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少得可憐。給了水電房租,所剩寥寥。許南風看著千為單位的餘額,心中感到一陣諷刺,上大學時獎學金加上沈婉給的生活費比現在的要多,沒想到工作之後手裏的錢反倒比沒上班少。


    之前要是手裏的錢這麽少,她應該向沈婉伸手要生活費了。這份工作到底讓她獲得了什麽?


    隻能等等吧,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許南風想,等拿了績效,就能夠往家裏轉點錢迴去。畢竟靠沈婉和家裏之前的積蓄,很難維持太久。


    植德花藝工作室的課程已經更新到最後幾節,錄製的視頻裏,講解課程的人由程山水換為落座在輪椅上的唐漢。隻拍到上半身,但許南風還是因為職業原因敏銳的看到他背後的輪椅靠背,而且人的鏡頭也比前兩人低。


    許南風沒有大驚小怪,她因為這份職業見過不同的人,不同類型的患者,不同損傷類型的人,見過某些人在努力的通過康複修複損壞的人生。


    隻是步入工作以來,這樣的場景沒有再出現在她的視線裏,腦海裏的場景也慢慢被淡忘。她寧願又不甘的相信自己入的是推拿科,上班期間一刻不停進行推拿的推拿科,而非她所想象的康複科。


    許南風補看了落下的園藝課程,她挺喜歡這幾個人說話的方式。不是死板的教學,而是身臨其境的分享,看上去不像是在教授某種知識,更像是分享它們所帶來的變化和驚喜。


    唐漢用植物的分株與扡插活動為討論點,講解了植物在靠近母體的植物會生長得偏弱小,而遠離母體的植物生長更粗壯。人離開家庭的庇佑,可能會遇到更多的困難,但往往會成長得更堅強。


    許南風挺想反駁不對,她不見得離開家庭就變得成熟。之前在家庭的庇佑下,成長過程都一切順利。


    看看,離開家庭之後,口袋裏的錢越來越少,工作動力也愈發低,能力也沒有多少提升空間。變得像棵草一樣,離開大樹的庇蔭,越接近萬物收獲的秋季越發看上去營養不良。


    她現在已經不再過分的去考慮工作與職業是否“對口”,因為這就是擺在麵前的事實,焦慮太多也無濟於事。


    盧林說的對,這是工作,是一份不太滿意的工作,投入太多的感情和情緒對她自己來說不是好事。越與當下的情況較真,越能感知到那種落差帶來的不甘心和無奈。


    許南風給蔥鬱的麥樹噴噴水,看看它們,能讓她感覺灰蒙蒙的日子裏有點新鮮老練的綠色,不至於讓日子這麽難混。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許南風徹底混亂了。


    這天許南風如同往常一樣,從交班後的八點開始,完成每天第一個病人陳勉勉的康複訓練任務,就開始投入到推拿工作當中去。直到最後下班。


    許南風總覺得心底空落落的,專業所學和工作所為讓她總是混亂,她到底是幹什麽的?


    剛把陳勉勉送出訓練室的門,許南風就聽到趙家文家屬的聲音。看樣子仍舊是抱怨盧林的服務態度和方法不趁他們的心意:“不就是待在醫院裏頭的服務員嘛,態度這麽差!我出門隨便找一家按摩店態度都比你要好。”


    對於這樣的言論,盧林沒有麵對麵爭論,而是冷處理。該如何進行自己的工作就如何繼續,不受影響,比許南風能忍。


    “怎麽我說的不對。沒有醫生護士,我們就是純粹在這裏浪費時間,能這麽快康複出院?”


    家屬情緒不激動,看上去也沒有不滿的姿態,隻是習慣挑軟柿子捏。他們看崗位身份、看趙錢孫李下菜碟,見別人不帶刺,時不時要來挑幾句。


    口頭上的各個職業平等,不存在附屬領導關係,這樣的觀點也隻存在部分人的口頭上。


    許南風進門時順帶看了眼趙家文被攙扶著走路的姿勢,和交接給盧林時稍微有改善。雖然比正常的走路姿勢相比還是不足,但基本能夠達到他剛入院時的康複期望。這麽短的時間能把他的異常姿勢糾正到這樣的程度,在許南風看來已經很理想。


    家屬注意到許南風的眼神,眼神不悅的掃了她一眼:“怎麽我說錯啦?你們服務態度有外頭的服務員好?”


