,他會心軟,但絕不會放縱。


    崔洵伸手將她扯到身前,盯著她慌亂的眼睛道,“蘇怡安,我說去梳洗,梳洗完之後用飯,你若是不聽不做,出了這扇門盡可以去找柳貴妃五皇子與陛下,但我這裏,救你不是為了養累贅與拖累,聽明白了嗎?”


    蘇怡安抓-住崔洵扯她衣襟的手,紅著眼睛點頭。


    屏風後,蘇怡安用熱帕子敷臉,抖著手解開衣襟,她身上還殘留著那種惡心的感覺,隻恨不得早些擦洗幹淨。


    水聲淅瀝,看著木盆中映出的自己,蘇怡安笑的苦澀,崔洵說得對,她就是個累贅,活著根本沒有什麽用處。


    她救不了弟弟,也救不了自己,更不能替家人報仇,她除了會哭會軟弱,什麽用都沒有。


    因著水聲停了許久,崔洵等得皺眉,想了想,他直接繞過屏風,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個盯著木盆怔怔落淚的少女。


    她滿身消沉,讓崔洵想起之前的自己,他蓄意加重腳步聲,喚迴她神智,開口催促,“如果洗完了就早些過來用飯,待會兒該涼了。”


    蘇怡安慌亂點頭,理好散亂的衣裳與頭發跟著崔洵做到了桌前。


    小小的圓木桌,放著清湯寡水的飯菜,蘇怡安捧著小碗吃了一兩口就毫無胃口,強逼著自己塞了些,才遲疑瑟縮的看向崔洵,“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吃。”崔洵將剩下的飯菜吃幹淨,收拾好碗碟放到門口等人來收,重新鋪好床榻喚來蘇怡安,“我在這裏守著,你睡吧。”


    蘇怡安現在對崔洵可謂是言聽計從,他說一句她動一下,聞言上了床榻,抱著被子閉上了眼睛。


    但剛過一會兒,就有些無法忍受過於安靜的房間睜開了眼睛,崔洵坐在床畔,似是在閉目養神,她猶豫了下,還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握住了崔洵放在腿上的手。


    崔洵的手有些涼,但握著卻很安心,蘇怡安不敢再看他,閉著眼睛就裝睡。


    崔洵任由她握著,不說也不動,似是毫無所覺。


    蘇怡安終於睡著了,但睡到一半,卻做了噩夢,夢裏是惡心的聲音和惡心的人,還有怎麽都逃不過的漫天血紅。


    崔洵將蜷縮著哭泣的人抱進懷裏溫柔安撫,他擦掉她的眼淚,撫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期望給她安慰與支撐。


    他可以庇護她的性命與安全,然而真正的磨難,卻隻能靠自己熬過去。


    躲在崔洵懷裏,蘇怡安慢慢安靜下來,這之後許多個夜晚,她都是靠著崔洵尋得安心與平靜。


    從這日開始,蘇怡安在監欄院住下,同崔洵一起。


    起初,她基本上不敢出門,隻要崔洵不再,她就反鎖上門,一個人躲在屋子裏,直到崔洵忙完迴來。


    炎平帝對於崔洵到底生了厭惡,將人從禦前打發走,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安置,掌事太監揣摩聖意,將崔洵安排到了司禮監下轄刑名的提督太監手下,專職負責處理宦官違禁之事。


    對新地方新活計崔洵從不多說,蘇怡安看他一日比一日冷肅模樣也不敢多問,她現在隻覺得自己是崔洵身邊的累贅,除了能為他縫縫補補或者偶爾塗個傷藥按-揉下腰腿,其他全無用處。


    不過有一點讓她比較在意,那就是崔洵每日迴來,身上總帶著揮之不去的濃重血腥味,她太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味道了,不喜歡也畏懼。


    崔洵同樣,他每次對身上的味道都要皺眉,在漸漸習慣監欄院的生活之後,蘇怡安偷偷的同從前給崔洵治傷的小太監搭上了話。


    她覺得這人既然擅長醫術的話,那手上應當也有些藥材能祛除一下味道,否則每日裏她看著崔洵出門總是心驚膽戰。


    小太監在宮中人麵廣,不止弄好了去味的香包,言語間還透露了一點消息。


    “看人行刑?”蘇怡安麵色忽然發白,嗓音發緊。


    “是啊,”小太監心有戚戚,“要知道那地方可是咱們這些人最不敢去的,我聽說崔公公是每日裏都要在一旁看人行刑的,躲都躲不了。”


    “你也知道,”小太監往上指了指,“既然是上麵的意思,那咱們這些為奴為婢的肯定是躲不開的。”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蘇怡安很勉強才讓自己露出兩分笑。


    小太監搖搖頭,“我也就是說說,其餘的也幫不上什麽忙,還好蘇姑娘你不用去貴人娘娘們的宮裏伺候,不然隻怕比崔公公還不如,畢竟……”


