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農曆十月十八日,太平鎮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整個夜晚,房前屋後都爆響著劈劈啪啪地脆裂聲。


    翠竹在積雪的壓迫下斷為數節。


    清晨極目四望,原野白茫茫一片,平時熟悉的鄉間小路沒了。


    莊稼也沒有了,有的隻是一個嶄新的銀白世界。


    這是抗戰勝利後第一場雪,所以格外叫人爽心悅目。


    大家都覺這將是太平鎮萬世太平的良好開端。


    說實話,這場雪來得有些早,以往都是在冬、臘月才會下,


    但是太平鎮的鄉民並沒感到有什麽不好。


    瑞雪兆豐年,不消說明年一定又是一個好年。


    柳家祠堂的院壩裏積雪蓋足,超男、英蓮姐妹正在忘我的堆雪人,小手指凍得像胡蘿卜。


    而柳報國卻騎在祠堂朝門的石獅上搖頭晃腦地背誦: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迴來,冷不死你兩個東西?”


    母親的喝斥驚醒了沉醉於雪人麵前的姐妹倆。


    超男和英蓮吹著紅腫的手踢著積雪趕緊往屋裏跑。


    “看你們,鞋子裏都塞滿了雪,砍腦殼的,凍死你……”


    母親一邊為超男抖著身上的雪粒,一邊對英蓮道:


    “英蓮,叫哥和爸吃飯!”


    英蓮噘著嘴,老不高興地扯著喉嚨對著戲樓底下吼叫:


    “爸,哥,吃飯喲!”


    柳金源一家六口,十歲的大兒子報國,八歲的大女兒英蓮,六歲的二女兒超男。


    還有一個半歲的兒子叫青青,正窩在籮筐裏。


    一家人除了青青外,都有滋有味地喝著蘿卜稀飯。


    一碗鮮紅的泡海椒頓在桌子中央,脆脆地嚼上一口兩口,額頭上就冒細汗,逼人的寒氣頓時減去很多。


    一家人剛吃個半飽放下碗,街上香茗樓的黃五爾就直衝衝地進了屋。


    他一把拉著柳金源的手: “有急事。”


    黃五爾自己坐了,另一手解開棉襖最上麵的兩顆鈕扣,喘著粗氣。


    “高先生讓我給你們傳個話,羅廣文的部隊今晚要駐紮在柳家祠堂,叫你們外出躲一陣。”


    高先生十分清楚白軍的一貫作風。


    雖然明裏是主動投誠,但官匪流毒太深,一時半刻為害鄉裏的痞性難以根除。


    高先生昨天下午一探聽到羅廣文部金城縣的一個團今晚要駐紮在太平鎮,立即想到了宏偉的柳家祠堂。


    他斷定那裏必將是部隊的首選棲身之地。


    高先生怕這些潰敗的白軍狗急跳牆亂咬亂叫,所以打發黃五爾來報信。


    黃五爾道:“柳老先生已囑咐過,讓你們去平安鄉報國外婆家躲幾天,那地方偏僻又不通公路。”


    黃五爾交待完畢,柳金源夫婦就著手收拾東西。


    貴重物品沒有,糧食又搬不動的,有幾十塊臘肉、兩隻小豬崽和四隻雞。


    他和妻子七手八腳把豬崽和雞綁了,臘肉也用尼龍口袋裝好。


    “豬崽也背到我娘屋裏?”妻子胡氏問柳金源。


    “不是,你先背著青青,帶著報國、超男、英蓮先走。”


    “我把豬崽和雞送到街上叫杜文駿幫我們看管兩天,然後轉來背著臘肉隨你們母子四人來!”


    當柳金源從街上迴到柳家祠堂,妻子和孩子們正巴巴地盼著。


    他不由皺了眉頭,衝胡氏一瞪眼:“哎呀,你們還沒動?”


    “孩子們要等你迴來一起走。”胡氏無可奈何地說。


    “等我?等我?”柳金源不由發怒了:


    “他們細娃腿短,半裏路要走老半,再說我還得給他們那幾家傳個信,你們先走,我隨後就來。”


    胡氏見一向溫存的丈夫動了怒,就不再多言,用背篼背了半歲的青青,率領孩子們出了祠堂朝門。


    柳金源先去汪秀民家,見他夫婦正忙手忙腳地收拾東西,就衝汪秀民一點頭:


    “二老表曉得了不?那個白軍……”


    “曉得了,曉得了,是哥哥捎的口信。”


    汪秀民一邊飛快地收拾東西,一邊飛快地說。


    “那其他兩家呢?”


    “李嘯林兩口子比我還先曉得,剛才也過來打過招唿。”


    “隻是賈老表賈新河一家,前些天他老婆的叔父死了,一家老少昨天就去了,把一個門交給了鐵將軍。”


    汪秀民有些擔心的說道。


    “那賈老表也是,都不留一個人看屋,他老婆的叔父我也不知住哪裏。”


    “萬一糊裏糊塗地在今夜趕迴來,這不正好撞在槍口上?”


    柳金源歎著氣跺著腳道。


    “擔心也是多餘的,隔場五裏先問鹽米。”


    “攏街了他們總會聽到一點風聲,聽到風聲他們自然曉得躲。”


    汪秀民一切收拾妥當,掏出鐵鎖準備鎖糧倉,他家的糧食不少。


    “還鎖個啥?白白的損失一把鎖,鎖君子還鎖得了小人?”


    柳金源搖搖頭,然後迴到屋裏,背了臘肉,門也不鎖就匆匆追老婆兒女去了。


    賈新河一家老少太陽偏西才迴到柳家總祠堂,他們尚未獲悉柳家祠堂就要駐紮白軍的消息。


    緊跟著賈新河一家人踏進柳家總祠堂那道堅實門檻的是趾高氣揚的柳金彪。


    他一拐一拐比任何時候都光彩,因為他的後麵有六七十條槍。


    是羅廣文部整整一個連,個個荷槍實彈。


    一陣“得得”聲音響起,三匹身負重荷的戰馬最後跨進了柳家祠堂的大門。


    疲憊不堪的士兵分四個橫隊站在院壩裏原地踏腳。


    一尺厚的積雪在他們的皮鞋下麵“吱吱”地飛濺。


    騾馬嘶嗚著,馬尿嘩嘩地流了出來。


    刹時,原本寂靜的柳家總祠堂平添了一種喧囂和騷臭。


    迎著雪花,六十裏徒步跋涉,軍人們抖擻的精神早已消失殆盡。


    盡管此次極力封鎖行動的目的,但向紅軍投降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在士兵中悄悄傳遞。


    作為軍人,恥辱莫過於向敵軍投降,所以他們的精神也就一蹶不振。


    大部分士兵此刻盼望的是吃飯和睡覺,除此以外他們不再有精力考慮其他。


    更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前途和命運,他們已自毀於這支不仁之師。


    這支隊伍尚未撤離金城縣之前,三連連長孫書就名正言順地脫離了這支部隊。


    他找鐵哥們林三山團長交了心:為了湯若水,他不能隨部隊一起開發大巴山。


    林團長慨然允許,並說道:


    “你去找紅軍駐縣代表,就說你願意就地投誠。”


    帶上你的證件向紅軍代表要一紙文書,證明你是主動投誠迴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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