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邵佳玉聽不懂女孩的話,但她剛剛是真的被嚇到了。


    伊清顏的表情還是很淡定,可當這個小姑娘微笑起來的時候,邵佳玉仿佛看到了一個龐然無朋的暗影從她背後升起,那影子下方是深不可測的幽潭與囚禁了無數受苦靈魂的地獄。


    等邵佳玉迴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渾身冒著冷汗,大口喘著粗氣,頭腦一片空白,因為長時間忘卻唿吸所帶來的窒息感,讓她拚命吸入新鮮空氣,像是剛被人救出來的溺水者。


    而這個時候,伊清顏早已經走到了更深處的地方。


    ……


    血腥味變得更濃烈,混雜著腐敗朽爛的味道。


    後麵的地方與其說是隔間,不如是囚牢。像骷髏一般的男人們在這裏受苦,他們意誌渙散,忘記了如何唿救,唯有茫然的瞳孔中還能透露出些許人性化的悲哀。


    他們的手腳都被鐵鏈拷綁住,其中有一個,他的手腕甚至是被鐵釘固定在背後牆壁上的,一旦試圖掙紮或逃跑,鏽跡斑斑的金屬會直接摩擦冰冷的金屬,帶來令人難以承受的痛楚。


    “真是殘酷。”


    “他們……都是壞人……”


    “壞人嗎?”


    因為是壞人,所以罪有應得?


    伊清顏不知道這群男人做了什麽,也許他們是無辜的,隻是被一群女神經病盯上了,也許真的是群渣滓。


    實際上,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麽意義,因為她從來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做出判斷。


    一直以來,伊清顏雖然厭惡人性的邪惡與不公,卻從未自詡罪孽的審判者。


    畢竟,若罪在人眼中有了“輕”和“重”之分,那按照常理,就要根據罪孽輕重,挑選“殺”或者“不殺”。


    這是人類社會運行的法則,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國家的律法皆循此律,甚至連神話傳說中的天國和冥府都是如此……或許,這就是秩序。


    然而,這約束不了平等王。


    一如既往地,她覺得該殺的時候就會殺。


    事實上,就算過去的法律尚且能相對完善地約束普通人;但麵對新時代,如何處理咒禁師又是一個問題了。


    若是咒禁師和普通人犯了同樣的罪行,能得到一樣的懲罰嗎?絕無可能。


    到頭來,隻有在我手中,才能所有人都……


    伊清顏的眸光微閃。


    ……


    終於,少女走到了這片寬闊地下空間的盡頭。


    不出所料的,在那裏傳來微弱的喘息聲。


    那個蜷縮在裏側的男人……不,用“人”來形容顯得過於溫柔,長期得不到營養卻又在某種超自然力量的作用下無法死亡,現在的他像個侏儒般瘦小,更像是個畸形兒。


    那是曆經諸般折磨後的慘狀,仿佛能從一道道幹枯與新鮮交錯的血痕傷口中,看到將他囚禁在此處的女人的強烈恨意,非要折磨至死不罷休。


    他的瞳孔灰暗,像是被扔到岸上後垂死的魚,失去了絕大部分視力而混濁不堪,悲哀地看著這個世界。


    以這副模樣苟延殘喘地活在這世上,他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了。


    伊清顏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個人心懷死誌。


    “……原來如此。”


    她輕彈了一下手指。


    ……


    邵佳玉不敢靠近,隻是緊緊摟著懷中的“男友”,那個叫隋誌勇的男生,他傻乎乎地任憑女人抱著。


    她嗅到了令人恐慌的不詳氣味,甚至不敢親自去看。


    所以,當她聽見一聲“骨碌碌”的響動,困惑地投去視線,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影子慢慢滾到邊上,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隨之而來的是空氣中明顯濃鬱了好幾分的血腥味,一道噴濺的影子映照在牆上,像小型噴泉般飆射,血液似冬日的雪花四處灑落。


    灑落的血珠大抔大抔濺落在了牆壁和護欄的簾布上,將髒兮兮的布染成鮮紅的顏色。


    強烈的不安感如同攫取心髒的魔爪,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地麵上不斷擴散暈染開來的可怕痕跡,潮濕一直蔓延到了腳邊,女人的耳畔像是幻聽般,響起了淅淅瀝瀝、宛如雨點的水聲。


    “你、你在做什麽啊?!”


    邵佳玉尖叫起來,她麵色慘白,明顯受到了巨大的精神衝擊,


    她雖然僥幸成了最初級的咒禁師,也遭遇了某些事情,但看到活人被砍掉腦袋,還是超出了前段時間還不過是個普通大學生的她的心理承受範圍。


    “你不是相信,他是壞人嗎?”


