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鸞自顧說道:“關於此事,我當時曾問楊禹,楊禹迴答說,鮮卑以異族之兵能守住河北,那是因為他們是由儉入奢,自然易;而伯父想以吳越之兵守住河北,則相當於由奢入儉,當然難。”


    劉青鸞的話,瞬間擊破了劉裕的自信,這一次北伐非常順利,以至於他對自己,對手下的將士越發自信了,根本沒有去想這些道理。


    “伯父,你現在還覺得崔浩是一派胡言嗎?你看看你手下那些將士,一打下關中,哪個不是誌得意滿,一心隻想著跟伯父迴朝接受封賞,還有幾人滿懷進戰拓取之誌?”


    劉裕長時間陷入了沉默,心頭盡是楊禹那句“以吳越之兵守河北是由奢入儉”在迴蕩。


    “伯父,正所謂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伯父手下的文官武將對北人諸多排擠,諸如謝晦、沈田子等人,對楊禹之功隱而不報,恨不能置楊禹、王鎮惡這些北人於死地。如此自挖鴻溝,又怎能守住北地?”


    提到王鎮惡,劉裕少有的訓斥道:“你懂什麽……”然而訓斥到一半,劉裕終究是說不下去了。


    劉青鸞眼中含著淚,幽幽地說道:“伯父的顧慮青鸞豈會不知,然凡事過猶不及,凡天下英才者,有幾個是唯唯喏喏,俯首帖耳之輩?王鎮惡、楊禹這些人,確實不易駕馭,然唯其烈,方可能是千裏馬呀。”


    ***


    初秋的終南山,一派雲興霞蔚、林籟泉幽的景象,世間的戰火塵煙、悲歡離合,都被群山白雲阻隔於外,山間成了難得的世外桃源。


    按韓山子估算的時間,楊禹迴到了以前居住的棲霞洞。


    夕陽西下之時,剛從溪邊梳洗歸來的秦樓月身著白色煙籠梅花百水裙,披散的秀發在山風中飛揚著,素手纖纖,容顏如玉,恍若失落人間的仙子。


    楊禹站在山洞前的巨石上,身上的玄色鑲邊寶藍緞麵圓領袍亦隨風飄拂不定,他麵對著夕陽,看著遠處的山嵐雲霞,久久不動,白白辜負了伊人那仙姿玉容。


    秦樓月暗暗一歎,進入山洞拿出兩碗白粥,一盤野兔肉,連同筷子一起擺好在洞前的石桌上,才叫道:“郎君,吃晚飯了。”


    楊禹聞聲迴過神來,才走到石桌邊坐下,看了看披散著秀發的秦樓月,說道:“你倒是不講究。”


    “這棲霞洞就咱們兩個人,講究那麽多幹嘛?嘻嘻,郎君覺得這樣好看嗎?”秦樓月一邊把筷子遞給他,一邊笑問道。


    楊禹難得讚了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秦樓月忍不住嫣然失笑,那明媚的笑容有若熏風解慍,水一般的眸光流尚到楊禹身上,她一邊給楊禹夾菜一邊笑道:“郎君要是瞧得上奴奴這蒲柳之姿,咱們便以山月為媒,清風為客,奴奴今夜便嫁給郎君如何?”


    楊禹一口粥剛吃到嘴裏,差點全噴出來,他知道秦樓月這妖精又開啟挑逗模式了,不由得狠狠瞪她一眼道:“我倒是不介意,就怕你受不了做寡婦的苦。”


    秦樓月一怔,這已經不是楊禹第一次說類似的話了,顯然這不是隨口說說而已,她忍不住追問道:“郎君,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你這次迴終南山,究竟是為了什麽?”


    秦樓月收起挑逗的語態,一臉認真地追問著,此時山邊最後一縷斜陽打在她的麵上,讓她明玉般的肌膚染上了一層紅暈,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你這人怪沒意思的,隻許你逗我,不許我逗你?瞧你這鄭重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真是在談婚論嫁呢,哈哈哈……”


    秦樓月見他不肯說,隻得作罷,她小口小口地吃著粥,不時給楊禹夾塊肉,突然變得無比乖巧的模樣讓楊禹有些不適應。


    “咳咳,對了,咱們帶來的米所餘不多了,明日辛苦你下山一趟,再買些迴來吧。”


    “剛才我看了,米還夠吃幾天,不急,郎君教我的法門,我這兩天大概便能參透,過兩天我再下山吧。”


    “呃,這個……其實我是想讓你順便給我買樣東西,我等著用。”


    “哦,郎君要買什麽?”


    “嗯……一塊和田白玉,要上好的,我要做個法器。”


    “上好的和田玉?這個恐怕得迴長安才能買到。”秦樓月雖然奇怪,但沒有多想,便答應了下來。


    楊禹心緒略霽,迴頭也夾了塊肉給她,兩人看上去,倒真有點新婚夫婦你儂我儂的味道。


    夕陽落下,一輪滿月升起,山中棲鳥不時發出清脆的啼叫,頗有王維《鳥鳴澗》中所描寫的意境。


    “真想永遠就這樣,吹著這山風,看著這山月,聞著這山間的花草香味。”秦樓月又泡了一壺茶,和楊禹一起坐在石桌邊。


    “嗬,不想做天師了?”


