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仰隻是看了楚延安一眼,然後朝麵前的下班族喊了喊:“楚延新!”


    “楚延新!”


    林景仰喊了兩聲,走在一起閑聊的幾個背影裏總算有一個帶著帽子的人停住腳步迴頭。


    但不是楚延新。


    那人看了看,伸手抓住身邊充耳不聞往前走、隻想趕快下班的年輕人,說:“延新,有人找你。”


    楚延新的帽子一直為了跟大部隊統一著裝耷拉在背後,天氣有些熱,他這幾天很討厭他的頭發,一直煩躁的在頭上亂抓亂撓。


    楚將就把他的鳥窩頭發剃短,今天這樣的天氣,他更不喜歡把腦袋罩在這種悶悶的東西裏。


    就相隔兩三步的距離,楚延安總算看出弟弟那顆沒有顯眼特征的腦袋。他剛才就跟同事七嘴八舌的從兩人身邊走過,太不顯眼就沒被注意到。


    楚延新在旁人的提醒下迴頭,他很客氣的說:“老板,我們要下班了,明天見。”


    楚延安迴想之前那堆混在一起的講解聲音,他隱約幻想他的弟弟就是其中一員。他好似真的聽到楚延新跟其他人正常對話,甚至挺專業的講解如何培育有機蔬菜的聲音,原來那不是幻聽,隻是普通到沒有被一眼認出。


    林景仰走到他身邊,把他的工作牌拽起來給展示給楚延安看,工作牌上是一張兩寸照、公司名字、崗位名稱、楚延新,和其他人的工作牌是統一標準。


    他的人不顯眼,工作牌也符合公司的統一標準,沒有特別標注什麽。


    “知道了。”楚延安笑了,這裏給楚延新貼特殊標簽的,隻有他的親哥哥。


    林景仰鬆開那張工作牌,楚延新低頭把轉了一圈翻麵的工作牌抓住轉迴來,擺在身體正前方,照片和其他人一樣朝外。


    “快下班吧。”林景仰拍拍楚延新的肩膀。


    “下班下班。”楚延新說完就跟其他人一起去換衣服,混進人群裏的他並不顯眼。


    更衣室內,楚延新先低頭把今天的工作記在自己的寫字本上,然後盯著麵前的牆壁站了幾秒鍾,似乎在思考什麽事。


    思索完畢慢吞吞的抬起手,飛速的翹著手指頭在剛剛被人拍過的肩膀處輕飄飄的掃了幾掃,又把上麵的衣服褶皺仔細扯平。


    然後雙手認真的舉高,把工作牌從脖子上取下來掛到屬於自己的鉤子上,抬高手扯住後頸的衣領把工作服拉下來,換上便服背上舊書包去找奶奶。


    楚延安和林景仰在門口等著尹若素和楚延新收拾好出來。


    林景仰說:“我也摸不透平平的心思,平時他就和在家裏一樣,很少跟外人說話。但是隻要一進到他工作的區域,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充滿自信,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裏,也願意跟人合作。慢慢的就和身邊那幾個人混熟了,就像今天這樣,下個班都要勾肩搭背的。”


    楚延安一時難以表述現在的心情:“我今天看他,忽然感覺這小子怎麽就那麽正經……就變成大人了?”


    但是當楚延安看到貼在尹若素身邊那個雙手抓著背包帶子,臉上卻因為今天業績達標而洋洋得意的大男孩時,又覺得他單純而美好,無所顧忌。高興就開口笑,笑得眼睛眯起來,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孩子。


    “一起過去吃飯,”楚延安看向林景仰,“給我個機會謝罪,也順便跟老爺子多聚聚,他待不住了嚷嚷要迴老家。”


    林景仰蹭了飯,迴到家之後打開手機看群。工作室的課程要求學員每天用圖文形勢按在群裏進行打卡,寫出當天種子的生長情況、天氣和人的感受。


    他和唐漢、程山水會分工對參與者的反饋進行總結記錄,為後續的工作做準備。


    群裏最新一條打卡消息是幾分鍾前許南風的:“今天天晴,把小麥放到窗台上曬了半天太陽,小麥已經長出綠油油的嫩葉。小麥的生長速度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從生根發芽,再到長葉,在狹小的花盆裏不斷呈現出偉大的生命力。


    我養了幾棵健康的植物,但我想:萬一我的植物生病了,我還能夠讓他恢複健康嗎?有的麥苗一出生就比同類矮小,生命真的公平嗎?


