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七三三年,輕夏城的雲官一族過的並不順利。先是地位不如他們的紅日一族接連做了好幾件大事,聲勢似乎就要超過他們。再一個,雲官族的三郎在不久前相羊書院的考核中,也失敗了。


    三郎在幾個兄弟姐妹中最是高傲,大家本也抱了極大的希望,但最終也沒能通過考核的第一輪。三郎迴到家,把自己悶了好幾天。


    府中上下也是一片沉悶,有人說三郎太緊張了,有人疑心是不是有仇人在火神麵前詛咒了他們,有人則對招生的老師暗中不滿。


    那個紅衣女教師聞名四國,但怎麽說也是天門一族,天門作為天下最貧寒的族姓,任何大家族都用不上力氣。


    四國如今的局勢愈發讓有見識的人不解,大家私下疑惑,貴族子弟總是受排擠,平民子女反而越來越多的進入天下第一的相羊。這些人出來之後要做什麽?開創自己的宗族嗎,還是像十多年前的那些叛變者一樣?


    但這些,雲官春影都不在意。


    春影是雲官一族的次女,如今已經十六歲。兩年前她就經曆了三郎如今經曆的一切,那個去相羊書院成為超越常人的咒力者以及家族驕傲的美夢,早就不在了。


    如今她是一個待嫁的少女,每天早晨用一個時辰描自己的眉毛,傍晚則再用半個時辰把妝容漸漸洗掉。閑下來時,就想想那幾個家門與自己匹配可能成為自己未來夫婿的人。


    相羊書院,她聽說那裏的女學生二十多歲都不嫁呢?


    這一天,早晨的陽光剛照在鵝黃的楓樹頂,春影就隨著家人騎著快馬疾行在大街上。早起的商販和行人站著路邊仰望讚歎,春影麵帶平靜的輕蔑看他們,其實心中激動不已。


    過去的幾年裏,春影大抵困居在自己的庭院之中,她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裏了。


    主街的楓樹竟然長得這麽高了,從閣樓看可看不出來。


    最繁華的魚花街口多開了一家賣胭脂的店,就是她們說的那個東國商人開的店嗎?好漂亮呢,可惜不能進去看看。


    真是意外,巷子口那個賣糖果的老嬤嬤竟然還在。那她旁邊的年輕人是誰,是以前那個喜歡偷吃的小胖子嗎?


    人們比上一次更加願意注視她呢,是因為自己更年長了一些,更漂亮了?


    還是僅僅因為自己好多年沒有像今天這樣拋頭露麵?


    過了城主大人的宅邸,春影最小的弟弟四郎騎著馬從後來趕了過來。


    “二姊,你不是不喜歡出來嗎,怎麽看興致還挺高?”


    春影故作生氣的要打他,四郎笑著要躲,又和她並行。四郎為人殘忍好鬥,但在最親近的姐姐麵前總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便說著些無聊的閑話。


    過了一時他問:“二姊,你知道我昨天去哪裏了?”


    “我猜一猜,不會是相羊使館那裏吧。”春影說。這兩天相羊書院招生,大半個輕夏城的人都在那裏。作為家族中唯一一個還沒有參加考核的人,四郎自然會關心這些。


    “你一定偷偷問誰了,真沒意思!你猜猜我看到誰了?”


    “那我可猜不出。”


    “哈哈,我見到兩個家夥,一個意想不到,一個也沒有想到能見到他。你還記得大家都在說的那個黑星族教師嗎?就是那個黑星族的相羊老師啊!


    “昨天青岩族的清亓被他阿翁帶著去考試,結果和三哥一樣一輪就被趕出來了,清亓他阿翁受不了就在那邊鬧,說什麽山外什麽客言,真是丟人!


    “反正鬧的正兇,那個黑星族教師忽的就從門後跳了出來,惡鬼一樣的看著他們,你猜怎樣?


    “隻是一眼,清亓和他阿翁嚇得幾乎要哭了,真的,我看他雙腿都在發軟,抖啊抖,抖啊抖,可惜沒有摔倒呢。你說好笑不好笑?”