    “想。”


    “你…….哈哈哈。”


    秦樓月也笑了,誰說不是呢,人啊,本來就是個矛盾體,“誰的一生不是在矛盾中掙紮呢?”


    “說的也是,不過像你這樣坦率的不多。”


    “我一向這麽坦率,我說要嫁給郎君也……”


    “打住。”


    “嘻嘻,那郎君給奴奴說說你的家鄉和小時候的事吧。”


    “我的家鄉?其實我心裏一直感覺自己是個沒有家鄉的人,至於小時候的事,八歲以前還好,八歲之後多數時間便和師傅住在這山中,讀書修煉,采藥救人,其間偶爾迴鄉一次,因此對家鄉多少有些陌生,有時候我在想,我來到這世間為的是什麽呢?”


    “來不來這世間是郎君能選擇的嗎?嘻嘻,莫非郎君真是神仙下凡?”


    “是呢,我便是神仙下凡,時不時就夜遊千年,穿越三界,厲害吧?”


    “當然厲害。”秦樓月自然而然地一攬他的手臂,滿是憧憬地說道:“郎君,下次能帶上我嗎?”


    “嗬嗬,你看這晚霞像什麽?”


    “郎君覺得呢?”


    “像龍鱗、像旌旗、像車馬、像百萬虎賁......”


    “郎君作首詩吧,奴想聽。”


    “呃......行,我想想,百萬虎賁齊振甲,一朝玉宇飛龍鱗。西風漫卷旌旗烈,諸侯車馬爭入秦。如何?”


    “郎君寫晚霞也能寫出這麽恢弘的氣勢,可不像是隱居山林的人,要不郎君還是隨奴奴......”


    “又來了不是,你要是呆不住,明天下山後就別迴來了。”


    “奴奴就那麽一說,其實陪著郎君隱居於此的這些天,是奴奴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真想就這麽下去。”


    清晨,山風有點涼,楊禹站在山洞前的巨石上,目送著秦樓月下山。


    遠處的山嵐風起雲湧,如世事變幻,秦樓月牽著馬,在山道邊一株桂花樹旁停下,驀然迴首,一襲月白煙水裙在風中飄拂著,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有些躊躇不前。


    楊禹向她揮揮手,笑了。


    “郎君保重,奴會很快迴來!”秦樓月一咬銀牙,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目送秦樓月消失在山道上,楊禹幽幽一歎:“這大概就是永別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楊禹獨自迴到山洞,看了看這個與南山老人一起住了近十年的地方,往事曆曆在目。


    到了黃昏,楊禹飽餐一頓後,於洞中盤坐下來。


    太陽落下,山風漸烈,草木欲折,剛剛升起的一輪滿月很快被濃墨般的烏雲擋住,不一會兒,傾盆大雨便傾瀉而下,暴雨中一道道閃電落下,雷聲轟隆震響於山穀,啪啦!又是一聲巨響,對麵山上的一株古樹被雷電劈開,一半滾落山下,聲勢嚇人。


    本來楊禹心頭還存有一絲僥幸,但如今真個天降異象,讓他心頭凝重無比,看來,該來的總是會來,躲不過去了。


    暴雨下到半夜,仍未有停歇的跡象,山穀對麵的山體不堪暴雨的衝刷,突然一陣異響,出現一大片滑坡;


    山間碎石隨著泥水滾滾而下,叢生的樹木摧枯拉朽般倒下,借著陣陣閃電的亮光,楊禹看到滑坡的山體間竟然有一隻白虎在奔逃跳躍,不時發出低沉的嘶吼,白虎的身形極其敏捷,在滾動的巨石間不停的跳躍,想逃出生天;


    但滑坡帶來的落石、樹木翻滾而下,白虎最終還是被衝進了山穀,不複見蹤影。


    眼看夜半將至,坐迴石床上開始調息,腦中那如萬蟻噬食般的疼痛如期而至,而且比往日更加強烈,很快便讓楊禹痛不欲生,他汗水紛紛滑落,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雕。


    劈啪!


    一道閃電劈下,瞬間讓整個山洞亮得刺目,大風吹雨灌了進來,楊禹此時正處於最痛苦的時候,難以彈動。


    劈啪!又是一道閃電轟下,楊禹這次終於沒能幸免,絲絲的電光在他身上遊走著,衣服冒著白煙,楊禹本來隻是腦海疼痛,瞬間這種疼痛便擴散到全身,四肢百骸湧動著電流,整個身體仿佛要爆裂了一般,很快便暈死過去。


    洞口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唿:“郎君!”秦樓月的身影飛掠進來,然後就在同時,又一道閃電直奔楊禹而去,秦樓月來不及震驚,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閃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扯著,向秦樓月的背囊射去,背囊落地的瞬間炸開,滾出那枚常平治都功印來,閃電便是被它吸住,直至最後消失。


    秦樓月顧不得這些,向楊禹撲去,帶著哭腔不斷唿喚著:“郎君,你怎麽樣?怎麽樣了?”