    植物有植物的生長周期,會經曆蟲害枯萎。人也有人的成長周期,一生當中,有人一生健康,有人曆經病痛,有人會看到他人的病痛。


    可扶起倒下的身體,似乎比扶起坍塌的人生要難。受傷的心可以一次又一次被療愈好,身體卻隻有一次成長機會。”


    有新消息反駁:“對人來說,軀殼和人生相比,肯定是人生更難重新開始啊。健康的身體每個人都有,生病了就去看病唄。


    你可以出門看看,路上的人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但又有幾個人的人生是美滿的?美好的人生是最難獲得的東西,也是每個人都在追求的東西。就活幾十年,我願意用健康去換一個最好的人生。”


    群成員的態度隨著課程的跟進態度慢慢發生改變,從一開始的敷衍了事到現在主動在群裏超出要求的分享植物每天的生長狀況,從覺得耽誤時間到真誠的參與到這個過程當中。


    有人在群裏說想把這種方法用在社區工作裏,用在長者臨終關懷裏,讓植物賦予他們心理上的第二次從頭開始,消除對死亡是失去的恐懼,在開始諮詢怎麽選擇更適合的種子和開展方法。


    許南風她敷衍是真敷衍,認真也是真認真。


    第一次打卡,大家都是客套又不耐煩的湊幾行字數敷衍,隻有許南風連兩行字都懶得湊齊:“播種,晴,心情還行。”


    她迴複的消息字數少得在一堆公式客套話裏很紮眼,紮眼的誠實,時間是晚十一點五十九分。估計是她睡到半醒忽然想起還有幾個字沒發,臨時敷衍。


    某天她心情應該有點兒,不行:“有棵麥子倒伏,我很想把它扶起來,但剛伸手,旁邊的麥子就哈哈笑話我沒用。如果跟人打交道就像跟植物打交道一樣就好了。”


    送陳勉勉去醫院那幾天,林景仰看到這幾棵麥子對她還是有點影響的。雖然沒見麵,但是從她發出來的麥苗圖片和文字,多少也能猜到一點她的狀態起伏。


    人會從植物聯想到人。


    這段時間,巴掌大的花盆內的那撮綠色的麥苗成了許南風眼中少有的風景。


    從忙碌又無感的工作裏抽身迴來,看一眼鮮活的綠色。給麥苗噴水,然後就盯著葉頂上的露珠看的出神。


    她想,現在有人如同這些正在成長的麥苗一樣,在狹窄逼仄的小盒子裏,還在活。但麥苗的變化成長,比她自己要快得多得多。許南風抬頭看向窗外,看不到盡頭。


    楚家,楚延安準備和父親一起把楚老爺子送迴老家,現在的城市生活於楚將來說是種折磨。


    和之前一樣,楚將和楚延新道別。走到他身邊,慈愛的說爺爺迴老家啦,等想平平了就過來看平平。平平想爺爺可以打視頻電話。


    楚延新自動隔絕外界的幹擾,在低頭轉著一顆熟蘋果,應該是在觀察從哪裏下第一口。


    楚延安不敢過多的去把“分別”這個含義解釋給楚延新聽,不敢讓弟弟體會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平平的感覺可能遲鈍,也可能異常敏感,就這樣不去觸碰禁忌線是最好的方式。楚延安讓父親先把楚將帶上車,自己迴來拎行李。


    楚延新可以跟家裏的每個人都融洽相處,也可以接受跟每個家人分別。哥哥住院的時候,他會找,但是不會鬧,也不會持續太久。在尹若素的陪伴下,他依舊順著每天的生活節奏在慢慢走。


    楚延安第二趟走到客廳時,轉頭就看到楚延新在盯著他看,眼神難測。


    “平平,你在看什麽?”楚延安不確定平平是在觀察自己,但是第六感告訴他,這個臭小子肚子裏不會有什麽好意。


    “哥哥走路。”


    楚延安笑了:“我走路有什麽稀奇的?”


    誰知楚延新迴過頭,張嘴就大聲喊:“爺爺爺爺!”


    很熟悉的場景。楚平平不是尋人,是純想瞎使壞的那種喊,喊完就沒事發生的吃水果等著看熱鬧。


    楚延安忽然記起家裏這一老一少的陰謀,按之前,這時候楚將要刮人的眼神已經出現在自己的背後。


    現在全家都知道這個遊戲結束了,但楚延新不然。


    楚延安猶豫了,他把行李換到一隻手上,走到楚延新身邊蹲下,用手把楚延新的臉轉過來和自己對視,說:


    “平平,爺爺要迴老家住了。一會兒就坐爸爸的車迴去,你也去跟爺爺說聲再見吧。”


    楚延新的下巴被哥哥的大手掌把著,他舉高蘋果,從上往下避開那隻手喂到嘴裏啃了一口,不為所動的嚼了嚼,然後看著楚延安說:“爺爺迴老家,哥哥送爺爺迴老家。”


    “對,哥哥也一起送爺爺迴去。”楚延安點點頭,“平平這段時間都不會在家裏看到爺爺,你去跟爺爺說聲再見。”


    楚延安拉著吃蘋果的楚延新走到車窗旁,楚延新的心思全在手裏沒吃完的蘋果上,卻把手舉在身前完成任務似的揮揮:“爺爺再見。”


    家人在送別,楚延新走到媽媽身後背對著分別的喧囂風聲低頭吃蘋果。去的時候是楚雄開車,迴來時換了楚延安。


    播種下的麥苗即使許南風這幾天都不去管,它們也在不斷的煥新生長,沒有給她增加額外的麻煩。稚嫩的新葉在狹小的生長空間內迸發出頑強的生命力。


    可生活不一樣,你不去招惹,它卻會猝不及防的出現意外,給人悶頭一錘重擊。


    許南風如往常一樣換好工作服,走到醫生辦公室時,就已經感覺氣氛不對勁。辦公室裏早來的幾人,目光齊刷刷的朝門口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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