    今天她似乎對服務態度意見很大,許南風忍不住反駁了句:“醫院裏邊暫時還沒有服務員這個崗位。”


    “你說我騙人?法律都規定了,你們就是到醫院來伺候老年人的服務員,到時候醫院降工資就是從你們這些不好好服務老百姓的人開始!”家屬絲毫不退步,好似身後真有這部法律支持她的話一樣。


    “什麽法律規定……”


    許南風感到奇怪又無奈,一個內行人還不知道有這樣的法律存在,外行卻說得津津樂道。


    沒有太多時間耗,許南風先進了訓練室。直到中午下班之後打開手機,她才知道剛才那段話的意思。她給自己的臉狠狠甩了一計耳光。


    李孟在群裏邊分享了一則推文:“康複治療師:結束藍色生死戀後,我變成了服務員?”


    除了這一則,許南風關注的與康複或醫學相關的公眾號,都紛紛推文帶上與此相關的話題:“康複治療師被重新定義為康複矯正服務人員”、“醫院也有服務員了?”“康複學生畢業後當上了服務員”、“康複行業倒退”……


    原因是人社部新出的《職業分類大典(2022年版)》進行了公示並征求各界意見,對於康複治療師來說有好消息:“康複治療師”替代了一直以來的“康複技師”,名稱上得到規範的承認。


    然而卻被歸入職業第四大類“社會生產服務和生活服務人員”之下的“健康、體育和休閑服務人員”類別的“康複矯正服務人員”中,未能與醫師、護士、藥師等同樣列入“專業技術人員”,不再屬於醫技類人員。


    簡單來說,康複治療師在幾年前能拿到成為醫生的資格,到後來產生醫學職業壁壘歸入醫技類,現在即將被定義為“某某類服務人員”。


    許南風初看到一則消息,之後便是鋪天蓋地的同類型新聞諮訊。有人散播消息,有人審視消息,有人批判消息。


    康複明明在向前發展,但康複治療師得到的重視卻在走下坡路。她腦袋一悶,瞬間湧入腦海的信息非常冗雜,標題斷章取義、人雲亦雲……


    她說服自己,不能慌亂。這隻是一件並不看重的東西發生改變而已,對她影響不輕不重。她本就沒有把這份職業當成人生大事,依舊能照常生活、照常工作、照常生無可戀。


    她看看剛剛脫下醫療手套的手,手指和手掌已經慢慢恢複了肌肉飽滿的形狀和彈性。從上班開始就一個接一個的套上手套直到下班,無論天氣晴暖寒濕,手都會被泡得又皺又白。現在和胳膊已經產生清晰可見的明暗色差。


    許南風想了會兒,雙手還是不受控製的點出搜索框,輸入“康複治療師”幾個字,緊接著跳出來的詞條全部都是“……服務員……”


    事實就是如此,無論是媒體還是在真實社會裏的人與人交談,大家都下意識的不去管前邊的前綴如何,隻知道選擇“服務員”幾字。


    有同事抱怨道:“之前有人說想按摩就掛康複科的號,按摩師便宜好用,我還不服氣。好啦,現在連按摩師也談不上,是官方蓋章認證的服務員了。”


    “現在別人喊我服務員,我不可不敢迴嘴了,不然就是違背職業規則,他可以百分百告贏我。”


    “之前隻是選錯專業,現在感覺是投錯胎……”


    幾人雖是七嘴八舌的抱怨,但言語中都是無可奈何,除了在同行麵前吐吐口水,他們別無他法。沒有人喜歡走至半道的人生被突然一刀砍斷。


    而盧林隻剩下沉默,無奈的沉默。他知道這個消息最小範圍的影響是在現在的治療組,不僅寒了治療師的心,而且讓之後的工作開展又添了重重阻礙。


    把這裏的現代康複帶起來,現在大環境卻是這樣的局麵,盧林心中滿腔熾熱現在一伸手就能摸到冷卻的低溫。冷卻下來的康複心髒,不止這一顆。


    許南風以為自己不會在乎這些東西,因為這份職業在漫長的四五年裏,已經夠讓她感到寒意了。


    但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讓她的神經猛的一痛,她無法準確的論述這個職業分類的意義。隻是感覺好端端的人生一下子被某隻大手掏空了。


    好像一夜醒來,自己付出努力澆灌出來的麥子剛剛成長起來,還未抽穗就被偷得一顆不剩。而她徒然看著空蕩蕩的無數個曾經播種的黑洞,除了惋惜什麽都不能。


    許南風有種人生被半途偷走的感覺。這意味著康複治療師的專業壁壘被正式打破,人人都能成為治療師,行業從業者底線無限下降。


    康複得不到規範化和認可,行業亂象百出是遲早的事。讓從業者失去信心,也讓康複的繼續發展失去本質和意義。


    她是喜歡抱怨和輕視自己的職業,有時也覺得病員說的對,她做康複的就是按摩的,服務的,也總認為現在的工作不是一名康複治療師應該做的事情。


    玩笑調侃成了事實。這次願望成真了,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可這是許南風最偽善、最不想實現的一個願望。接下來的人生,許南風不知道何去何從。她的願望那麽多,為什麽偏偏實現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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