    楊禹一點反應也沒有,身上絲絲的電光雖已不見,但整個人僵如木石,秦樓月一探他的脈搏,哪裏是什麽脈搏,分明是波濤在他身體裏橫衝直撞。


    “不!”


    秦樓月慘唿一聲,這種情況根本不是她能救的,她無助地抱著楊禹,想起和他一路西來,想起與他單獨在山中居住的這些日子,不禁淚如雨下。


    此時,山洞外又衝進來兩男一女,其中那個女子便是以前常跟在秦樓月身邊的小環,“娘子,楊使君他怎麽了?”


    秦樓月隻是搖頭流淚,抱著楊禹不鬆手,小環看她如此,不由得心酸,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樓月突然感覺有異,僵如木頭的楊禹突然暴喝一聲“啊!”。


    “啊,楊使君,你怎麽樣?”秦樓月又驚又喜,轉眼卻見楊禹又暈了過去,身體一歪倒了下來。


    ***


    楊禹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此時風雨已停,洞口坍塌下來的石塊也已被搬開,秦樓月獨自守在他身邊,見他睜開眼睛,立即驚喜地說道:“郎君,你終於醒了,太好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還好。”


    楊禹雙手支撐著坐了起來,二目垂簾,含光凝神,閉口藏舌,心不外馳,一意歸中,開始吐納。


    秦樓月緊張地盯著他,直到楊禹收功,立即又追問道:“怎麽樣?”


    “別擔心,沒事了。”


    “你是不知道,昨晚可把我嚇死了,好在你沒事,對了,昨晚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是不是想問,那是不是天劫?”


    秦樓月連連點頭,想到昨楊禹被雷電擊中的情景,她心有餘悸。


    “是不是天劫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沒死,也沒有白日飛升的跡象,嗬嗬。”


    “我才不希望你白日飛升呢,至少現在不要,嘻嘻,我還想你能再教我……”說到這,秦樓月突然停了下來,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郎君,你真的沒事了嗎?”


    “真的沒事了。”


    “哦,那我恐怕得走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昨日下山的時候,遇到小環她們找來,魏叔突然去世了,我得趕緊迴去主持教中事務,遲恐有變。”


    “這樣啊,需要我幫助嗎?”


    “哦,不用,我還應付得了。”


    “那行,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若是郎君真的沒事了,我等會兒就走。”


    楊禹見她如此著急,猜測問題恐怕不簡單,但因是人家教中事務,楊禹也不便過多幹涉,隻能說道:“我身體真的沒什麽大礙了,你的事要緊,等下我送你下山,要是需要我幫忙,你盡管開口。”


    “謝謝郎君。”


    “客氣什麽,沒有你,我這條命早就沒了。”


    “上次我救郎君,郎君也救了我,扯平了,這次可不是我救你,我也救不了,是常平治都功印救了郎君,我可不敢居功。”


    “嗬嗬,不說這個了,隻是洛陽城裏我說過的話,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你這次迴去,要獨挑教中大梁了,正一教要怎麽發展,你要認真思考一下,望你好自為之。”


    “郎君放心,我曉得了。”


    吃過小環做的早餐後,楊禹親自送秦樓月一行下山,雖然隻是相隔了一天,但今天楊禹的心情已完全不同,倒是秦樓月的情緒和昨天下山時有了很大的變化,頗有些生離死別的味道。


    楊禹忍不住安慰她道:“別擔心,你若真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還有我呢。”


    “嗯。”秦樓月牽著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翻身上馬,緊接著又勒住馬迴頭問道,“郎君是準備繼續留在山上還是去往他處?”


    “我準備先迴秦州,你要是有事,可隨便找一處翰林齋,他們會給我傳信的。”


    “嗯,我記下了。郎君保重。”


    “保重。”


    望著秦樓月幾人打馬遠去,楊禹表麵雖然輕鬆,但心裏卻明白,這說不定真是最後一麵了。


    這個時代,除非逃難,很多人一生都沒離開過方圓十裏的範圍,因為交通太不方便了。


    秦樓月這次是要迴北魏,而楊禹準備迴隴右秦州,兩地相隔千裏,完全是兩個世界,今後恐怕很難有交集了。


    正因為交通不便,很多人一別就是一生,所以古代才有那麽多感人肺腑的送別詩。比如“南浦淒淒別,西風嫋嫋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迴頭。”或許正如詩中所寫,秦樓月這一去才沒有一次迴頭吧。


    送走秦樓月後,楊禹又在山上住了一夜,這一夜子時,折磨他多年的頭疾消失了,讓他不由得狂喜,第二天,他特意又到他師父墳前上了柱香,韓山子說過他在丁巳年會有一劫,這一直是楊禹心裏的一個坎。


    給韓山子上過香後,楊禹便收拾東西下山,此時,邁過了這道坎,他心態已大為不同,仿佛掙脫了所有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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