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冬生找了家附近最高檔的餐廳,帶著小姑娘過去。經過一家冷飲店,他買了兩杯不同口味的冰激淩,在路上吃。


    “冬生哥以前經常和朋友一起出來玩嗎?……啊,我想試試草莓口味,能給我嚐嚐嗎?”


    小姑娘舀了好幾口芒果口味的冰激淩放在嘴巴,又甜又冰,舒服到眼睛都眯了起來,很快又盯上了青年手裏的冰淇淋。


    “不,我沒什麽朋友,一般都是呆在學校。”岑冬生一邊將冰淇淋遞過去,一邊說道,“和你一樣,大學以前是‘家’和‘學校’兩點一線,大學是‘宿舍’和‘教室’兩點一線。”


    “那和我一樣呢,我也沒什麽朋友。”


    伊清顏嚐了一口,小臉滿是幸福,又將自己的冰淇淋遞過來。


    “你也來嚐嚐我的。”


    看來她以前很少有機會吃到冰激淩,更不可能有和別人分享的經驗了。


    “等等,冬生哥你說宿舍和教室兩點一線,那周末和放假的時候呢,你不迴家嗎?”


    “也沒什麽值得迴去的。說是‘家’,其實就是個用來休息和放東西的出租屋而已,在哪裏不是一樣住。”


    “欸?家裏人呢,冬生哥的爸爸媽媽……”


    “我沒有父母。”岑冬生平靜地迴答,“我從小就是孤兒,是在福利院長大的。”


    “……”


    伊清顏沉默了,一時訥訥無言。


    “你別在意,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青年的神情,發現他好像是真的不在意。


    “你想想,我都幾歲了。”岑冬生笑了笑,“會在意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他實際上比表麵年齡還多經曆了八年,這八年對他的觀念心態影響巨大,更不會在意出身這種事。


    “這樣啊……”


    伊清顏輕撫著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離哥哥的距離,好像又近了點。


    *


    來到了預約的餐館,兩人在服務生的指引下來到座位。


    岑冬生是閉著眼睛點菜單的,除了不喝酒,剩下都是能點多貴就多貴。


    這邊是套餐製,桌子提前布置過,擺放上了花瓶和蠟燭,加上高檔餐廳內的裝潢,還有專門有人彈鋼琴的優雅環境,讓小姑娘看得雙眼發亮。


    “哦……以前隻在電視劇裏看到,這是大人才會有的‘燭光晚宴’吧?”


    “沒錯。”


    伊清顏的興奮並沒有持續太久。


    服務生送上來幾道菜肴後,她的表情明顯變得拘謹起來。


    坐在她對麵的岑冬生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直接用叉子叉起整塊牛排塞到嘴裏大嚼特嚼。他也嚐不出什麽好壞,貴的肉便宜的肉,隻要有新鮮的肉吃就好。


    “怎麽了?”


    他注意到伊清顏有段時間沒有動刀叉了,有些奇怪地問道。


    “口味不習慣嗎?”


    “……”


    伊清顏輕輕搖頭,她小聲說道。


    “突然有種感覺……總覺得,坐在這裏的我,和以前的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這算是變化的一種嗎?心情好像不如我想象中那樣高興。”


    岑冬生愣了一下。


    原來如此。因為是她,所以對“階層”之類的印象會特別敏感?雖然他是完全搞不懂。


    “以後會越來越明顯的。”


    他說。


    “欸?”


    伊清顏睜大了眼睛。


    “這是事實。如果說以前和現在是把人有沒有權力和地位,有沒有血緣,有沒有錢來分成三六九等的話,以後的社會隻會更殘酷。”


    在她麵前,岑冬生的態度很坦白。


    “會用有沒有咒禁來分類嗎……?”


    少女道。


    “是的。無論是天生覺醒的命禁,還是後天學習咒禁,都需要天賦,普通人沒有機遇,就隻能一輩子當普通人,與咒禁師社會完全是兩個階級。”


    他很肯定地說道,因為這的確是他親眼所見、未來會發生的事情。


    而且,究竟怎樣才算“有天賦”,隨機性要素比較大,或者說,更取決於飄渺不定的“命運”。


    咒禁師間的通婚似乎會增加下一代擁有天賦的概率,但並沒有嚴格的數據統計作為佐證。


    畢竟新生的人類社會,才運作了幾年的時間……如果不出意外,這種情況隻會更固化下去。


    “哥哥的說法,就好像親眼見過一樣呢。”


    “稍微往深處點想,就能得出這個結論。”岑冬生聳聳肩,“就拿你自己舉例好了,你覺得以你現在的能力,拋開咒禁之外,這世上有誰能對你真正造成威脅嗎?”


