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樹大抵被當作怪物,自己從來不知道為什麽。


    他還記得從無邊無際的天海山中走出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同類,是一個帶著蒿草帽子的中年樵夫。


    尼樹看自己的手腳,又看那人的手腳,又看自己的手腳,高興的像是見到了火的紅猴子。


    他大叫著跑過去喊:“尼樹尼樹,尼樹尼樹!”樵夫卻失了魂魄一樣,口中喊著媽媽,拚命的逃了。


    尼樹自然有些驚訝,但還是匆忙追了上去,兩人一個跑一個追,尼樹就這樣來到了人類的世界。


    那樵夫後來大病了一場,聽說用五張羊皮的錢才治好,也算是飛來橫禍了。而這幾乎就是個預演,或者說,是尼樹與同類相互驚嚇的開端。


    在最開始的一年,尼樹見識到了無數次的驚恐,或者是疑慮,或者是咒罵,然後這些情緒終於匯集成了憤怒。


    然後有一次,人們舉著火把誓言要把他燒死,火光照亮了整個長集鎮。


    尼樹當時就躲在夜色裏,看著他們慷慨激昂的說著神靈和正義,在黑暗中不知道要做什麽。


    他走路無聲,可以夜視,能夠輕易殺死一流獵人也不敢對付的大熊,那些人自然抓不到他,但那一晚他還是覺得自己無處可藏。


    他也不由的想,自己到底是什麽呢。


    尼樹從有記憶開始時就是自己一個人,不太確定自己是人類的孤兒還是其它。西國的天海山多猛獸毒蟲,人稱諸神不能進入的所在,他卻可以一個人長大。


    ——也許我真的不是人類,而是他們說的惡魔。有時候他自己都會這樣想。


    當天門濯七香來到這座邊界城市時,大家族的子弟們在臉上擦著更加大家族的油光,小心翼翼的拜祭了火神,遊走奔波於相羊書院在輕夏的使館。


    作為相羊書院的紅衣使者,如今南國最被人熟知的女性之一,濯七香在民間有很多傳言。


    她為人鐵腕,不講情麵,尤其不理會任何家族私下的走動。民間說她公正的少,說她無情的多。


    人們都說,那是她丈夫早逝,常年守寡的緣故。


    這些,當然隻是私下說。


    尼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進入輕夏城,但也混跡在人群中,想要看這個相羊書院到底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他早就聽說了相羊書院,算是他在人類世界最早知道的事情之一。


    就在幾年前西國還有一批極為兇悍的山匪,他們燒殺搶掠,上聯贓官,下欺百姓,殘暴無極,無人敢管。


    直到一個從相羊書院畢業的學生路過那裏,見山民實在可憐,決心為民除害。


    他以一敵多,接連殺了對方好幾個頭目,可就在這時,一個受山匪迷惑的山民暗中藥倒了學生,把他送給了敵人。


    山匪極為殘酷的折磨學生,然後把他活活燒死了。


    這件事很快傳播開來,那學生本是一名相羊教師的兒子,相羊自然極為憤怒,帝國朝廷也正式過問。


    但山匪早就逃入山中,加上府衙無效腐敗,一時也沒有進展。


    事情一再拖延,大概要不了了之的時候,那被燒死學生的弟弟,另一個十六歲的相羊學生突然出現在了西國最荒僻的野嶺。


    他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一天之內殺死了幾百個山匪,然後連同那個背叛者一同燒成灰燼。


    整件事情過於離奇,可以說是轟動四國。


    即便曆史記述中也少有以一敵百的例子,更不要說他殺光了所有的山匪,沒有一個逃脫的,幾乎像是在瞬時完成。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年輕學生當時籍籍無名,之後卻婦孺皆知,便是人稱小左臣大人的左臣青策了。


    這故事對尼樹的影響也大,那時他來到人世間不久,思想還一片混沌,故事包含了俠義,背叛,複仇,少年英雄,極為深刻的映入了他的腦子中。


    因為這個,他一向好奇相羊書院,而隨著他對人類世界的了解加深,相羊就愈發顯得另類。


    什麽一百五十多歲的老院長。


    什麽得到就會無敵天下的使者遺物。


    什麽隻有相羊書院師生可以去的人魚王國。


    還有二十年前席卷天下,差一點毀滅了一切的北辰盟


    在他看來,那幾乎是所有神奇發生的地方。


    使館前的大街上擠滿了人,每次考核相羊書院的使館前都是輕夏城最熱鬧的地方,比火神廟的廟會和東國的戲班開演時人都要多。


    有說書的,有賣唱的,還有賣花的舞女舉著花籃在人群中穿插而行。


    作為天下第一,近代以來更是屢屢改變天下局勢的學校,相羊書院的選拔極為嚴格,能夠進入的人少之又少。而每當有失敗者從使館大門出來,人們便帶上喜悅又悲憫的神色。


    如果一時沒人出來,說書的就會開始新的文段。尼樹被視為魔頭怪物,其實最喜歡聽人間故事,這時圍著頭臉四處的轉。


    有個人正在牆角講世間三靈,尼樹早就聽過了。另一個人在酒館前講的是建立相羊書院的三使者,尼樹也懶得聽,那都是七百多年前的事情。


    最後,有個說書者在大樹下講北辰盟,他學著普通人的樣子爬到樹上。


    北辰盟可是個少見的話題,不是人們不喜歡聽,而是北辰之亂過去不過二十年,期間家破人亡的人大有人在,說錯了會遭人罵的。


    再者,北辰盟起源自相羊但又幾乎毀滅了相羊,敢在相羊使館前講這些,自然也有些風險。


    “——所謂《長公子私傳禁術,北辰盟初具邪心》,便是講北辰盟禍亂之心的起源。”


