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折騰你爸的時候你為什麽跑了?怎麽不看看你爸媽被人騙的樣子?心虛了還是膽小鬼?”沈婉的態度因為許南風的不理不睬而愈演愈烈。


    許南風不想跟她爭論,拎著東西就往前越走越快。她不知道看病就醫這麽一件小事,落在她的家庭身上會變成現在這幅樣子。


    明明現在全家人隻需要重點保證經濟支持就可以,把父親的病情交給專業的人去管就可以。結果卻鬧得不可開交。


    沈婉緊追不放:“你爸已經被你唬進醫院了,你什麽時候迴去上班?你別騙完你親爹親媽服軟,自己就翻天了!


    把你養這麽大,除了惹一身麻煩我們還得到什麽,我就不該顧及你是我女兒,信一個連自己都活不明白的毛丫頭的話!”


    沈婉的性格其實不是非怒即躁的性格,反而很依賴丈夫,很依賴家庭,許平安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


    無論經濟收入如何,隻要她跟著丈夫一起努力奮鬥,一起靠雙手勞動經營好這個家。家裏人都身體健康、生活工作順利,沈婉就感到踏實。


    可現在丈夫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唯一的孩子又沒有真的長大成人,沒有辦法讓她信任和依靠。這個家的爛攤子全部都要她一人伸手接過去。


    經濟的壓力,家庭的變故,丈夫突然倒塌的人生,孩子不穩定的未來,自己渺小可見的能力,普通生活的艱難不斷和苦澀深不見底。


    這些都在幾日之間成為沈婉逃避不開的重擔,她也屈於壓力太久。她隻能把這些情緒化為憤怒和不滿,遷移到許南風這個她唯一可以遷怒的對象身上。


    暴風雨欺軟怕硬的挑選那棵不成棟梁的成長小樹,靠風吹雨打渲染勵誌色彩鮮明的成長背景,以追求苦難最大的價值體現。


    一連串的問句跟雨刀似的落下來,許南風知道問出這些問題前,沈婉心中已經有了她的一套標準答案,一套可以讓她自己信服的答案。


    養兒無用。養兒無用。


    “你用不著顧及我,但是請你尊重為你丈夫在工作的人。”她停下腳步轉身,委屈、羞愧、失望等等各種情緒全部變成憤怒的燃料,把那台火焰越堆越高:


    “我這麽做隻為了我一個人嗎?如果他們沒用,能在醫院待得下去。他們沒用我更沒用,因為我……你的女兒,連他們裏邊最差的那個也不如!”


    “你們寧可在那些來路不明的人身上大手大腳的花冤枉錢求心理安慰,也不願意為專業的人支付他們該得的報酬,他們不在用自己的專業為我爸著想、不在為我爸的人生努力嗎?”


    許南風很難受,因為她也在這個群體內,也在被她的母親徹底否定,被別人否定。承擔的家庭角色被否定,承擔的職業角色也被否定。


    所有的努力和期待,所花費的人生和搖擺不定的信念,無論她是否真的喜歡這份職業,但她是在乎的。但以往的種種付出在這一刻都變得一文不值。


    “你好好想想,你們給那個劉叔花的錢,你們買的到底是讓許平安好起來的希望?還是買你們的心安理得、買他說的好聽話軟話,買他共情滿滿的陪聊服務?”


    許南風現在沒有感到悲傷,隻是很氣憤。氣憤自己的懦弱和低能,氣憤自己與父母的代溝實在太牢固。


    氣憤父母把那份珍貴的信任給予了毫無幹係的陌生人,而那個陌生人是否誠心迴饋還是未知數:“換我是你,早把他辭了!”


    “你可以辭啊,你可以掏錢給你爸找個更好的啊,你現在能拿出幾分錢?”


    “又是錢……”海上漫漫無目的夜航的行船,在與洋流暗礁的對撞當中碎得四分五裂。


    可許南風就是普通的勞動階層,就是一個剛出校園的毛頭小孩兒,就是樺樹林裏一棵低矮纖弱但還必須要往上成長的樹。生命的生長是主動的,成長是被動的。


    她沒有辦法拿出以“萬”或是以“十萬百萬”為單位的月薪報酬來讓家裏渡過這次難關。更不可能獲得一段奇遇,被非凡之人賜予點石成金的能力。她的月工資需要一塊一塊的掙,需要在成為正式員工之前先成功轉正。


    迴到醫院時,許南風和沈婉都無言沉默。


    許南風把東西歸置好,沒和病床上的父親打一聲招唿就出了病房,走出醫院。


    她落魄的坐在醫院旁綠化帶裏的休息椅上,拿出手機在與盧林的聊天界麵裏打字,刪除,再打字,再刪除。


    代言生死病痛的醫院大樓旁是蔥鬱的植物,青竹,銀杏、側柏、樸樹、五色地錦、常春藤,青草,喬木、灌木、花草生機各異的把這幾棟大樓緊密包圍,用旺盛刺眼的生命力量在包圍。


    這時候落座在其間的人,成了這裏最無精神最頹然廢物的生命體。鬆散的頭發疏於打理在自然光線裏透出不健康的沙棕色,襯托得她就像一棵營養不良的纖細喬木般紮眼。


    許南風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在一分一分的快速改變,這個改變很快轉移到“時”位上。她退出聊天窗,找到通訊錄撥通盧林的號碼,為自己之前的魯莽跟領導道了歉。