    剩下的他沒說下去,蘇怡安大概也明白他的未盡之意,無非是她這張招惹禍端的臉,從前有柳貴妃護著倒還好,現在沒了依靠,還被賜給了崔洵做對食,若真去哪個宮裏伺候人或者做事,隻怕眨眼間就能招來禍事,到時候不止自己倒黴,還會拖累本就處境艱難的崔洵。


    至此,蘇怡安徹徹底底歇了做事的心思,多事之秋,她一分一毫都不想給崔洵添麻煩。


    這晚,崔洵迴來得比平日都早,蘇怡安將幹淨衣裳送過去,備好熱水讓他洗漱,自己拿著火鬥將衣服燙了一遍,末了配好掛起來,等明日崔洵穿時,血腥味就沒那麽重了。


    崔洵今日洗得比平日都久,蘇怡安捏著手裏的小瓷瓶,等著人出來。


    “等久了吧,抱歉。”崔洵做到桌前,準備用飯。


    蘇怡安將小瓷瓶遞過去,聲音細細,“給你的。”


    崔洵放下筷子接過來,有些好奇,“什麽東西?”


    “你聞聞看就知道了。”


    將信將疑的打開瓷瓶,剛湊到鼻前,崔洵就聞到了一股清涼到堪稱辛辣的味道,唿吸像是一下子被打開,再嗅不到那永無休止的惡臭腐敗與血腥,清新得好似雪後初晴。


    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連日來胸臆間盤桓了許久的憋悶感刹那消失,整個人都輕了一輕。


    “謝謝,東西不錯。”崔洵收下東西,難得露出個笑容。


    蘇怡安已經習慣他白日裏清正守禮的模樣,再看不到那次在冷宮中的唐突,除了晚上睡在一起時抱她抱得死緊,平日裏崔洵幾乎無任何異樣。


    但蘇怡安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就像她從噩夢中醒來,崔洵抱著她一字一句的說著日後該如何弄死五皇子,教她在噩夢中振作,學著將自己的噩夢變成敵人的噩夢,那字字句句中的憎恨與野心,殘忍陰毒與睚眥必報,她一點一滴看得明白。


    夜裏的她不正常,崔洵同樣,他有著區別於白日裏的詭譎可怖麵孔,但這樣的他,讓蘇怡安覺得安心且可靠。


    被崔洵抱在懷裏,她就像迴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滿心的信任與依賴。


    兩人用罷飯,崔洵同她說起前些日子籌謀的事,“你弟弟那裏已經有了眉目,七皇子如今已從五皇子那裏將人接了過去,我的意思是將人送往江南,京城畢竟是非多,即便有七皇子庇護,他也算不上安全,且江南有神醫,也可替他醫病調養下-身體。”


    提到弟弟,蘇怡安立時來了精神,聽完崔洵所說,她隻稍稍猶豫了下,就選擇了答應,“那就送去江南。”


    “你舍得?”崔洵失笑。


    “不舍得,”蘇怡安搖頭,看著他的眼睛,“可那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嗎?對你,對我,對阿惟。”


    聞言,崔洵沉默,確實,將人送往江南是最穩妥的手段,一半是為了蘇怡安姐弟,另一半卻是為了他自己。


    他日後要做的事情風險大危險多,稍不注意就會被人抓-住把柄,身邊一個蘇怡安已經是他的軟肋,她的弟弟決不能成為第二個。


    崔洵心裏,他會救會庇護蘇怡安,也會為她妥協,但蘇惟不會,即便他是蘇怡安的親弟弟。


    他能給出的善心與溫柔已經盡付蘇怡安,為了避免日後因為蘇惟的事造成兩人隔閡或者惹她傷心,現在將人送得遠遠的避開去是最好的手段。


    他想,她應該是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看著目光澄澈的蘇怡安,崔洵伸出手撫上她紅-潤臉頰,即便窩在這等醃臢的地方,穿著灰撲撲的衣裳,她依舊綻放得美麗。


    這樣的她,因著前些日子的事,他一直小心翼翼護著待著,不敢多逾越一分,除了晚間她做噩夢,他從不過分親近,生怕惹來她抗拒與不喜。


    然而,她這樣信任他,讓他心旌神搖,妄想親近。


    冰涼的指尖觸到她肌膚,讓蘇怡安不由自主的眨了下眼,但她卻沒避開,隻認真看著他,像是無論他做什麽她都不會拒絕反抗。


    崔洵想,或許這隻是錯覺,但他又有什麽理由不試試呢?


    畢竟,她是他的對食。


    更準確一點來說,她是他的妻子,那個昏君做的唯一一件好事與正確的事。


    “恬恬。”


    崔洵喚她的小名,這兩個字念出來嘴裏都似乎泛著甜味,夜色深沉,他抱她入懷,親了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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