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圍著譚守林看他把剩下的飯菜吃的見了盤底,王佩起身收拾碗筷,譚守林幫著小兒子譚敘把被褥從被櫥裏取出來,一層層一條條鋪在炕上。老式擺鍾的鍾擺搖搖晃晃地敲打了九下,全家人就關了燈並排躺在炕上準備入睡了。


    沒有夏日夜晚的蛙鳴、不複春天星夜裏的鳥叫,媽媽親手縫製的厚重的棉窗簾擋得住清冷的月光,卻擋不住偶然誰家傳出來的幾聲狗吠輕飄飄地穿過窗簾傳進了譚笑的耳朵裏。


    譚敘和爸爸合蓋一個被子睡在炕頭,譚笑和媽媽緊挨著他們父子倆睡在偏向炕梢的地方。家裏隻有兩床被子,是譚守林和王佩結婚的時候做的,被麵還是那時候譚笑的大姨從北京給寄迴來的,一條橘黃一條大紅,都是漂亮的繡著金線的絲絨麵料,摸上去光滑中又帶著細微起伏的手感,這個樣式的被麵在整個村子也找不出來幾條。


    七斤的棉被壓在身上,有著沉沉的厚重。耳邊王佩和譚守林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白天去二姑姑家發生的事情,鼻翼處傳來淡淡的屬於媽媽特有的味道。頭頂漆黑一片,譚笑盯著一處虛空,始終不敢入睡,這樣溫馨的場景她真的害怕一旦睡著了再醒來時又會迴到那個世界,迴到絕望與傷心的三十年之後。


    夜談結束、爸爸的鼾聲漸起,屋地上火爐中偶爾傳來的劈啪聲更顯得這個夜晚的安靜,眼皮越來越沉,連手上掐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譚笑終於沉沉的睡去,帶著滿腹的心事與憂慮。


    “姐、姐,外邊又下雪了。下的可大了,早上起來,連門都堵住了,還是大青在外麵刨才開的門。我跟爸出去掃雪,撿到了這個。”譚家的孩子不能賴床,因為譚笑腳傷了,譚守林才破格讓她多睡了一會兒。


    譚笑猛地睜開眼,頭頂譚敘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圓滾滾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看,裏麵充滿了喜悅和笑意。


    譚笑笑了,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揚起,好看的弧度化成一個月牙,掛在小女孩稚嫩的臉頰。弟弟還是這麽小,自己沒有迴到過去,擰了一晚上的眉毛終於舒緩開來,新生活開始了。


    “姐、姐,你快看啊,我撿到一隻鳥。”見自己姐姐隻一個勁的衝自己傻笑卻不說話,譚敘把自己手中的東西又往譚笑眼睛上方推了推。


    譚笑一軲轆爬起來,把身子向炕沿處挪了挪,看向譚敘的手中,原來是一隻巴掌大的麻雀,身子硬挺挺的,顯然已經死了多時了。聽譚敘說昨晚上又下雪了,這隻鳥十有八九是被凍死的。


    “好,等會兒給它埋到爐灰裏,燒了吃肉。”


    火爐裏的木柴頂多能燒到後半夜,每天早上要重新點燃爐火,所以這個時間室內溫度是一天中最低的。剛一脫離溫暖的被窩,譚笑隻覺得寒風簌簌,冷的直打哆嗦。拽過被子上壓著的棉衣,快速地往身上套,高中畢業離開東北去了南方,之後一直沒有迴來過,寒冬已經遠離她很多年。


    “還往爐子裏埋?你倆昨天燒了幾個土豆?燒了也不吃,不是禍禍人呢嘛!”王佩撩開門簾從外屋走進來,腰上係著圍裙,衣服袖子向上挽起露出削瘦的手臂,端著半盆子熱水放到鐵質的臉盆架上麵。


    “土豆!”


    “燒土豆!”


    姐弟倆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然後對望,最終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無奈地歎了口氣。昨天傍晚埋在爐子裏的五個土豆,被他們倆徹底地拋到了腦後。


    “媽,還能吃嗎?”譚敘倒拎著麻雀的一隻腳,不死心地問道。


    王佩放下水盆,又站到炕沿疊譚笑睡過的被子,聽見小兒子問她頭也不迴沒好氣地說道:“你說呢?燒了一晚上,吃個土豆皮吧!趕緊洗臉,一會兒水涼了。”


    要不是她早上清理爐灰的時候在裏麵挖出來五個燒焦了隻有鵪鶉蛋大小的疙瘩,她還真不知道這倆孩子昨天竟然埋了五個土豆進去。埋了也就埋了,反正土豆也不值啥錢,可是那也不能這麽禍禍吧,好歹都是糧食。


    譚笑和譚敘互相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什麽,老老實實地站到水盆邊洗臉。白瞎那五個土豆了,到嘴的零食化成灰,怪不得別人。


    淩晨六點半,譚笑歪在炕頭的東南角,盯著牆上的擺鍾打哈欠。昨晚上也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幾點了,早上六點就起床實在是有點不能適應,而且一想到以後每天早上都要這麽早起床並且要堅持十幾年如一日,譚笑還真就有點犯愁。


    四四方方小玻璃塊拚成的窗戶外麵是兩層白色的塑料布,譚笑影影卓卓地瞅見譚守林挎著一個大筐從外麵迴來,譚笑知道他爸這是去撿糞了。


    冬天是農閑季節,地裏沒有活,婦女們在家裏做針線上的活計,男人們則完全閑下來了。每天早上譚守林都會早起把屯子裏的一條大道遛一遍,為的就是他剛才倒在大門外糞堆上的那一筐豬、牛糞。


    每天早上撿一筐,存到明年開春的時候,把發酵好的糞上到地裏,這樣的農家肥是土地最好的肥料,不僅比化肥效果好、便宜,關鍵是不傷地。


    可是一個屯子就那麽大,養的豬和牛也就那麽多,每天要不早早的起來,根本就撿不到多少。譚守林為人勤勞,不說是這長安七隊起的第一早的吧,也絕對是第二個,第一早有時候是李明他爸李進學。


    早起的人兒有糞撿,撿糞家的孩子不賴床。從譚笑記事起一直到他們家搬離農村,譚守林天天如此,日日不忘,也就注定了譚笑和譚敘沒有機會享受睡懶覺的福利。


    吃過早飯,王佩繼續織毛衣,譚笑手裏握著一把撲克牌教譚敘認牌上的數字。雖然她自己也還沒有到上學的年紀,但是屯子裏的人整個冬天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玩牌,小孩子們在一起也常常一玩兒就是一天。


    對於譚笑能認識所有牌上的數字,王佩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倒是譚敘眉毛擰擰,小嘴撅撅,學的很是費力並且明顯的不情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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