    帶著黑石鏡的說書者知道自己時間不多,隻把重要的精彩的地方說。


    “曆來客官都喜歡問,北辰盟不過相羊書院的幾個學生,怎麽能比相羊書院還厲害,一天就殺了三大使者?這都要看他們力量源自哪裏。”


    “長公子嘛,人魚國女王的長子。”有人在人群中說。


    “這位客官是聽過的,說的正沒錯。眾所周知,人魚湖就在相羊書院,而人魚國就在人魚湖下。


    “人魚一族作為這世間最強大的存在,隻要他們想,那相羊書院也奈何不了他們。


    “好在曆代公子公主一心修善,從來沒出過事情,偏偏如今女王的長公子,為人兇惡多殘酷,從小喜歡人爭端——”


    “人魚國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尼樹之前沒聽過這段,但又更加不解。


    人魚國的人是生活在水裏嗎,為什麽他們那麽強大,為什麽隻有相羊書院的人才能見到他們。


    他偷聽過一些人的解釋,但各種說法都有,也不知道要信哪一個。


    等說完了長公子和北辰盟的興起,說書人到處收了一波錢,又跳過整個北辰戰爭,講起了不可一世的北辰盟在頂峰的墜落。


    就是《借雷皇北使者顯聖,斬閣王新院長留名》,相羊書院的院長囚牢犀甲,憑借使者遺物斬殺北辰盟盟主的故事。


    可這次沒說完,遠處傳來一陣起哄的聲音,人們紛紛放過他往門口圍看去了。說書人也不在意,大概也是習慣了,


    一邊數著錢一邊也踩著小凳子眺望。果然,前麵幾個平民學生走過後,兩個身穿青岩族長袍的人走了出來。


    青岩城是輕夏下屬最大的城邦之一,其主祀一族就是青岩一族。


    兩人像是父子,年長的走在前麵,還沒出門就大聲喊:“你們會後悔的!你們會後悔的!”


    人群一下來了興致,這裏絕大多數都是平民,來這裏就是為了看貴族在相羊書院門前吃癟受氣,那對他們是無可替代的樂趣。


    隻是這人佩著一把金色的鏤刻著青色山崖花紋的長刀,身材又壯實,人群便決定一時先不要笑,至少不要第一個笑。


    “青岩大人,令郎沒通過嗎?”有個老者在人群中關心似的問。


    “沒通過也不會這麽生氣!”青岩族人說,越發怒不可遏的樣子。


    “好不容易等到我們,那天門濯七香看了一眼就讓我們迴去,連考核都沒做完。


    “這也欺人太甚,她不就是個紅衣教師嗎,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


    這話似乎有些重了,那可是相羊書院最有權勢的四大教師之一,但人們就是為了看這個來的。


    有多事的人說:“還不是你孩子不行。這種事情看得多了,說自己孩子多麽多麽厲害,其實都是自己瞎想。”


    “但我們也不是沒找過人!”青岩族男子果然更憤怒了。


    “找過不少相羊書院的老師,都說這孩子可以,就是相羊書院的院長我們也見過。犀甲大人還親自誇過這孩子,說他有他族兄清烈的風采。


    “我問你們,相羊書院有幾個青岩清烈?”


    清烈確實是青岩一族的驕傲,甚至是輕夏省的驕傲。


    這裏地少人薄,從歸屬南國以來也沒出過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近代以來,七八年前進入相羊書院的青岩清烈算是最為聞名的一個。


    如今他被稱為相羊學生中的第一劍客,更是小左臣大人身邊最近親的助手之一。


    所以他的話反而引發了一陣嘲笑,這個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的男孩實在不像是可以和清烈相比較的。


    有人在後麵說:“青岩一族,一人成崖,眾人成土。誰不知道這個?也真是敢吹牛!”


    這話更是引得人們哄笑,男子越發生氣,想要看是誰說的,迴頭又看到垂著頭的男孩,用力捶他的脊背。


    “反正我們不會善罷甘休的,就是找院長,找老院長我也要去!我們一脈的未來,希望,總不能就這樣斷送在這樣一個族姓天門的女人身上。


    “誰不知道她和北辰盟那些人是一起的,誰不知道她和院長大人不是一條心!”


    他這樣說著,人群卻一下靜穆了起來,這些人雖然是來看熱鬧的,但這話實在有些可怕。連他們都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


    而且不知什麽時候後麵大門處出現了一個人,他黑袍冷麵,正站在那冷冷的盯著青岩族人。


    男人終於從人群的目光中意識到了什麽,迴頭一看,幾乎癱倒在了地上。


    “我,我是說濯七香,不,天門老師和北辰盟的那些人是一屆的,我沒有,沒有別的意思。”


    “犀甲院長確實見過清亓,我有證人。”


    “勾乙老弟,我是說黑星老師,我,我——”


    “滾吧。”黑袍人終於開了口,非常平淡地說。


    青岩族人麵如死灰,又是害怕又是擔憂的看著對方,終於歎了口氣,和兒子一樣低下頭匆匆去了。


    而黑袍男子始終麵無表情,看了看鴉雀無言的人群,便也迴去,再關上門。


    但就這樣,好久沒人敢說話,即便最猾黠多嘴的人也張不開嘴,人們隻是這麽相互看著。


    “這不就是那個黑星族老師嗎,”終於有人小聲說著,“又是相羊,又是黑星一族,皇族也不過這個派頭了。”


    是啊,尼樹也在暗中感歎,他不在意什麽黑星一族,但這人看上去好特別,和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想,這就是相羊書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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