    “……”


    伊清顏沒有迴答,但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答案。


    “雖然絕大部分咒禁師都達不到你的水平,但這種天生才能上的差距,隻要族群數量足夠龐大,就足以顛覆過往的社會體係。”


    見伊清顏不說話了,他便不再開口,繼續吃吃吃。


    說實話,在未來的“平等王”麵前,他本人也隻能當個講述者,他本人就沒有那麽龐大的心思,可能真的隻有伊清顏或者安知真這樣的人,才會去深入思考社會層麵的這種問題。


    “錢……”


    半響後,小姑娘突然又開口了。


    “嗯?”


    他拿餐巾擦了擦嘴。


    “錢,沒關係嗎?今天我看哥哥好像花了好多錢……”


    伊清顏有些擔憂地問道。


    “沒事,我朋友會買單的。我刷的都是她的卡。”


    岑冬生說。


    “欸?那不是更不好意思了……”


    “她這個人很大方,沒問題的。”


    伊清顏發現冬生哥似乎很信任那個至今未曾逢麵的“朋友”。


    “你說的那個朋友,就是之前提到的‘合作夥伴’吧?”


    “是啊。”


    “很強,又很可靠,對嗎?”


    “沒錯。”


    岑冬生打算叫人買單了,這時,他聽到伊清顏問了個有些唐突的問題。


    “我,我當然不覺得我很可靠……不過,如果說‘強’,究竟是強到什麽水準?和我相比呢?”


    “這個嘛……”


    他還真被問住了。


    能成為“祖”的咒禁師,這世上不過寥寥幾人,他們都在各自領域內擁有著絕強的力量與霸道的作風。


    所以,的確不止一些人會好奇,他們如果互相死鬥的話,究竟是誰會勝出,更像是一種八卦吧。


    就以僅存的實例來看,單個祖之間,想要分出生死很困難。


    平等王當年會隕落在哲人王手裏,主要還是因為在數日內與另外兩位同等級的祖交過手,經過車輪戰後消耗嚴重,即使如此,她還是有能力重創最後一位對手。


    至於像“二打一”這種兩位祖攜手對敵的場麵,其實非常罕見,主要是“祖”之間缺乏信任,況且力量發揮到極致時,動輒天地傾覆山崩海裂的局麵,也很難互相配合;


    倒是有過不止一次“一打一打一”這種混戰,但也從來沒有“祖”會在這種戰鬥中隕落。


    上一世的伊清顏被安知真砍了腦袋,如果真讓她們公平對決,單打獨鬥的話……


    “不好說。”


    岑冬生隻能這麽迴答。


    “……不好說嗎。”


    這下,輪到伊清顏驚訝了,


    她雖然對咒禁師的了解匱乏,但對自己體內的這份力量,其所蘊含的重量很清楚。


    那是與現實空間相對立,深淵般虛無的另一個世界,其名為“無間地獄”。


    而利用兩個空間之間的重疊、錯位乃至衝突所引發的種種效應,對現實世界造成不可磨滅的重創,便是她能力的本質。


    冬生哥應該不知道這件事,但他又對自己有種莫名的信賴和了解……


    “如果不是哥哥猜錯了,那就說明那個人真的很強吧?”