    伊清顏轉過身來。


    她歪了歪頭,仿佛在為女人過激的反應感到不解。


    過了好久,一臉蒼白的邵佳玉才結結巴巴地迴答道。


    “但……但也不至於殺了……”


    她又猛盯著眼前這位女高中生,在對方手中看不到刀、看不到任何其它的屠殺工具,完全是赤手空拳。


    “你為什麽,怎麽做到的……”


    要是邵佳玉的注意力再敏銳些,可能還會注意到,雖然伊清顏采取的是將人腦袋砍下這種會導致血液從動脈中井噴的方式,按照常理來說在使用這種視覺刺激最為強烈的殺人手段後,殺人者渾身上下就該被血液覆蓋……


    然而,如今的少女身上滴血不沾、片塵不染。


    某種細微卻又堅固龐然的無形之物覆蓋在了她的身上,構築起一片不可侵之領域,


    那是如今人類尚無法觸及的“異空間”,縱然近在咫尺,伸手卻無法觸及,宛如天塹。


    “他心存死誌,我允許了。”


    “這,這太殘忍了……”


    殘忍?


    伊清顏有些奇異地瞥了對方一眼。


    普通人想砍下整顆腦袋是需要耗費大力氣的,還得有鋒利的工具,否則古代不會有專門的劊子手職業;但對於伊清顏來說,人體結構根本不是阻礙,所以她才會如此選擇。


    她習慣將咒禁師當作對手,而他們的能力豐富多樣,對普通人而言的致命部位,放在他們身上卻未必還是要害。


    若是對方有著連挖掉心髒都未必會死的軀殼,其他增添傷口的攻擊隻不過是平添痛楚。


    伊清顏向所有人展現著自身的意誌:她對被殺的人沒有仇恨、沒有私怨,不希望他們承受痛苦,下決心讓“疼”隻出現在受害者死前的一瞬間——


    讓他們的思考器官與身體分離,是最方便的方法。


    無論對方做了何等惡事,都是一刀了事,隻有在必要的時候,比如想要得到答案、想要尋求情報的時候,她才會選擇不在第一時間殺人。


    這是對生命本身的尊重,更是她對自身欲望的控製。


    決不能讓利用《無間地獄》進行的殺戮,成為享樂,這將會成為這個世界的災難。


    伊清顏一邊壓抑著思緒,一邊朝著門口走去。


    “你、你想做什麽?!”


    邵佳玉嚇呆了,但下一秒,她不遠處那個男人的腦袋便掉落下來,這一次離得太近,鮮血直接噴灑到了她的身上。


    “咿呀——!”


    邵佳玉尖叫起來,她和她懷中的男友都被淋漓的鮮血覆蓋了。


    而伊清顏隻是邁著步伐,朝前走去,與對方擦肩而過。


    腳步途徑之處,被囚禁起來的人們腦袋不約而同地一個個飛起,從天而降的蓬勃血雨,淅淅颯颯落在剩下的那些受到精神操縱而麵露迷茫的男人們臉上。


    囚籠中的絕大部分人,都不止遭受了肉體折磨。施加咒禁之人本就擁有幹涉人心的能力,對於這些被施加報複的對象,自然更不會手軟。


    幹枯的肉體之下,有的隻是或空虛或混濁的靈魂,就算能僥幸逃出去受到照顧,後半生亦隻能在精神病院中度過;


    若說被迷惑的青年們還有醒轉的可能,剩下那些真正遭到懲罰的男人們則無藥可醫,早已經變成了一個個白癡,比起人類更像是殘留了意識的肉塊。


    伊清顏給予了他們最後的自由。


    但在旁人看來,隻覺得眼前的一切如同地獄圖景。


    “啊……啊啊……”


    邵佳玉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下意識地往後倒退,試圖逃離眼前的大片猩紅,但她完全忘記自己腳下是一灘滑膩又濕漉漉的血漿,腳下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再一次尖叫起來,從頭頂分散墜落的血水,這迴毫不吝嗇地覆蓋住了他的全身。


    ……


    伊清顏走出地下室,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朝著樓上走去。


    那火熱喧囂的氣息,說明上方的慶祝尚未結束,但當她抵達一層的時候,聽到了郭翠娥壓抑著陰沉憤怒的低吼。


    “我聽你們說,地下室有人看著……”


    “對、對啊,我讓新來的姐妹……”