    盧林接到她打的這個電話很意外,事情都過去幾天。這件事隻要沒人再提,所有人就都默認已經過去了。


    她這種萬事無所謂到有點不要臉的性格,居然還一直放在心上,刷新了盧林對她的刻板認知。


    但是許南風因此長點記性也不是壞事,她不僅需要積累專業技能上的經驗,還需要積累社會規則和人際交往的經驗。


    盧林一本正經的說:“衝突矛盾,反思認錯,得到諒解,皆大歡喜。吹陣風沒事發生,凡事都是這個程序,你也不例外。”


    許南風低聲問:“會影響到之後的工作嗎?”


    盧林:“說到這兒可要大了去了,別想著你的正常工作排班,下周六記得輪我的班還我休息日。還有星期一遲到或曠工就算違紀,沒其他的。”


    許南風認真道:“謝謝,周一見。”


    對方聽到她難得因為工作正經的這話這語氣,好似大白天見到鬼似的嗤笑出聲:“別嚇我。”


    許南風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工作沒事了。


    但是當她打開售票軟件,明天的票清一色的顯示售罄售罄,連最晚的班也顯示無餘票。


    到周一的話,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八點上班,總不能半小時沒過又給盧林唱反調說迴不去。平時鎖票不會這麽快,許南風也會提前買,這次是純倒黴。


    許南風埋頭在手機屏幕上點出一堆“搶搶搶”的時候,長椅的另一端落座下一個人。


    盡管中間還能再擠兩人,她還是內心不悅的往旁邊讓了一讓,非要自己自願挨著扶手擠成人餅,讓出沒人坐的多餘空間來。


    人自帶的社交距離感是在容納有幾個閑置長椅的休閑區裏,隻會一人占有一個椅子而不是與陌生人公共分享同一個。況且這裏人不多,其他椅子還是空的,這個椅子也沒有什麽絕佳視覺。


    許南風身體略微前傾大腿肌緊繃,準備挪到其他空椅子時,對方出聲了:“許南風,沒想到在這兒也能碰到你。”


    她意外的轉過頭,看到林景仰時,才知覺唯一能說出口的那句話被他搶先說了。除此之外許南風沒有其他想說的話。


    這個人頂著林景仰身份出現的唯一作用,隻是讓許南風礙於是熟麵孔沒有挪位置,依舊在原地如坐針氈的待著。


    林景仰從口袋裏抓出一把奶白的花朵遞過去,很濃的花香,又是素悠悠的,不至於尖銳到讓人打噴嚏或者覺得苦惱蹙眉。才稍遠的順唿吸一帶,許南風瞬間感覺從裏到外都輕鬆一大截。


    許南風沒有接:“價格。”


    “送的。”


    “不信。”


    對方的堅決態度好似在麵對一個職業騙子。林景仰懷疑自己的信譽已經低到被一眼就看出的程度了麽,他朝某個方向支支下巴示意。


    許南風看向不遠處的街道邊,有老人和小孩兒兜著身前的衣服在地上拾撿掉落的緬桂花。蹣跚學步的小小孩兒也被父母攙扶著,去慢吞吞的抓起一朵香氣撲鼻的落花,雙手捧在鼻尖上聞。


    這是屬於夏天的芳香,但是花長得不結實,總會掉到地上來,引得喜歡的人去撿。理川的夏天常常見到這樣的景象,喜歡花的人,有老有少有中青年。


    許南風是小孩兒、沈婉是青年時,母親會把順路撿迴的緬桂花用白色的線穿成一簇掛在她的身前。


    她小時候很活潑又好動,光著腳丫在家裏裏外外的跑,讓小房子裏都是桂花味,會香一整天。後來有人長大但沒正式長大,有人變老但沒真的變老,就沒有這樣的花項鏈戴了。


    倒還有專門摘新鮮的桂花穿成裝飾品賣的小攤,一串要幾塊錢。穿的花朵數量比沈婉的多,沒有她穿的香卻比她的要貴。


    許南風伸手取了表麵上的幾朵,說了謝謝,低頭聞了聞。迴答他剛才的疑問:“我家就在這兒附近,有人生病來醫院看病。”


    林景仰頓了頓:“生病的人,情況怎麽樣?”


    許南風低頭聞聞手指,也是香的。她現在並不想談論她的工作和父親的病情,就算性質是訴苦也一樣。她不想訴苦,隻想聞聞花香,因為這會讓她心情舒暢。


    想了會兒,許南風說出深思熟慮之後的那句話:“能好。”


    這個答案隱隱在她心中能夠確定,父親的病能好。或許在諸多矛盾衝突與不遂人意裏,許南風認為隻有這一點能往好的方向發展,但其他的問題相比父親的康複都不太重要。


    許南風清楚,父親生病,現在與這件事有關的所有人,醫護、治療師、沈婉,還有自己,所有人唯一的對手是病魔,而不是彼此或對方。


    這個病魔並不是無堅不摧,還有許多人為伴與之對抗,這是最好的消息。


    能好。


    這就夠了。應該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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