    他一邊說一邊笑,帶著得意和殘忍,顯然是在嘲諷品級比他們低的青岩一族的不堪。清影心中卻有些酸楚,黑星家族幾乎是南國如今最強盛的家族,在他們眼裏,雲官一族和青岩一族大概也沒有什麽區別。


    比如說,真正的大貴族有進入相羊的名額,是不用像他們這樣費盡心思的去考的。


    但她看弟弟得意,也不想去打擊他,隻是陪他說著話。他們聲勢喧鬧的出了城,又過了長集鎮,終於進了輕夏城北麵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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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把人馬停在一個小山穀前的大槐木下,精細的分配各個獵戶的職責。按照以前的流程雲官族兄妹要分工,各自分一些獵戶,可這次大郎卻說先去看有沒有危險,帶著獵人走了,把弟弟妹妹留了下來。


    “誰不知道他是看紅日族獵殺了那隻白熊才特意組織這狩獵?”四郎氣唿唿的來到春影身邊。


    “早就做好了準備,卻在這裏演戲。二姊,你知道請那什麽金酣客花了多少錢?”


    “不要胡說,”春影心情卻很好,正在摘遍地的野花,“如果早就做好了準備,自然是沒有危險的,又為什麽把我們放在這裏?”


    “還不是怕我們說出去,”四郎越發不平,“其實我又不傻,早就知道了。


    “三哥肯定也知道,隻是看他比平時還陰沉沉的樣子,才懶得問他。也隻有二哥老實,可能不知道怎麽迴事。


    “還有帶你出來,你以為是在意你呢,其實是因為別人說我們膽子小,不敢讓你出門什麽的,他覺得丟他臉麵罷了。


    “哼,也不知道是誰在傳,哪天被我知道,看我不拔了他們的舌頭!”


    他這樣說著,忽覺得不對,轉頭看到春影正生氣的看著他。


    “年紀越來越大了,還是什麽都敢說!那是你的兄長,我看你真的是被阿翁慣壞了。”春影壓著聲音說。


    四郎大概也知道自己說過了話,連忙堆起了笑,不再說了。他幫姐姐摘著花,過了好一時,春影把兩人頭上插滿了各色的花朵,大郎還沒有迴來。


    四郎總是有些話要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二姊,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說。昨天不是見了兩個家夥嘛,還有一個。”


    “不會是那個書商的女兒吧,”春影笑著說,“我和你說,你玩鬧一下就是了,才多大哩。”


    四郎微微紅了臉,連說不是,說:“和你說正經事情,其實昨天在相羊使館門前我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家夥。


    “它佝僂著身子,披了件又髒又大的衣服,還躲在人群中,似乎也在好奇相羊書院。還真是個怪物!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是它?”春影顯然知道弟弟說的是誰,她言語雖然冷靜,其實早就變了臉色。


    “對,就是它,我們覺著是它。不過也沒有怎樣,它在那裏看了一陣就又走了,我便派了醜頭去跟蹤它。我在想,如果我們知道它在哪住,你也不用那麽擔驚受怕的,好多年不敢出門。這天殺的西國怪物!”


    幾年前,雲官春影在大街上險些被一個怪物掠走,所謂的西國怪物。


    這是春影難以擺脫的恥辱和恐懼,也是她這些年不能出家門的原因。


    但她並不想向弟弟展示這種軟弱。再者,那個怪物許久沒人見過了,弟弟大概隻是誤認。他之前就認錯過幾次。


    “什麽西國怪物,東國怪物的。”她努力保持著冷靜,“我擔心它來抓我,因為那可能會引發護衛們的傷亡,我才不會害怕它。”


    “那不還是一個意思。”四郎說,“總之,你不想看到它死嗎?要我抓到它,我一定把它切成一百塊喂狗,那樣就再也沒必要為它擔心了。”


    四郎帶著殘忍又得意的神色,說著自己的計劃,春影卻越發悶悶的苦笑。四郎畢竟年幼。她自然願意看到這怪物死,比任何願望都更強烈,但即便弟弟遇到的是真的,他的主意也不現實。那個怪物雖然個子不大,但力大無比,行走如飛,遠不是弟弟可以對付的。


    關於這傳聞來自西國的怪物,輕夏左城每個人都知道幾個關於它的離奇故事。


    有人說它可以化作無夜貓,有人說它喜歡吃將死之人的心肝,有人甚至看到它在黑暗中抱著紅筆夫人的早已腐爛的屍體共舞。


    幾年之前人們知道它的住所的,她父親就派人暗殺過幾次,可每次都被它輕易發覺,然後就不見。


    最後一次他們把它的住所圍起來一把火燒了,本以為燒死了它,但半年後又有人見到它來集市中換鹽。


    父親說要殺掉它至少要等一個一流的劍客,可問題是,這樣的人並不喜歡做這樣的事情。


    她心中默默歎了口氣,西國怪物這幾個字就是她人生的桎梏,她一直會想,輕夏城這麽多貴族少女,為什麽隻有她要經曆這些?為什麽隻有她必須困居在院子裏?