    “但地下室的門已經被打開了!上麵封印的咒禁全都被破壞殆盡——”


    氣氛如同暴風雨來臨前般陰沉,而伊清顏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就是那雲層中的滾滾雷聲。


    決心要堂堂正正殺人的時候,她便不會隱藏自己的蹤跡。


    於是,就在熱烈的氛圍僵住的那一瞬,酒吧內的所有聲音都像是被抽離了,變得落針可聞的安靜;


    在這種情況下,唯有伊清顏的腳步清晰可聞,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她。


    伊清顏沐浴在她們的視線之中;女人們神情各異,有驚訝、有慌張、有困惑……她感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情感。


    “我看到了地下室,發現了你們想要隱藏的秘密。”


    少女的語氣平靜。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郭翠娥麵色陰沉。


    她正在考慮要如何解決眼下的情況。女人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少女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但她至少清楚,她的哥哥是個極為強大的咒禁師,己方根本不是對手。


    如果地下室裏的事情曝光出去,她們絕對討不了好。


    那麽,殺人滅口……?


    時機太不湊巧了。就算真這麽做,這兩人作為關係親密的兄妹,察覺到不對勁的男人也肯定會立即找上門來。所以必須要立即逃跑,從這座城市逃亡——


    郭翠娥正在瘋狂思考著解決方案,但她的副手卻一點兒都不緊張,她反而笑嗬嗬地說:


    “小妹妹,你和我們一樣是女生。”


    “所以……?”


    “所以,你應該能理解我們的想法,不如現在就加入吧?姐姐們會教導你如何做,你也可以隨意操控和玩弄那些愚蠢的男人。”


    “你想讓我和你們一樣行惡?”


    “這不是行惡,而是為了得到補償。”


    伊清顏眨了眨眼。


    “你能確定,你們囚禁、懲罰以及精神幹涉過的男人們,全都犯過罪?”


    “不,不是這麽簡單的道理……”


    職業裝女性變得一臉嚴肅,她認為自己在敘述一個真理、一個正確的觀念,而眼前這個女高中生,就是最好的“傳教對象”。


    “——是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男人,都有原罪。”


    “……”


    伊清顏感到困惑,她歪了歪頭,仿佛在問“你在說什麽?”


    “還不明白嗎?我們女性的地位在曆史上就一直受壓迫,直到現代都沒有得到正確的改善,所以才需要補償。如今我們終於有了能反抗這種秩序的力量……”


    ……


    這是平等王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


    而在未來,她還會不止一次地遇到。


    和之前親手殺死的那些人有所不同,他們臨死前念叨的並非是個人的過去,而往往是為了“群體”、為了“觀念”、為了“價值”——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曆史,壓迫……啊,真是難懂的詞。


    伊清顏不認為這女人說的是錯誤的,就像她從不會肯定任何一個人的價值觀是正確的。


    她隻是一點兒都不在乎。


    性別、民族、階級、宗教……世人們永遠都有形形色色的身份、複雜的曆史因素構成的背景與迥然不同的立場,讓鬥爭永無止盡地延續下去,讓事情永遠變得更糟、更糟。


    現在的伊清顏不懂,未來成長為大人的她,卻未必不懂。


    但無論懂與不懂,她的做法其實從來沒變過——


    隻期待此刻的解答。


    隻迴答當下的困惑。


    隻殺死眼前的惡人。


    “這就是你作惡的理由?這還真是……”


    有那麽點新鮮,有那麽點出人意料,但正因為如此,才讓伊清顏心生感慨。


    竟然隻用這種空虛的借口,就能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一邊,說服自己行惡,甚至還能吸引到一群同類……


    是啊,人的本性就是如此脆弱。


    “人心多紛擾。”


    天下不公喧囂鼎沸,此間之人猶淪火宅,今生今世永無安寧。


    怎麽辦?


    怎麽辦……


    伊清顏垂下眼簾,將麵龐隱藏在陰影裏。


    明明是稚齡的少女,可若有那丹青妙筆臨摹下她在刹那間的輪廓,那畫一定會讓人聯想到廟宇中受香火供奉的神像,看著煩惱的人們,展現那一低頭的悲憫。


    ——怎麽辦?


    唯有殺。


    ……


    “噗!”


    站在二十多位姐妹當中的女人,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那麽輕易,人頭飛起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殘留著慷慨激昂。


    “……”


    片刻的寂靜之後。


    “啊啊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撕裂了寂靜的夜幕,讓外麵紅塵酒吧的招牌,變得更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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