    伊清顏心想。


    即便如此,她依然充滿信心。


    “哥哥。”


    她突然表情認真地開口了。


    “關於我之前說過,想要為自己的力量尋找一個‘答案’。雖然肯定不會那麽快找到,但我其實已經有了些想法……我想請你聽一聽。”


    岑冬生並不覺得意外,他點了點頭,迴答道:


    “好,我們出去走走。”


    *


    兄妹倆離開商業街的時候,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


    二人散步在夕陽的餘暉中,沿著樓梯走上了人行道的天橋。


    他們站在高處,眺望遠方。這座城市依舊繁華的喧囂,腳下的街道人潮川流不息,花花綠綠的燈光瞬息萬變,隻有這一刻是安靜的。


    火紅的太陽尚未落山,蒼穹盡頭就像倒翻了一整桶顏料,半個天空都是橘紅色的;


    而近處,黃昏中附近建築物投落下來的影子真切而清晰,距離稍微遠些,就容易看不清人的臉。


    他和她並肩站在欄杆邊上,靜靜享受著片刻的寧謐。


    “可能隻是偶然,可能隻有我自己會這樣想……”


    伊清顏低聲說道。


    “最近遇到的人,都對強弱的事情特別在意。隻要成為強大的人,就可以任性地肆意妄為,而弱者隻能默默忍受屈辱,他們都認同這件事。”


    無論是把普通人當成墊腳石的咒禁師,還是校園這個微縮社會中,就像空氣一般無處不在。


    “不是你的問題。”他說。


    哪怕人們知道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人人平等”,但在那些國民們沒有基本生存壓力的現代國家,這種“不平等”在大部分時候,與曆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相比,都顯得過於溫情脈脈;


    但弱肉強食的生存規律並未就此消失,它就像個幽靈飄蕩在現代文明之上,人類社會的基石是脆弱的,現存秩序隨時可能會被顛覆。


    一旦落入窘境,種種狀況都會暴露。


    “比方說,和一群人不小心被關在鬼屋裏,到處都是危機四伏的鬼怪這種情況,人是很容易變得殘忍起來的。”


    岑冬生說。


    “所以,哥哥的意思是,這樣的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多?”


    “完全有可能。”


    不如說,這就是我親眼目睹的現實。


    “……嗬嗬。”


    伊清顏在沉默片刻後,突然輕聲笑了起來。


    “哥哥,你每次聊起這種未來的話題的時候,口吻都很確定呢。”


    她抓住了欄杆,任憑風吹起自己的頭發,俯瞰著腳下的人們,小聲說道。


    “不過,我喜歡的,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哥哥。”


    ……等等,她剛剛是不是——


    岑冬生正想說話,伊清顏已經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如果聽不到這種堅定的答複,像我這種優柔寡斷的人,有一天肯定會因為不知所措而做錯事吧。”


    他張了張嘴,結果還是沒能開口。


    “優柔寡斷”……那個平等王嗎?


    老實說,要是他和伊清顏當中選一個人更婆媽,那個人一定是自己。


    畢竟在對待伊清顏的問題上,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看清自己的內心,直到做了那個夢之後才下定決心。


    而平等王呢?


    人們心目中的平等王,是個肆無忌憚殺人為樂的惡魔,但未必不是世上最瀟灑、最自由的那個人。


    當然,岑冬生現在已經不這樣想了。


    “我有個想法,可能從我嘴裏說出來,一點份量都沒有,但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的眸底倒映著燦爛的晚霞。


    “如果這個世界是強者為尊、弱肉強食,那我會用這個世界的規則,來改變它。”


    ……


    她沒有聽到迴答。


    伊清顏轉過頭去,看到青年臉上的表情。他似乎一點兒不覺得吃驚,看起來更像是在……感到懷念。


    “這樣啊。”他說。


    “哥哥不覺得我很奇怪嗎?”


    “不奇怪。”


    岑冬生甚至還有心情說笑。


    “其實呢,高中生才是會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


    “我,我是認真的!”


    “開個玩笑,我知道你是認真的。”


    他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這都是你自己尋找到的答案,所以,我肯定會支持你。”


    岑冬生眼裏看著她,腦海裏浮現的卻是未來的她,兩個人的身影在他眼中,慢慢重疊在了一起。


    原來如此。


    原來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平等王才成為了平等王。


    這一世,他是第一個見證者。


    “不過你應該清楚,想要做到你說的這句話,最重要的是什麽。”


    ……


    嗯,我知道。


    伊清顏望著天邊日落西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仿佛要將最後一縷光輝緊攥在手心裏。


    女孩那看似柔弱的身軀裏,藏著一整個死寂的世界。


    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當她還是個呱呱落地的新生兒的時候,那個世界便在向她低語……


    ——接受我吧,你會成為“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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