    為什麽它就這樣難以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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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大郎終於迴來時,已經到了中午。


    春影正帶著四郎尋找在這裏常見的紅皮刺蝟,連忙和二郎四郎圍了過去。等走到近前卻發現大郎神色不渝,甚至有些緊張,尤其不知為何的特意看了看她。


    “大哥,”四郎先問,“一起狩獵可是家族的傳統,今天還用不用的到我們了?”


    “怎麽?”二郎也看到了大郎臉色古怪,“有什麽難纏的東西?是剛才那吼叫聲嗎?”


    他們剛才聽到了一聲巨大的嘶吼聲,雖然不是近前,但著實有些嚇人。


    “不,不是那樣,”大郎笑著說,“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有些奇怪,那邊林子空蕩蕩的。至於那吼叫聲,應該是什麽野獸吧,也許是山象。不過事情總歸有些不對,你們就不要去了,我在想,要不你們先迴去?”


    “什麽,憑什麽?”四郎變了臉色,“我好不容易等到可以狩獵的年紀。”


    “你們不會真的遇到什麽東西了吧,有趣的東西?”三郎突然開口,慢慢從後麵走了過來。他本來對什麽都沒有興趣,剛才一直一個人雕塑一樣靜坐在大樹下,這時眼中終於有了些異樣的光。所有人都看他。


    四郎問:“什麽意思?”三郎並不理會,說:“至少我沒聽過讓鳥雀林獸消失的動物,你們看到什麽跡象嗎?”


    大郎沒有迴答,又下意識的看了看春影,三郎也看了看春影,有些驚訝,問:“真的假的,你說那個西國怪物?”


    “什麽?”二郎和四郎都嚇了一跳。


    “西國怪物?”春影呢喃著,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其實也隻是猜測,”大郎終於說,歎了口氣,“金酣客說他看到有個東西在樹木間飛奔,個子不高,眼中無神,聽著倒像是那神棄的鬼怪。不過他之前沒見過那怪物,興許隻是哪裏來的劍客。”


    “一般劍客哪裏有這樣的本領?”二郎說。


    “不要這樣說,咒力複蘇,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不管是什麽,再讓你們留在這裏就危險,我的意思是,我們這邊有些事情還沒做完,你們先迴去的好。二郎,你帶著他們迴去吧,三郎,你比我們強大許多,保護好你二姊。”


    他們在一邊說著話,春影卻並沒有聽。一切來的太突然了,她隻覺得手腳冰涼,再也沒有了之前從容的樣子。


    前有四郎說自己看到它,現在大哥也這樣說,難道真的是它?為什麽隻出來一次就又遇到它,難道它其實一直在等著自己?


    這麽多年了,難道還是躲不過?


    “你們是真傻還是假傻?”她終於聽到三郎的斥責聲,尤其對著四郎,“所謂西國怪物,最多就是個奇物,在你們說來卻成了鬼神!


    “它是動物,是奇物,是人類,不管是什麽,都是血肉之軀!


    “再者,不要聽那些自己嚇自己的謠言,如果它真的那麽厲害,當初那麽多人去圍獵怎麽不見它把幾個人心肝掏出來?


    “這明明是個禮物,你們卻把它當做災難。二姊你也不要害怕,就你這樣,以後永遠不出家門了嗎?


    “在家中可以,嫁出去之後呢?今天不殺了它,以後你一輩子也別想安生。”


    他這樣說,眾人都沉默了下來,四郎因為他最後的話難以反駁,加上他也不想讓人們看到他的恐懼,大郎則更像是被他說的動了心。


    其實這些年來大家也在猜測那怪物是不是真的那麽可怕,如果真的那麽可怕又為什麽隻是躲著人?


    另外,大郎為了今天花重金請了一個知名的劍客,也確實是很好的時機。


    於是眾人又看春影,春影臉色蒼白,咬著牙說:“如果真的是它,如果你們真的願意在此了斷,我不會拖你們後腿的。隻是,隻是我和它接觸過,它實在不像是血肉之軀。”


    “二姊,你們隻是不明白咒力的因果罷了。”三郎越發冷笑著說,“這世界如果真的有鬼怪,也絕不會在我們這種不起眼的小地方。


    “這家夥不過有些特別,等一時我砍下它的頭顱,你一定仔細看看,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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